第十五回 一入宮門(2 / 2)

晌午時分,該散的終都遣走了,餘下的約摸七八十人,整齊地列於院中央。管事公公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子,朝紫禁城方向拱手作揖,正色訓道:“從今兒起,你們可是伺候天家的人呐,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做天家的奴才,最重要是規矩二字。餘下的兩日,嬤嬤會教你們最基本的禮儀和規矩,都提起十二分精神來。這第二點,是尊卑有別……”

管事公公至少叨叨了半個時辰。餘下的兩日,嬤嬤們端著藤條訓練走姿站相,絮絮叨叨交代宮中的忌諱,譬如不得描眉畫鬢、不得大紅大綠、睡覺得側身拳腿……

三月初三一早,別院外門庭若市,皆是拭淚道別的親人。覺禪家卻不曾到,阿布鼐前晚已喝住一屋老小,送別徒增傷悲,更怕失了體麵。管事公公和嬤嬤仔細叮嚀一番後,晌午過後,召來了三輛大馬車。每輛車約摸載著三十人,一行浩浩蕩蕩開往神武門。

銀月一路緊握著芝蘭的手,掌心好似冒著冷汗。車內寂然,芝蘭無意中瞄到了慶芳,自頒金節獻舞後便未再見,不料卻在此刻重逢。雖共處了幾日,芝蘭驚覺車內的人竟是相互連姓名都不曾知。宮中最忌諱宮女串宮,除非主子允許,宮女不得私自離開服役的宮門,即便領了主子吩咐,去其他宮辦差,也必得二人同行。芝蘭不覺毛骨悚然,如此這般的生活得持續五年甚至十年。

夕曛時分,車停了下來。漢白玉基,石欄環抱,琉璃華蓋,鎏金銅匾,神武門到了,嘎吱一聲巨響,扇門緊閉,芝蘭不禁驀然回首。

“咳咳--”引路太監輕聲假咳,怒目瞪了一眼。芝蘭心下一凜,急急回頭垂首。

“跟我走,切忌東張西望。”引路太監繃著臉,領著一行人順著朱紅高牆一路逶迤穿行。順著眼角餘光,芝蘭瞟到水榭亭台、蔥榮草木,想是嬤嬤口中的禦花園,隻是不敢抬頭。終於,一行人在鍾粹宮停了下來,此處朱牆金瓦,方形院落空空落落、四處留白,卻恰恰彰顯了皇家威嚴。

“你們都隨姑姑去梳洗休息,明日一早院中集合,都警醒點。”引路太監揚聲吩咐。

一行秀女被引至後院,四五名女子通鋪同住。芝蘭、銀月、慶芳與另外一名女子同屋。屋內空空蕩蕩,唯是窗欞簾帳還算素淨,隻是愈顯落寞,想是此處院落已數月無人居住了。眾人忙活著汲水打掃,掌燈時分總算安頓下來。姑姑不在,幾個女子不再那般拘謹,細聲攀談起來。

“我們三人早已相識,我叫慶芳,這是芝蘭、銀月,妹妹是哪個旗的?叫什麼名字?”慶芳想是這幾日都憋壞了,一口氣對著身旁的女子問道。

這女子不曾抬頭,甚至不曾抬眼,隻是默默地整理鋪蓋。慶芳無趣地鼓著嘴,嘟囔道:“有什麼了不起的?”

銀月笑著跑到慶芳跟前,圓場道:“想是這位姐姐累著了。慶芳姐姐,真不料我們這般有緣,又分到一起來了。”

“什麼啊?我們不過今晚臨時在這兒落落腳罷了。鍾粹宮是什麼地方?可是禮部選秀秀女的住處。同是秀女,他們舒舒服服地住在這兒,有嬤嬤們日日調教,為日後當小主做準備,運氣差點的可賜往皇室宗親,最不濟的,若是想留在宮裏,大可去當個女官。哪像我們?我們不過是宮女、奴才罷了。”慶芳眉角緊鎖,忿忿地抱怨道。

“啊?我們不是住這兒的?”銀月驚慌地問道。

“銀月--”芝蘭低低地擺了擺手,銀月噤聲低頭。

慶芳仍未見分毫收斂,接著說道:“這地方可是我們住得的?我們明日便會被發往各處當差。人家是來當主子的,我們卻是來當奴才的。說是說有嬤嬤調教,不過是發往各宮各司由管事姑姑教著幹活罷了。”接著眸子裏閃過一絲驚恐,瞟了眼窗欞外,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姑姑教導,許打不許罵,這規矩和活計都是藤條下打出來的。”

“慶芳……別說了,晚了,早些歇著吧。”芝蘭環顧四下,低低勸道。對麵的女子似乎對身旁一切都視若無睹、聽若罔聞,芝蘭不禁吃驚。隻見這女子淨白皮膚,眉目清秀,桃紅小嘴,若不是雙眸凝著嚴霜,空洞無神,應是極標致的。這院落裏歇息的女子,有幾人是心甘情願入這紫禁城的,誰無不可為人道的痛楚,隻是如眼前女子這般心灰意冷的,卻極其少見,芝蘭的心竟似被輕輕揪了一把,頓生憐憫。

孤燈幽暗,長夜漫漫,此夜注定無眠。窸窸窣窣的輾轉反側,想是銀月這傻丫頭又在胡思亂想,這般側身拳腿也著實難以入睡。芝蘭探出手來,輕輕拍了拍銀月的被褥,輕聲道:“睡吧……”複又滿是愧意地說道:“那日……婉兒姐姐……我未顧到你,這幾日都找不到機會跟你道歉……對不住……”

銀月轉過身來,握住芝蘭的手,笑著搖搖頭,道:“婉兒姐姐……真好……其實我……想見她很久了,如今也算了了心願。”

姐妹倆相視而笑,往後這宮門裏守望相助的唯有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