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獵人羅益友搶上來說:“賈書記,我去吧?我是老北大荒人,抗凍呀!”

高大喜搶著說:“賈書記,要不我去吧?”

李開夫也上來要求:“賈書記,我去吧!”

……

一時間,有十多人要替換席皮。席皮一挺胸舉起手:“賈書記,要有個先來後到呀,說句心裏話,上次我夜裏看場院惹了禍,受到你大會不點名的批評,我一直覺得不舒服,這回,我要將功贖過,請批準我的請求吧!”

賈述生眼眶濕了,一揚臉說:“同誌們,誰也不要去了,還是讓席皮去吧,他剛才趟了一趟,有經驗了。”

席皮高興地握著賈述生的手說:“謝謝組織給我這次立功的機會!”然後回頭又握著二妮的手說,“二妮,也請你支持我做一個見義勇為的丈夫!做一個北大荒的新英雄!”

二妮一甩手,嬌媚地一瞪眼珠子:“什麼丈夫丈夫的,你是誰的丈夫?!還沒結婚呢!”

“哎呀呀!不是快了嘛!”席皮笑嘻嘻地說,“好,前麵再加三個字:未來的丈夫!行吧?”

在場的人哄的一聲笑了。

伴著一股股涼風,方春早已指揮兩台拖拉機開到了泥塘岸邊,兩根長長的鋼絲牽引繩也早已係牢等待了。

席皮向大家擺擺手,兩隻胳膊夾著兩條有環扣的鋼絲牽引繩,大步地趟進了鬼沼裏,像英勇的解放軍戰士,夾著兩根爆破筒衝向敵人的堡壘一樣,無畏而豪邁。他越走越深,每邁出一步,身子都要傾斜一下使勁兒拔腳,每拔一次腳,都翻起一層黑黑的渾濁的泥水,隨著每層黑黑的泥水翻起,噴散出一股直嗆肺管子的泥臭味。

席皮沿著去時的路線慢慢地走,到了陷進鬼沼的拖拉機跟前,酒勁兒也上來了,還真沒覺得怎麼涼。他倚著拖拉機喘息一下,胳膊使勁兒夾住鋼絲繩,憋住呼吸,猛一縮蹲身子,沒進了泥水裏,他摸呀摸呀,身子讓鋼絲繩拽得行動好不方便,終於摸著掛鉤了,可是掛鉤上滿是亂草根。他用手撥拉掉,好不容易把夾在右胳膊裏的鋼絲繩掛上了,等他要掛左胳膊上鋼絲繩的時候,一股窒息的感覺衝滿了胸腔,再也堅持不住了。他用手使勁兒推一把車箱,一縱身躥了上來,使勁兒呼吸著空氣,直覺得氣透不進去,用手一摳,鼻子眼裏塞滿了爛泥渣子和細草根沫兒,這一摳,呼吸暢通了,憋紅了的臉漸漸緩了過來。

岸邊上一陣掌聲,接著一陣加油聲。

賈述生用雙手拱成小喇叭大聲問:“席皮,掛上了沒有?”

席皮伸出一個手指頭舉起來,岸上頓時響起了一陣掌聲。

微微的酒勁兒激發出的熱量,已經經不住冰冷泥水的侵襲。席皮牙床抖顫,嘴唇發紫,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他瞧著岸上的人們笑笑,極力搜尋著二妮,看見了,看見了,二妮正在賈述生和高大喜兩人身後蹺腳躥高往這裏看呢。他使勁兒倚住拖拉機笑笑,這笑是衝二妮笑的,笑得那麼殷切,那麼親昵,那麼美好。他仿佛看見二妮也在衝著自己微笑,使勁兒一下子運足所剩無幾的力氣,憋足氣,一縮身又鑽進泥水裏,摸住掛鉤的時候,往上套這第二根鋼絲繩套口,套上後,覺得兩個套口掛在一個掛鉤上怕掛不牢,又使足力氣壓了壓,這一口氣憋得差不多了,又一推拖拉機往上一縱身,一個腦袋現出了水麵。

岸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歡呼聲。多少人一起跳躍著喊問:“掛--上--了--沒--有?”

席皮舉起手來伸出兩個指頭。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賈述生喊:“席皮,快--上來--,快--上來吧--”

他邊喊邊脫下自己的衣服和褲子,隻剩線衣線褲了,等席皮一上岸就給他穿上。高大喜也脫下了衣服來,嘴裏自言自語地說著,讓席皮多穿一套,暖和暖和。王繼善打開了酒壺蓋,等席皮一上岸就給他遞過去。二妮呢,激動與驕傲交織在一起,心潮澎湃起來。此時,她心裏隻裝著一個值得驕傲的席皮。她從賈述生和高大喜的身後擠到了最前麵,隻要席皮一上岸,她就不顧什麼泥水呀,羞澀呀,難為情呀,決定一下子撲上去把他緊緊摟在懷裏,使勁兒親他一口,去溫暖他的唇,溫暖他顫抖的身體,溫暖他驕傲的心。她有把握,大家的掌聲、讚揚聲,包括賈書記、高場長的衣服,連王繼善的六十度老白幹也算在內,都比不了自己的溫存愛撫,隻有自己的溫柔能盡快溫暖席皮那被冰冷的身心。

席皮忍著寒戰,舉起雙手向大家致意,漸漸向回走來,他艱難地走著,隻覺得比來時邁步還困難,腳每拔出一步,都覺得泥水底層有無數隻手在往泥潭深處拽著他。走啊走啊,一步一步地艱難地走著,不知誰一帶頭,岸上的人群裏合著他的艱難的步履,拍起了有節奏的巴掌,還異口同聲地喊著:“席--皮--加--油--席--皮--加--油--”席皮聽著岸上拖拉機的轟鳴聲,他發現,兩台拖拉機一前進,鋼絲繩拉直了,心裏明白,這是讓他扶著鋼絲繩往回來。他忍著、咬著牙,瞧著岸上歡迎他的熱鬧場麵,特別是看見二妮站在人群最前麵,舉起雙手來剛要歡呼致意,隻覺得身子慢慢在往下陷,腳怎麼也拔不動了。他去抓鋼絲繩,雙手顫得一點兒也不聽使喚,慢慢地,肩沒進了水裏,脖子沒進了水裏,下頦沒進了水,嘴也沒進了水裏……

啊,他陷進鬼沼了!當他的頭頂沒進水裏時,岸上傳出了驚天動地的狂喊:“席--皮--席--皮--”

“不好,跟我來!”賈述生驚叫一聲,又大聲囑咐一句,扯住高大喜的手,高大喜又扯住方春的手,方春又扯住王繼善……這樣一個扯一個,一道人鏈緊把著鋼絲繩迅速地向席皮陷落處延伸而去。賈述生一到席皮的落陷處,迅速地瞧一眼高大喜、方春,喊了聲“預備--齊--”一個猛子紮下去。他伸手摸時,在膝蓋處抓住一把頭發,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身子直往下陷,他心裏明白,要不是與高大喜等扯著手,其他人要不是緊把著鋼線繩,肯定也要深陷下去。原來這是個小旋渦醬缸,席皮兩次下去時,是擦著邊兒過去的,這次回來疲勞、寒戰,偏了腳步,又沒抓住鋼絲繩,便深陷了下去。他鬆鬆手,拽住一大把頭發,憋住氣,使足勁兒往上一躥,把席皮從泥缸裏拽了出來,腦袋一露出水麵,一手把緊鋼絲繩,一手把席皮撩到背上,喊一聲“退”,人鏈兒迅速地向岸上縮去。

賈述生隻覺得喘不過氣來,知道鼻子眼裏塞滿了泥,張開嘴深吸口氣,唇上的泥水立即沾滿牙床,一閉嘴,又沾到了舌上,苦澀和腥臭使他幾次差點兒吐出來,強忍著喊:“席皮,醒醒,醒醒呀,快到岸了!”他上岸後,李開夫、羅益友迅速把席皮從背上接下來,把他平放在了已鋪好的衣服上。

“席皮!席皮……”馮二妮跪在地上搖晃著席皮的一隻胳膊哭著喊,喊了幾聲不見席皮應聲,她輕輕抹去席皮臉上、唇上的泥水,撥開他的眼皮一看,眼球已經不轉了,頓時失聲大哭起來,“席--皮呀席皮……你倒說話呀,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再不說是你的對象了,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媳婦呀,你睜開眼看看我呀……睜開眼看看我……”

賈述生、高大喜都低著頭簌簌地掉起眼淚來。

馮二妮的哭聲和眾人輕輕的哭泣聲混在一起,在涼颼颼的冷風裏震撼著茫茫的北大荒,撕碎了人們的心。

賈述生擦擦眼淚說:“高場長,你負責指揮兩台拖拉機把陷進泥水的拖拉機拽上來,按計劃安排生產;方副場長,你坐那輛沒開過來的拖拉機回分場,換上汽車立即趕到場部,到小郵電所給席皮父母拍個加急電報,請他們速來人;薑副場長也跟你一起,從三隊抽出一定力量立即搶修斷橋,要抓緊修鋪好,能達到過人就行,以便運給養,機車上凍以後從冰河上開回去;我負責安排席皮的屍體,想法從泥塘河裏趟出一條行路來……”他心中暗想,幸虧把女宿舍的幾架帳篷先運了過來,要不,可就有大難題了。

高大喜、方春和薑苗苗應聲走了。賈述生和羅益友留下,一邊安慰馮二妮,一邊給席皮擦脖子、手上的泥水。馮二妮不聽勸,一個勁兒地號啕大哭:“席皮呀,我的席皮,我後悔不該和你開玩笑,說我是你的對象。我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媳婦呀……是……你……媳婦……呀……我對不起你呀……”

王俊俊先是抽泣著,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到席皮的身上,和馮二妮一起號啕大哭起來。

她倆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誰也勸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