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甫休息了(2 / 2)

宗文、宗武在羌村、秦州、成都、夔州住了十多年,對長安早已記憶模糊了。但楊氏聽了,卻是高興的。除了回歸故裏讓她快樂之外,長安的親友也能讓她安心。

“隻是,你的身體……”

“不妨事的。”

杜甫要做出剛毅的動作,但右臂早已不能動彈,話說得一大聲,肺部頓時難受,發出了一長串劇烈的咳嗽。等咳嗽停了,他才加上一句:

“我們一路坐船,還是輕鬆的。我們連隴山、蜀道、三峽都過了,還怕這湘江、漢水?”

於是,在秋天,他們掉轉了船頭,告別了親友,往北而去。然而,天氣越來越冷,他的身體越來越壞,風痹加劇了,他身體不能動,隻能倒臥在船篷裏,心境無比淒涼。

他偶爾感覺身體舒服些,就走到船頭,向西北望去,長安遙遙,關山萬裏,又哪裏看得到?能看到的,就是江上的白霧蒙蒙,岸上偶爾有幾個蕭瑟的小荒村,都隱藏在青楓林裏,不見什麼活氣。偶爾也會聽到激烈的鼓聲,是老百姓在集會,敲著鼓,唱著歌,踏著舞,一時熱鬧起來,讓杜甫也稍微覺得高興,但很快,隨著小舟往前,鼓聲被拋在後麵,愁悶又會遮天蔽日地蓋下來。

“該服藥了。”楊氏在船尾煎好了藥,端進船篷裏來。

杜甫回到船篷,看到藥碗放在黑羊皮蒙覆的小茶幾上,不禁感慨。這小茶幾,跟隨他多年,從秦州到成都,從成都到夔州,現在又陪他來到湘江,用了這麼多年,早已散架了,楊氏用繩子捆了一圈又一圈,勉強還能不倒。

杜甫看著小茶幾,就像看到了自己。他也是要散架的人了,隻不過勉強用藥來維持不倒。可是,這又能撐得了幾時呢?他拿起藥碗,忍住酸苦,一飲而盡。過不多時,身上起了一層汗,似乎舒服了一點。當然,這或許也隻是幻覺。

他從自己的病,又想到國家的病。你看,這江上慘白的江水,慘白的煙霧,慘白的天宇,不也是病入膏肓的表現嗎?他又沉痛起來,要作詩了,於是回到船篷裏,就在烏皮幾上,展開紙,用左手抖抖索索地寫了幾個不端正的字。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古今。”

有這兩句詩打底,他慢慢地想,慢慢地寫,寫他的貧窮,寫他的病痛,寫他的烏皮幾,寫他對國家的憂慮,漸漸寫成了三十六韻,七十二句。

這首長詩,已耗完了他的心力。看著詩稿,他不免又無聲地哭了一陣。

他曾少懷壯誌,意氣風發,結交權貴,卻處處碰壁,一生報國無門。他曾滿懷焦慮,心憂天下,但一介書生,麵對戰亂如麻,卻無能為力,隻能寫點在他看來是雕蟲小技的詩句。如今,他老了,太累了,奔波了一生,的確該休息了。但是,以他的執拗個性,隻要一息尚存,就不會停止對國家命運的憂思。

也隻有死亡,才能讓這位憂國憂民的大詩人得以安息。

於是,又過了幾天,杜甫在寒冬的湘江上,拋下了深愛的妻兒和祖國,拋下了瘦弱蒼老的皮囊,拋下了壯誌未酬的遺憾,離開了。

這一年,他五十九歲。

然而,他的詩句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詩,或高亢激昂,或沉鬱頓挫,或清新明麗,響徹千古。

他的精神留下了。他雙眉緊鎖,憂國憂民的形象,早已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座豐碑,讓萬世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