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殘暴是殘暴者的掘墓人,隻有“仁者無敵”(孟子語)。
我們畢竟保存了這樣一塊聖地,一塊讓聖人和百姓平等相處、給平民以慰撫、給生命以尊嚴的聖地--孔林。
兩千年來,這塊充滿著人文精神和人道情味的葬林,猶如中國文化的“諾亞方舟”,堅強地行駛在鄉野間,從往古駛向未來。
羅曼羅蘭說:“一個人生活在太古老的民族中間,是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的。”幽靜的孔林深刻地感到了這點。
在草木虯結的孔林深處,讓人慘愴怛悼的是散布的為旌表夫死守節的女子所立的石坊,那無言卻哭訴百年千年的石坊。據有關資料記載,這座老林裏曾經埋葬著有據可查的三百二十四個節孝女子的亡靈,而且大部分是年輕女子的亡靈。夫為婦綱,這是不人道的封建社會懸舞在廣大女性頭上一條罪惡的鞭子。淒厲的鞭影裏,是女性飽受侮辱的心靈和遍體鱗傷的軀體。
就為了“守節”,為了跟隨已去陰府甚至從未見過麵的丈夫,年輕的她們是懸梁、投井還是撞棺而死?本應有權享受生活的生命,那活鮮鮮的生命,該是帶著怎樣的無奈、憂傷、遺憾、留戀或控訴撒手人間的?也許曆史根本就忽略了那個民間的故事。一個農村的女子,本已有了鄰村的意中人,就因為“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而不得不與另一個男子結合。命舛的女子更想不到那個一麵不識的男人是如此的病弱,還未成親便一命歸西。雖然一麵不識,她卻注定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一麵不識的人,不會引起她的悲傷。他的去世也許還在她心頭升起了一絲希望,甚或隱隱的竊喜。但是死了兒子的“婆家”還是要把這個媳婦接到家來,甚至親生的父母也不允許女兒有半點“非分”之想。不從的女兒被毒打著。反抗的女兒竟然被生身的父母用繩子勒死了。而後便是夫死婦隨的褒獎,便是一個活潑的生命隨夫一起埋入深深的孔林。
寬厚的孔林隻有用自己悲憫的胸懷,涵容起這些憂傷的靈魂,久久地、久久地照撫著。
無言的孔林不僅照撫著這些憂傷的靈魂,還收留著那些無家可歸的逡巡的遊魂,它的每一棵樹木都是招魂的旌幡。哪怕皇上的罪人,它也向其敞開仁義的胸懷。在其收留的遊魂裏,有兩個人我們不應當忘記:孔子六十九代孫、衍聖公孔傳鐸的第四子、第五子孔繼汾和孔繼涑。
他們是孔子後裔中在文化事業上卓有建樹的才子。一個精通經史和曆朝掌故典章製度,寫成了六十萬字的《闕裏文獻考》;一個終生致力於書法的研究,集晉隋唐宋元明清曆代名家書法精品,精心臨摹,雇高人刻成五百八十四塊全帖刻石,彙編成傳世國寶《玉虹樓法帖》。他們都曾熱衷過功名,也在乾隆年間當過官。但是知識分子本性上的獨立意識和獨立人格,又必然地要和置人於奴隸地位的封建統治發生深刻的衝突,這也就注定了他們的悲劇結局。
公元1756年,衍聖公孔昭煥就孔廟佃戶人當差時與山東巡撫白鍾山發生爭執,孔繼汾、孔繼涑被指控為把持府務、幹涉地方公事,分別被革職和革去功名。乾隆並沒就此罷休,繼汾因編著《孔氏家儀》與《大清會典》不符,被坐成增減會典服製罪,發配新疆伊犁;繼涑則因所建堂屋屋脊九間連在一起而被定為謀反罪,直至戴著謀反的罪名淒涼地死去(因為九是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最大的等級數,隻有皇宮和皇帝恩準的地方才能使用)。
也許最讓這兩個文化人遺憾終生的是被開除了孔家族籍,死後不得埋進孔林。而死後不能進入孔林,則被孔氏後裔視為莫大的恥辱。1786年,客死杭州的孔繼汾魂歸曲阜,葬於曲阜城西犁鏵店村南。四年之後,客死北京的孔繼涑魂歸曲阜,葬於曲阜城西大柳村,非但不能入葬孔林,其埋於村野墓穴中的棺木上,還被鎖上了三道鐵索。
兩個悲鬱的遊魂日夜在孔林的牆外徘徊。乾隆當年對孔繼汾的“聖裁”,也許仍然使這兩個徘徊的遊魂處於杌隉不安之中--“小有才幹,若能安分供職,自必早加擢用。以其居鄉多事革職,本非安分之人,故棄而弗用耳。彼應安分改過,乃著《家儀》一書,則因其平日抑鬱不得誌,藉以沽名紓忿,其心更不可問。若使仕宦通顯,必不以著述為能。此等進退無據之徒最可鄙恨……著命革職,拿交刑部,交大學士九卿會同該部嚴審(見孔範今、桑思奮、孔祥林所編《孔子文化大典》)。”“安分”二字,道破了所有封建統治者轄製知識分子的天機,千百年萬馬齊喑從而造成一個落後挨打的舊中國的悲劇也便於此形成。我於一個暮色四合的春日,憑吊了沒於鄉野的孔繼涑墓。暮靄朦朧,炊煙漏香,隻有那幢默然而立的碑才提醒人們,碑下靜臥於民居間的小土堆就是號作穀園的孔繼涑之墓。這位當年在書法藝術上與江南梁同書齊名、被世人稱為“南梁北孔”的孔族才子,就這樣伶仃於村野間,讓寂寞的心緒舶於朔風秋雨裏。透過輕柔的煙靄,梁同書題寫的墓碑猶如有著生命,依稀映入眼簾:至聖六十九代孫候補內閣中書穀園先生之墓。惺惺相惜之情,躍然碑上,我仿佛嗅到南北兩位文人、寫家把盞對酌的酒香。
問起幾十年來墳的遭際,碑邊住家中一位農人的話讓我沉思良久。他言之鑿鑿地說:“墳在‘文革’中被扒過,是個空棺材。”
莫非真的隻是一具空的棺材埋在這裏,而他早已暗暗歸葬孔林?其實,即使真的埋屍鄉野,鎖著三道鐵索的棺材又怎能鎖住自由的靈魂呢?幾十裏外的孔林深處,早就安頓下了徘徊的幽靈,因為這裏是舊中國唯一的一處靈魂的家園啊。
一茬一茬的靈魂,已經將這裏養育得如此肥沃與博大,再重災的年成這裏也會豐收文化與精神的食糧,再騷亂的年代這裏也會迅速地愈合創傷,複歸於它的靜穆與藑遠。
它記憶著承受著人間的辛酸苦難災殃傷害,但是一切的辛酸苦難災殃傷害卻又無法壓垮它打倒它。
三十年前,孔林曾經經曆過從未有過的劫難:1966年11月至1967年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革命”的名義將孔林毀了個天翻地覆。1967年8月31日印刷的《討孔戰報》在“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標題下記述這一過程時說:“滾滾的洪流殺進了孔林,砸碎了石碑,扒開了孔墳。讓那些衣冠楚楚的‘聖人之徒’再跪在孔老二墓前啃地皮吧!大地主、惡霸孔老二七十六代孫孔令貽的狗墳也被扒開了,貧下中農開棺戮屍,把條死狗燒成了灰燼。”當年的討孔聯絡站1967年4月14日寫的一份《對曲阜縣前段扒墳情況的調查報告》曾記載著:“孔林唐代以後的所謂‘衍聖公’墓和較大的墳墓全被扒光,石碑拉走有百分之八十左右;伐走大小樹木近千棵……”在扒墳高潮的十幾天時間裏,孔林裏“人聲鼎沸,紅旗招展”,銀行為收購“革命者”從墳中扒出的金銀(珠寶玉器因無法估價而沒能收購),僅在幾天的時間裏就花掉三十萬元。真正讓孔林處於危急之中的,還是“革命”的“紅衛兵”們製定出的改造“三孔”的方案:將孔廟前半部分全部拆除,建立“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展覽館”,後半部分建成建國以來反孔與尊孔的兩條路線鬥爭展覽館;將孔府改造成為收租院式的大型階級教育展覽館;孔林則是除在西南角保留一小塊林地作為貧下中農墓地外,地麵上的現有墳碑建築全部去掉,將整個孔林建成一個綜合性的農場。萬幸的是這個方案沒有施行。(本段資料見亞子、良子《孔府大劫難》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