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記
聚焦
作者:宋石男
宋石男
作家、高校教師,知名博主,
假日我通常不去景區,我不打算加入史詩般的堵車,然後在倉皇逃離景區前,比出勝利的手勢自拍。我要回故鄉。那裏有我的父親,他有一堆往事要對我講;還有我的母親,她見我時會對我笑,當我告別時她會眼角含淚。
故鄉還有我的山我的水,我的一切美食。人對景物與食物的審美都是被兒時限定的,因此也是被故鄉限定的。人近中年,這種感覺特別強烈。少年時,我喜歡去到新鮮的地方,見新鮮的人,做新鮮的事,而現在,我已經略微倦怠,隻有在故鄉才能重返最踏實的寧靜,就如嬰孩在母親懷裏熟睡。
我出生在20世紀70年代,長在80年代的川西南小鎮。我可以漫山遍野地跑,不讀幼兒園,隻打官司草。讀小學的時候,我有個好朋友叫胡二媽,家裏批發玉米的,是當時的土老肥。他每天都偷好幾元錢,這在當時是筆巨款!放學路上,我們踏著河邊的青石板路,自一排排黑瓦木房中吃將過去,一盤滿滿當當的蒸肥腸超不過5毛錢,一碗豆腐腦2毛錢,再喝幾瓶汽水,也就塊把錢。夕陽打著追光在身後趕我們回家,我們不聽它的,隻管吃,隻管亂走,有時停下來看茫溪河裏的烏篷船,瘦瘦的漁夫,破爛的網,將軍樣傲立船頭的魚鷹……
這一切不再能重來。現代化與城市化像常勝將軍一樣大踏步行來,無人能擋。但我總想在變異中尋找過去的痕跡,一旦找到,就貪婪地放到麵前,用凝視來將之固定,用心靈來使之永恒。
在故鄉的第一日,早早起來,漫步出門。青山睡眼惺忪,江水懶慢流動,黃桷樹春葉舞風,白霧普降半空。踏浮橋過河,吃幹臊麵一碗,食畢欲歸,浮橋因防汛開始拆除,繞道而返。稍後與父親、妻子、皮娃去河對麵的西壩鎮遊玩。
在黃瓜瓢午餐,食西壩豆腐十數種。西壩豆腐的秘密據說在水。豆子必須用鎮上涼水井的水,上石磨磨製。製成的豆腐白如玉、細若脂,通過燒、炸、炒、溜、蒸、拌、燉、燴,有數十種變化,比淮南豆腐豐富,比劍門豆腐細膩,是家鄉人心中的天下第一豆腐。
晚赴牛華吃八婆麻辣燙,舌尖上的火藥庫,惜我的朋友陳曉卿不知其味也。
下午返家。老父坐園內為我包書,全神貫注,老母親臥於室內,安詳甜睡,不知人間喜悲。牆角黃桷樹兀自生長,幾欲破牆而去,1992年老父手種時其僅一人高,今已枝葉繁茂,樹冠廣逾數十平米,高逾三層樓矣。
黃昏夕陽之下,壩壩家宴擺上:黃雞肉、鹵鴨兒、苦筍肉片湯、冬瓜圓子湯、農家香腸、拌黃瓜、蘸水茄兒。努力加餐飯,逍遙無人管。
佐飯最好的不是菜,而是話。父親開始給我講故事。多是親朋故交的往事,從歲月的厚重中慢慢演繹出來,將戲劇化藏在日常生活的冰麵下,說者不動聲色,情感內蘊,聽者驚心動魄,慷慨生哀。我在《看天下》的敘事專欄,不少都是父親講述,我整理出之。
有個夏日,父親對我打開記憶之門,講述20世紀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間發生在牛華中學的故事。我緊張地聽著,有時也追問一些細節。父親累計講述了八九個小時,直到深夜還在講。我不能承受如此多的人物,如此多的命運,非常疲倦。父親應該比我更疲倦,但他精神極旺健,隻是不停講,直到我勸他停下來,休息,關上記憶之門。
還有很多個下午,父親在老宅花園裏跟我講往事。講完故事,他不想再說下去,但也不去休息。我們父子就靜靜地對坐著。陽光透過黃桷樹的枝葉,寡淡地灑在桌麵,給杯盤狼藉添上一絲靜穆的神采,似乎要將時間抽走。我想,回憶者最好在下午的陽光中講述,他得到的慰藉則是第一個看見黃昏。
剛去世的哥倫比亞小說大師馬爾克斯曾說,“一個男人發現他在變老,因為他開始像他的父親”。我願意像我的父親,哪怕付出的代價是與他一起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