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忽然一黑,隨之騰起一團奇怪的夾雜著淡淡的紅的黑的迷蒙色彩的迷霧,眼前的屏幕、屏風後探頭探腦窺望的病人、不知為什麼正往導管裏插一根細長的鐵絲的醫生,他那表情呆板的助手,醫生身後寫報告的小桌,小桌邊的洗滌槽和洗槽上嘩嘩流著水的水龍頭,都被這片迷霧攪翻了似的,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地晃悠、微旋起來。與此同時,剛才還毫無異樣感的景予飛猛然生出強烈的反胃感,他想叫,可嘴巴裏含著的塑料護腔器使他無法出聲,他想掙起身來,卻又怕發生什麼意外而不敢亂動。我不行了!他在心裏大叫了一聲,同時抬起一隻胳膊拚命向醫生亂揮……

行了!隨著醫生一聲喊,帶著盞亮閃閃小燈的插管被醫生抽離了他的口腔:起來吧,小心,別吐在地上。

景予飛猛地翻轉身子,對著套了個塑料袋的字紙簍哇哇一頓幹嘔,可到了這時,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折騰得滿臉涎液和眼淚;但他無心顧及這個了,翻身滾下地來,慌慌張張地去套鞋,可是卻好一陣也套不上,他索性不管了,趿拉著鞋就眼巴巴地望著醫生,鼓了好大的勇氣才軟軟地吐出幾個字來:嗯……請問我,有什麼問題嗎?

正在電腦前忙什麼的醫生頭也沒回:下星期一來拿報告。

下星期一?為什麼要五天後才……

病理活檢要送出去做。下一個請進。

完了,這下徹底完了--景予飛事先毫無思想準備,以為做完胃鏡就能知道結果了,沒想到他們還做了活檢。剛才他對助手說“就是這裏”,恐怕就是鉗取了這個問題部位的組織。這麼說,有問題是無疑的了!那會是什麼問題?毫無疑問,一定是腫瘤了!天哪,天哪!居然真是這麼個結果--先前的景予飛從來沒有做過胃鏡,並不知道夾幾塊組織做活檢乃是胃鏡檢查的必要程序。但他卻多少知道一些常識,做活檢往往是確定腫瘤性質的必要程序。去年科技局就有一個科長,腿彎上鼓起個小包,到醫院說要做個活檢,活檢結果出來不到半年就一命嗚呼!

可想而知,這一嚇對景予飛實在是非同小可。直到像具僵屍般挪下樓,木木地挨到醫院大門外,渾身還簌簌地抖個不停,而腳上的鞋子還趿拉著,他也根本沒有心思去提一下鞋跟。

大街上陽光燦爛,樹蔭下光影跳蕩,平素間熟悉到讓人視而不見的街景突然間變成一派異常神秘而突兀的氤氳,劈頭蓋臉地砸將下來。而那些悠閑地逛街的人群多少也顯得有些怪異,他們東張西望三三兩兩地從眼前掠過,表情無一例外都是那麼地輕鬆而恬怡,似乎每個人的眼角眉梢都洋溢著生命的喜悅。而街對麵的花店門口排放著好些個花籃,更是競豔鬥彩而生機勃勃--一切都充滿了反差,充滿了嘲諷、奚落甚而是幸災樂禍:瞧呀,瞧那個萎靡而可憐的人哪,他完啦!沒幾天好活了……

雖然,死亡的陰影從來就如同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高高地懸於每個稍有理智之人的頭上,畢竟它輕易還是看不見的,所以隻要它一刻未曾落下來,人們盡可以安心生活,盡情享樂。該吃吃,該做做,該爭爭,該搶搶,該祭奠就祭奠,該吊喪就吊喪;甚至心態好的人,照樣可以置之不理或假裝以為它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或驕奢淫逸,或吃喝嫖賭,盡情揮霍金錢和時光,照樣活得神仙一般愜意。

而現在,對於可憐的景予飛來說,竟突然間發覺,這柄劍不僅存在,且正嗖嗖地向著自己飛下來!

他不禁縮了下脖子,清楚地感覺到頸項上一陣發涼。

他一屁股跌坐在醫院的台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