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景予飛下班回家。

這時候,他早已搬離了館長辦公室,住上了局裏新分的福利房。房子雖然不大,建築麵積六十二平方米,而且因為景予飛在局裏的資曆不長而分在了七樓,但那可是正兒八經的兩室一廳,廚房、衛生間、客廳一應俱全,在當時已足以令他和喻佳合不上嘴了。喻佳一個勁地說,真像是做夢一樣嗬。我們居然也在藩城有了自己的家,還是這麼好的房子!景予飛也在裝修一新的房間裏踱來踱去,嗅著那撲鼻的油漆味,久久坐不下來。還說過一句沒幾年後(他又搬進了三室一廳且位於主城區的新家)就讓他想起來也覺好笑的話:我這輩子能在藩城紮下根來,住上這樣正規的房子,夫複何求?

搬入新家的當夜,又累又乏的景予飛頭一挨枕頭就鼾聲雷動。可是半夜裏他卻依稀聽到了嗵嗵的敲門聲。

他狐疑地來到門口,透過新裝的貓眼,萬分震驚地看到,門外竟站著一臉戚容的許小彗,眼泡浮腫卻目光如炬,正拉著個瘦弱、畏縮的小男孩在敲門。

他使勁貼近貓眼,想看清小男孩長得什麼樣,但他始終躲在許小彗身後,就是看不到他的臉。正在猶豫是不是要開門的景予飛,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心怦怦跳個不停。雖然暗自慶幸這隻是一個夢,但他的喬遷之喜就此煙消雲散。代之而來的仍是那多年如一日,始終陰雲般時濃時淡地纏繞著他的負疚感,甚至是罪惡感。

當他後來又搬入更好的居所,當新居所逐漸被電冰箱、洗衣機、空調、大彩電、摩托車等充斥的時候,當自己和喻佳的職務、社會地位和收入隨著時代變遷而變遷之際,尤其是當自己的孩子真如日漸長大,並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自家日漸寬裕的生活和暖暖的父愛母愛,並且漸次和許多家庭背景優良的孩子一樣,進入市裏最好的學校就讀之時,這種揮之不去的陰霾總會不期然地壅塞於心頭,令他久久無法釋懷。

不是我要這樣的。我已經盡了力了。換了別的不負責任的父親(社會上這種父親難道還見得少嗎?),言真恐怕連起碼的生活保障都得不到。而他的命運絕非我可以左右的……

而且,真如和言真雖然都是我的兒子,但畢竟他們的母親是不一樣的人。他們的命運是沒有可比性的。誰讓言真攤上這麼個地位卑賤又頑固而執拗、無法通融的母親呢?但凡她能稍作通融,稍稍寬厚而真正為言真著想,我們間的相處就不會這麼別扭,這麼緊張,言真的命運也不會這麼乖戾、困窘;我完全可以在合理的範圍內給到言真更多關照和幫助,至少,通過我的關係和能力,可以讓他也得到較好的就學機會和生活際遇。可是現在,我連他的麵也見不到,許小彗永遠采取的是不合作卻又單方麵怪罪我的態度,讓我隻有敬而遠之一途可擇。

環境決定性格,性格決定命運。恐怕言真的命運注定了隻能如此,根本由不得我來掌控。言真,希望你有一天能夠明白其中的究竟,能夠體會到我的真實心跡。我真的是愛莫能助啊……

不過,會不會他們的實際生活狀況要比我想象的理想呢?畢竟社會整體都在進步,而我又並不了解許小彗的實際情況。她這人真真假假的話說得還少,詭詭異異的事幹得還少嗎?僅僅為了更多地從我這兒索取錢財,她肯定要想方設法地向我暗示或強調其和孩子的困苦,我怎能根據想象或她的某種表白就悲天憫人、自怨自艾呢?

--多少年來,景予飛就是靠著這種自我安慰,一天天蹉跎過來。雖然很多理由並不能有效撫慰自己,但不這樣想,他又能怎麼想或怎麼做呢?但許多時候他仍然為自己的優裕生活和某種快樂感到深深的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