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蕩與戚戚:君子與小人(3 / 3)

但是,當一個國家的興衰,隻能建立在碰巧攤上一個賢明帝王或者賢明宰相的僥幸上,這個國家就會時時處於一種危險之中。在這裏,還是製度是決定的因素。孔子當時當然看不到這樣的問題,他隻是在大聲地疾呼,要執政者“舉直錯諸枉”,將德才兼備的人提拔起來放在邪惡的人之上罷了。

如果沒有有效的監督與檢驗製度,如果國家的主體--百姓,還沒有真正的用人的決定權(包括最高領導),如果我們還處於人治的怪圈之中,那麼,孔子的理想也就會永遠無法真正實現。回首中國兩千年的專製製度,我們不難發現,從“任人唯賢”的口號到“賣官鬻爵”的現實,有時僅一步之遙,有時更合二為一。如此,君子便會越來越少,因為做君子竟要受窮受欺受氣受罪過窩囊日子,小人卻會像荊棘一樣瘋長,因為做小人卻得勢得利得權得財過豪侈生活。一家的天下,天下人為奴隸,奴隸哪有為天下的積極性?大家的天下,天下人為主人,主人誰不為天下而盡力盡責?一家的天下,天下人討好一家人;大家的天下,執政者討好天下人。大家的天下,專門討好一家人的小人就會被世人唾棄,更不會大行其道。我曾經聽到過這樣兩個相同的故事:不知是過去多少世紀還是過去多少年頭了,分別處於我國南方、北方的兩座名山,曾經為了一家人的登山而分別封山,把廣大的遊客人為地拒之於大山之外,並美其名曰安全需要。當然是小一些的執政者在討好大執政者,而且是這樣的討好,正是孔子當年說的:小人難事而易說(悅)也;說之雖不以其道,說(悅)也。拿整個天下服侍一家人,這個天下,也就成了魯迅先生所說的沒有門、連扇窗戶也沒有的鐵屋子。所以孔子呼籲“舉直錯諸枉”,魯迅呼籲“救救孩子”。

這是中國兩位真正的知識分子的呼籲。

還是在《論語子路》篇,緊接著孔子上麵的這段話,孔子又說了一句發人深省的話--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君子安詳舒泰,卻不驕傲淩人;小人驕傲淩人,卻不安詳舒泰。

孔子的話讓我想到美國的林肯。雖然他是一個鞋匠的兒子,當過船夫、木工、伐木工、店員等,但是他到底還是被美國民眾兩次直選為總統。

其實他當不當總統都是林肯,一個誠實、謙遜而又有仁愛之心的林肯。他二十一歲當店員的時候,有一次多收了一位顧客十二美分。當他發現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是他毫不遲疑,步行六英裏(近十公裏),將多收的錢直接送回顧客的手中。包括競選總統和議員在內,林肯曾經八次失敗。他競選的挫折當然與他的貧寒出身有關。在一次競選總統的演講過程中,一個參議員(一個“驕而不泰”的富且貴之人)滿含輕侮地挑釁他:“林肯,你不要忘記你是一個鞋匠的兒子!”林肯直麵這位參議員,平靜地回答:“是的,如果你的鞋有了毛病,我可以幫助修理。我雖然不是一個偉大的鞋匠,但是我跟我父親學過修鞋的手藝。”這時,林肯又轉向大家說,“我沒有父親的手藝高,他幾乎無所不能。但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無法像他那樣偉大,他的手藝是無人能比的。”說到這裏,林肯流下了眼淚。這時,所有的嘲笑都化作久久的掌聲,這掌聲之中當然也包括著那位參議員的由衷的掌聲。

民眾選擇他,當然也記得他曾經的允諾:“我們將為爭取自由和廢除奴隸製而鬥爭,直到我國的憲法保證言論自由,直到整個遼闊的國土上在陽光雨露下勞動的都是自由的人”。他說到了,也做到了。

人是會被異化的。金錢會鏽蝕盡人性的光輝,官位與權力更會將人性扭曲得醜陋不堪。人甚至會蒼白無聊到人味與人性喪失殆盡,隻剩下了職務稱謂的可憐地步。而這一切異化悲劇醜劇發生的背後,是那個吞吃了人連骨頭渣都不吐的巨大的旋渦,也就是馬克思說過的那個使人不成其為人的專製製度。因此,讓人性的根基磐石樣穩固的林肯就深深地吸引了馬克思,他這樣評價林肯:“他是一位達到了偉大境界而仍然保持自己優良品質的罕有人物。”

我記得他的治國十誡中的那句話:“增進同胞之愛,不可煽動階級仇恨。”民眾選擇他,反對派又可以把他暗殺掉,這就是美國。但是林肯就是林肯,人的林肯,一個“泰而不驕”的君子的林肯。最高的職位不能讓他的人性異化,生活的富足不能讓他的人性異化,連死亡的威脅也不能讓他的人性異化。

那兩個因為自己一家人登一座山卻讓天下人都不能登這座山的人,與林肯相較,真是君子小人立見。

不說小人了吧。說多了,會讓手中的筆也生出著厭惡的。

還是言說君子的事情讓人心生快樂。畢竟,他們(當然包括女君子)才是社會前進的真正的力量。在夫子的眼裏,這些君子是那樣的嫵媚動人。

他們“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論語為政》)。孔子還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一個人是這樣,一個部門、一個地區,乃至一個國家也是這樣。不要聽說得怎樣,主要看做得如何。說得天花亂墜,往往做得狗屎不如。真正的君子,那是要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一定要先做後說,或者隻做不說。想想看,世上的母親,為了兒女,哪個不是做多說少或隻做不說?如果還不能理解孔子“先行其言,而後從之”的意思,那就看看自己的母親或者身邊的母親,就會知道該怎樣做一個君子了。這個“做”,也就是孔子提倡的“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先把自己的德行修煉好了,再以誠摯仁愛之心,去為他人,為百姓盡其所能多做一些具體的實在事。

我們可能覺得,為別人做點事情是容易的。但是有些時候,當為別人做些好事需要付出大的代價的時候,我們還能力所能及地去做嗎?

君子,就是要“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靈公》)。君子,就是要“當仁,不讓於師”(《論語衛靈公》)。

君子的仁心之誠,猶如深淵般沉靜,太空般廣大(“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有了這種誠實的仁德,就會厭惡醜惡如厭惡臭味一樣,喜愛善良如同喜愛美人一樣(“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不要說沒人看見,正有十雙眼睛看著、十隻手指著,君子特別注意自己獨處的時候(“君子必慎其獨。”)。財富可以使屋子華美,德性卻可以使人身體充實精神愉快,心地寬廣,所以君子必然要使自己的心意出於至誠。(“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中庸》)即使苦難,也不能改變君子“質”、“文”相輔、“文質彬彬”的風貌。(“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論語雍也》)

作為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沒有權勢,不要緊的,那就像個君子一樣點燃起自己的血肉,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一燈照隅,萬燈照國。有了這樣生生不息的君子,我們這個災難深重又多產小人的古國,才會有著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