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五夜無欺敢留髡以飲(3 / 3)

眾丫鬟見鐵公子談論暢快,忙捧上大觥。鐵公子接了,也不推辭,竟欣然而飲。飲幹,因又說道:"小姐深閨麗質,二八芳年,胸中怎有如許大學問?揣情度理,皆老師宿儒不能道隻字者,真山川秀氣所獨鍾也,敬服,敬服!"冰心小姐道:"閨中孩赤囈語,焉知學問?冒昧陳之,不過少展見愛。公子譽之過情,令人赧顏汗下。"二人說得投機,公子又連飲數杯,頗有微酣,恐怕失禮,因起身辭謝。冰心小姐亦不再留,因說道:"本該再奉幾杯,但恐玉體初安,過於煩勞,轉為不美。"因叫拿燈送入書房去安歇。

這一席酒,飲了有一個更次,說了有千言萬語,彼此相親相愛,不啻至交密友,就吃到酣然之際,也並無一字及於私情。真個是:

白璧無瑕稱至寶,青蓮不染發奇香。

若教墜入琴心去,雖說風流名教傷。冰心小姐叫丫鬟看鐵公子睡了,又吩咐眾人,收拾了酒席,然後退入後樓去安寢,不提。

卻說單伏在正梁上,將鐵公子與冰心小姐做的事情,都看得明白,說的言語,都聽得詳細。隻待人都散盡,方才扒了下來,又走到矮牆邊,依然扒了出來。回家安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即到縣間來回話。縣尊叫到後堂,細細盤問。這單遂將怎生進去,怎生伏在梁上,冰心小姐又怎生在中廳垂下一掛珠簾,簾外又怎生設著一席酒,卻請那鐵公子坐,點著兩枝明燭,照得雪亮,簾內又怎生設著一席酒,卻不點燭,遮得黑暗暗的,卻是水小姐自坐。簾內外又怎生各設一條氈毯,你謝我,我謝你,對拜了四拜,方才坐席。吃酒中間,又怎生說起那鐵公子這場大病,都是老爺害他。又說:"老爺害他不死,隻怕老爺倒被他害死哩!"

縣尊聽了,大驚道:"他也說要怎生害我?"單道:"他說撫院老爺是他父親的同年,他先要打上老爺堂來,問老爺為民父母,怎不伸冤理枉,卻隻為權門做鷹犬?先羞辱老爺一場,叫士民恥笑。然後去見撫院老爺,動本參劾老爺拿問。"縣尊聽了,連連跌腳道:"這卻怎了!"就要吩咐衙役,去收投文放告牌,隻說老爺今日不坐堂了。單道:"老爺且不要慌,那鐵公子今日不來了。"縣尊又問道:"為何又不來了?"單道:"虧了那水小姐再三勸解,說老爺害鐵公子,皆因鐵公子挺撞了老爺起的釁端,也單怪老爺不得,又說他們英雄豪傑,做事光明正大,老爺一個俗吏,如何得知?又說老爺見水老爺被謫,又見過老爺推升入閣,勢利過公子,亦是小人之事,不足與較量。又說鐵公子救他,他又救鐵公子,兩下蹤跡,易使人疑,誰人肯信是為公而不為私?又說過此時老爺訪知他們是冰清玉潔,自然要愧悔。又說老爺中一個進士,也不容易,若輕輕壞了,未免可惜。那鐵公子聽了,道他說得是,甚是歡喜,故才息了這個念頭。"

縣尊聽了大喜道:"原來這水小姐是個好人!卻喜我前日還好好的叫轎子送了他回去。"因又問道:"又還說些甚麼,可有幾句勾挑言語麼?"單道:"他兩人講一會學問,又論一會聖賢,你道我說的好,我讚你講的妙,彼此津津有味。一麵吃酒,一麵又說,說了有一個更次,足有千言萬語,小的也記不得許多,句句聽了,卻都是恭恭敬敬,並無半個邪淫之字、一點勾挑之意,真真是個魯男子與柳下惠出世了。"

縣尊聽了,沉吟不信道:"一個如花的少年女子,一個似玉的少年男子,靜夜同居一室,又相對飲,他們又都是心靈性巧、有恩有情之人,難道就毫不動心,竟造到聖賢田地?莫非你為他們隱瞞?"單道:"小的與他二人,又非親非故,又未得他們的賄賂,怎肯為他們瞞隱,誤老爺之事?"縣尊問明是實,也自歡喜,因歎息道:"誰說古今又不相及?若是這等看來,這鐵公子竟是個負血性的奇男子了,這水小姐竟是個講道學的奇女子了。我若有氣力,都該稱揚旌表才是。"因饒了單的責,放他去了。

縣尊又暗想道:"論起做官來,'勢利'二字雖是少不得,若遇這樣關風化的烈男俠女,也不該一例看承,況這水小姐也是侍郎之女,這鐵中玉又乃都憲之兒,怎麼一時糊塗,要害起他來?倘或果然惱了,叫撫公參上一本,那時再尋過學士去挽回就遲了。"又想道:"一個科甲進士,聲名不小,也該做些好事,與人稱頌。若隻管隨波逐流,豈不自誤?"又想道:"這水小姐背後倒惜我的進士,倒望我改悔,我怎倒不自惜,倒不改悔?"又想道:"要改悔,就要從他二人身上改悔起。我想這鐵公子,英雄度量,豪傑襟懷,昂昂藏藏,若非水小姐也無人配得他來;這水小姐,靈心慧性,如鳳如鸞,若非鐵公子,也無人對得他過。我莫若改過腔來,倒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不獨可以遮蓋從前,轉可算我做知縣的一場義舉。"

正算計定了主意,忽過公子來討信,縣尊就將單所說的言語細說了一遍,因勸道:"這水小姐,賢契莫要將他看作閨閣嬌柔女子,本縣看他處心行事,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豪傑,斷不肯等閑失身。我勸賢契倒不如息了這個念頭,再別求吧。"過公子聽見鐵公子與水小姐毫厘不苟,又見縣尊侃侃辭他,心下也知道萬萬難成。呆了半晌,隻得去了。

知縣見過公子去了,因悄悄差人去打聽,鐵公子可曾出門,確實幾時回去,另有一番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