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間兩千年過去,睿智的孔林猶如生命之舟輕泛於時間的河流上,兩千年的歲月在他的眉眼間鮮活如初。彈指間三十年過去,靜靜的孔林甚至沒有增添一根白發,那場以極“左”麵目出現、充斥著法西斯暴行、實質上透著封建腐臭的浩劫,卻早已成為曆史,我們這個包袱沉重但卻無比偉大的民族,也已經走出泥濘,走向她嶄新的時代。
在孔子的七十四代孫中,有一個叫孔祥民的人。當孔林橫遭“文革”禍殃的時候,他曾經用相機記下了那不堪回首的場景。從此以後至今,他已經一百多次進入孔林,享受它、感悟它,為它拍攝留存了五千多張照片及底版。他說這五千多張也僅僅是孔林千姿百態的萬分之一。
我理解他,這裏不僅是靈魂的家園,也是於不能承受之輕中疲憊心靈的憩息地。得意之人不必來這裏,越是無助者越能從這裏得到幫助,越是心苦者越能從這裏得到本來意義上的安恬與慰藉。麵對它,你會清晰地感到世俗的得失是那樣的無關緊要。麵對它,就是麵對一個友人,而且這位友人還是一個充滿著平民意識的偉大哲人。每一次進入孔林,都會有莫名的靈感接連地從腦中跳出,使我真切地感到生命的美麗和深刻。
誰說這裏是靈散形歿的死地呢,魂不就是最珍貴的良種嗎?種在這裏,長出樹,長出草,也長出翩飛的蝴蝶和永不磨滅的感情與思想。
靈魂從根本上說是孤獨的。對於這種孤獨,一切的熱鬧和排場都無濟於事,甚至還會愈發加深這種孤獨。這或許是一種悲劇性的宿命吧,但是這宿命又是開合的、平等的。平等的靈魂於此寫下了這部偉大的著作,向來者訴說。這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大訴說,無聲但卻不是沉默,因為沉默有時是良心的泯滅,是卑劣的怯懦。
公元前的沉靜彌淪其間,使一切的金錢與權勢都成為一種擺設,隻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具有著真正的質量。二百多年前,那個不可一世的美國在哪裏?再過多少年後,這國那國不都是人類的嗎?而且人類出現之前早已有了地球,人類消亡之後,地球也還會存在。聖人未來之前,這塊地方是個什麼樣子?這個古老而又煊赫的家族,在茫茫的宇宙間不也是短促的一瞬嗎?天上的棋局未動一子,地上已是走馬燈一般換了幾十個朝代,隻有明亮的北鬥夜夜提甘露醉這方靈魂。
哪一塊土地沒埋過死者,哪一處埋過死人的地方不正有新的生命誕生?人可悲一死,人可喜一死。生命的延續好似接力,死如夜,睡了;生如旭日,天天升起。大禹說“生者寄也,死者歸也”。誰說蓋棺可以定論?一個人,一件事,有時要看上幾十年、數百年甚至幾千年才能看清。有些似乎看清的、定論的,多少年後也還會被推翻,這真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
孔林的中央是孔子墓,高六米,直徑十二米,墓前是幾株蒼翠依然的古柏。太陽會不會熄滅,地球會不會消亡,這幾棵古柏不管,隻是蒼翠地活著,出神地品咂時間。死了本是平常事,卻堆這麼大個墳,樹這麼大個碑,香火還這麼旺。旺旺的香火又擋不住焚書坑儒,碑碎墓掘,一片荒涼。銀河係也是宇宙的匆匆過客嘛,太喜了淺,太悲了妄,隻應記住到底還是謬誤短真理長。
沉靜的老林其實是一個寓言,一個預言,一段警示。大自然的,終歸要回歸大自然,太熱了不好也沒用。
紅塵遮眼,林清如水。麵對這遙遠的沉靜,人類該有多少反思?
孫犁曾說古代的美術遺產,工匠的多存,而曆代文人畫卻損失殆盡。遍觀曆代工匠所留存下的牌坊石儀,的確給這座老林平添了許多古樸與生動。但是真正體現了老林大美的,還是那種生命的雜糅,人與自然的雜糅,曆史與現實的雜糅,回憶與憧憬的雜糅,生與死的雜糅。在這生與死的交彙處,一切都生機勃勃,樹、魂、鳥、蟲,人們的憂思,人間的真情,都於此蓬勃地生長。
讓我久久銘記的,還有孔子墓前的那點楷樹枯樁。孔子死後,其弟子各以四方異木來植,並為師守墓三年,隻有子貢自南方移來楷木並守墓六年。這棵楷木在清康熙年間毀於雷火,僅遺下這一點枯樁。誰說生死無法相晤,有子貢結廬守墓六年不輟,師徒朝夕相處。孔子揮手催行,還見學生步步回首,將心留下成楷,長成喬木,風裏雨裏,百年千年,時刻將老師慰護。雖然雷火無情毀棟梁,但是有枯樁在,心不死、愛如初。從此以後,一座孔林惹得天下學子,誰不在生命裏為老師栽一棵楷樹?
走出孔林吧。走出孔林不遠就是一座精美絕倫的石坊,建於明朝,十二麵夾抱石棟的石鼓,分雕盤龍、舞鳳、駿馬、麒麟,坊額刻有“萬古長春”四個大字,意為孔子的思想萬代不衰。回首孔林,遙念夫子,有詩句在心頭湧動:不知是誰/種下這個/萬古長春的願望/雖有一代代儒生/用命澆灌/卻芽也不發/石坊還是石坊/四百年寂寥如墓/隻有範進瘋語/與枯枝老鴉對唱/誰家嬰兒墜地/呱呱嘹亮/喚醒濕淋淋的太陽/更有雄雞報曉/和百音雜釀/原來生活之樹長春/思索的頭顱常新/長春常新的不用建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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