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3)

二隊隊長孫振鵬從接到高大喜的電話,就在新搬進的紅磚房大宿舍門口等候,把賈述生安排到了最裏邊靠牆的地方,還和隔鋪扯上了一層簾布,口頭說是讓大家和他劃清界線,實際是覺得賈述生心情不好,給他個靜一點兒的小環境。

“高場長,”馬春霞說,“我不想在分場機關工作了,要求調到二隊來。請你幫著我和魏書記說說。”

高大喜顯得非常焦躁:“哎,你呀你,不是還沒有人說什麼嗎,你就在分場機關照舊當你的會計……”

馬春霞瞧瞧賈述生,臉轉向高大喜:“不,我明白你的好意,我,還是調到……”

“高場長,”薑苗苗說,“我看馬春霞說得有道理,咱倆就同意吧,回頭再和魏……”剛要說“魏書記”三個字,怎麼覺得這麼拗口,嗓子眼裏像塞著什麼東西,改了口,“回頭再和魏曉蘭說一說,賈書記在這裏,春霞可以照顧照顧,陪著散散心。”

賈述生說:“薑副場長,以後就別再叫我賈書記了,就叫我老賈或述生吧。”

“我們就叫--”薑苗苗說,“就叫我們的老書記。”

“高場長,薑副場長,還有春霞,”賈述生說,“你們的心情我都理解,你們可都要好自為之呀,別因為我再影響了你們。”

“這是什麼話!”馬春霞說,“高場長、薑副場長,你們快回去吧,大家從會戰的工地剛撤回來,事情千頭萬緒,快回分場看看,千萬別再有什麼閃失。我在這裏陪陪述生,你們回去先和魏書記說說我的事情,我回去再找她。”

高大喜和薑苗苗相視點點頭,離開了宿舍。他們走後,馬春霞發現新宿舍裏的不少人都用陌生的眼光偷偷地看他們,有的想說幾句,來到鋪前站一站扭頭就走了,連隊長孫振鵬都是在沒人的時候,表現出一種偷偷摸摸的關心和愛護,隻要一有人,就躲躲閃閃,仿佛怕傳上瘟疫似的。賈述生想,自己當黨委書記時,對這些國民黨投誠人員,還有這些右派,沒有一點兒歧視的意思,如今,他們倒在躲閃戒備自己了,心裏一陣陣尷尬和難過。

“述生,”馬春霞說,“走,咱倆到外邊走走去。”

賈述生說:“外邊涼吧?”

“沒關係,太陽還沒落山,”馬春霞說,“多穿件衣服。”說著給賈述生披上軍大衣,自己找了一件賈述生的上衣一穿,拉著賈述生的手就往外走。

分場部辦公室、職工宿舍、大食堂,包括公共廁所、發電機房、小麵粉加工廠、油房等等都已經如期完成投入使用,各有用場了。茫茫的荒原上,這些紅磚紅瓦構成的房屋,在寒氣中閃閃發光,讓夕陽映照得格外耀眼,遠處看去,就像鑲嵌在北大荒原野上的一條條紅瑪瑙。所有的小馬架子已全部拆掉,惟有那新建的兩棟幹打壘的鴛鴦房有些遜色,不過,大夥兒打量得最多的還就是它,最感興趣的也是它。

“春霞--”賈述生把大衣給馬春霞披上說,“我心裏從來沒這麼憋屈。有一次,那是在朝鮮戰場上打了敗仗,犧牲了不少戰友,心裏憋屈,悶得慌,像什麼紮得慌,也沒像這個樣子……”

馬春霞不用說,心裏也很難受,她瞧一眼賈述生說:“述生,要頂得住,咱們來建設北大荒,還非得當黨委書記嗎?我還非得當會計嗎?當一名普通職工……也可能你會說,連一名普通職工都當不利索,是右派。右派又怎麼樣,右派不也要參加北大荒開發建設嗎?總不能把咱的開發建設權剝奪了吧?這就行。幹啥說啥,幹啥有啥樣的快樂。到時候,分上一戶漂亮的磚瓦房……攢了錢一起坐上火車,回關裏家一起看你父母,看我父母,和他們一起圍在一張桌子旁喝酒吃菜,多好啊!我臨來時到你家去了,你家大爺、大娘都掉眼淚了。大娘拉著我的手說,春霞,什麼時候咱們能圍著桌子一起吃頓飯呀……我聽了又自豪又心酸,自豪你為事業這麼忠心耿耿,心酸你父母就惦念你這個兒子,把他們扔在關裏多可憐!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臉上強堆笑容回答說,哎呀,大娘、大爺,這還不容易嘛!不是咱自己家裏的事情嘛!等述生在那邊穩定下來,我和述生一起回來看您二老。大娘拍著我的肩膀說,好,春霞姑娘,越快越好,回來,我和你大爺給你倆辦喜事兒,一下子說得我不好意思了。”她深情地倚進賈述生的懷裏,偷偷在他的衣服上擦掉了含了好一陣子的兩滴又大又苦澀的淚珠兒,說,“述生,這回,你無官一身輕,抽時間把左臂上的鋼絲取出來,你也可以輕鬆輕鬆了,咱們建個美滿的小家庭,好好享受享受你和那些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幸福生活,多好啊……”

賈述生感動得眼淚滴了出來,緊緊擁抱住馬春霞:“春霞,我太對不起你了,戴上這頂右派帽子,讓你和我一起受別人冷落,心裏……”

“哎呀,述生--”馬春霞抬起頭來,見賈述生掉起了眼淚,伸去一個指頭給他輕輕地擦掉,說,“你還是參加過上甘嶺戰役的戰鬥英雄呢,還是堂堂的尉官呢,我可能是在縣裏做了幾年共青團工作的緣故,別人說我是幼稚,我還覺得是種開朗呢。我們不能因別人歧視就灰心地活著,我們也不能因別人頌揚就趾高氣揚,隻要我們覺得我們在有意義地活著,有意義地幹工作,就是最好最好的人生了。述生,越這樣,我們越自自在在地給魏曉蘭他們活個樣子看看!”

賈述生雙手撫摸著馬春霞的臉,既陌生又親切地瞧著她紅蘋果似的臉、那俊俏美麗的嘴唇,感激的熱流從心底直往上湧。他真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妻竟有這麼美好的心靈,他真想使勁兒使勁兒抱住馬春霞親了又親,甚至在草地上打幾個滾兒,兩個人抱著一直滾出很遠很遠……

“是啊--”賈述生鬆開馬春霞,倒背起手,慢悠悠地朝前走著說,“你勾畫的這幅生活圖畫也挺美,不過,這沉痛的教訓我隻能深深地記在心裏,卻不知該怎麼吸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