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妨挑出幾條,仔細地看看君子的心地與小人的嘴臉。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論語顏淵》)
同是人心,就在成人之美還是成人之惡上分出了善惡正邪。隻要有人群的地方,隻要生活在這個世上,就會遇到君子與小人,就會親眼看到君子的感人做派與小人的可笑可鄙的把戲。甚至包括你自己在內,都會存在是做君子還是做小人的抉擇。當然並不會事事、處處都有這種抉擇,但是在一些關鍵之處,在一些細節的地方,尤其在那種好像並沒有第二雙或者第三雙眼睛看著的時候,也就是在自己私密的情況下,還能不能通過這一關--磊落地做一個君子應當做的事,堅決地不做小人的行狀,將是人生的考驗與關隘。人,真正的人,君子,就是在這種一次次的考驗與闖關之中,提升並漸臻完善、到達化境的。這種君子的境界,當然會是“坦蕩蕩”的快樂境界或曰自豪自慰的境界。隻有在這種境界裏,才能真正體味出人生的滋味。
東漢有位叫鄭玄的著名的經學大家。就在他正在進行為《春秋傳》作注的工作時,卻在一次遠行時遇到了一位叫服子慎的人。同宿在一個旅館,也就有了接觸的機會。當他知道服子慎準備為《春秋傳》作注的設想,並了解到服子慎與自己的觀點有許多相通之後,便坦然地將自己已經作注的那部分全部贈給了服子慎,並祝願服子慎的設想早日成為現實。於是,也就有了服氏注的《春秋傳》流傳於世。鄭玄這是在把自己的心血相贈,也是將一位“成人之美”的君子的風範,長留在了人類的旅途上。還有那個地位卑賤,卻有著“成人之美”心地的《西廂記》中的紅娘,不也是個女君子嗎?
小人呢?小人與君子的做法正好相反。這種看不得別人好、見到別人的好就莫名地難受的小人,還會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把事情與人心都想得曲曲彎彎。本來,別人的好對他並沒有任何的妨礙。但是這也不行,小人心裏就是難受,容不得別人的好,好似黑暗的害怕光明。恰恰小人使壞心眼的功夫又多,也就會在本來有路的地方,費盡心機挖掘出溝坎甚至於陷阱來。這種小人的心態很好笑,他們對於美好的人、事,能阻擋更好,不能阻擋,也要讓別人的那個好減慢速度或掉些成色。如此,難受的心裏才能稍稍有了一點快意。如果別人的好又略微對他有些不利,那就會“激發”出小人挖掘溝坎陷阱的更大的能量與“智慧”來,真如孔子所說,要“無所不用其極”了。兩千年的專製與獨裁,又恰恰營造出了一個宜於小人生長的土壤與氣候。於是得了勢的小人,更加加重了社會“舉枉錯諸直”的程度,愈來愈得勢的小人,也就常常握著“成人之惡”的或大或小的各種權力與能量,其破壞性真是要出乎人的想象力的。有些人,本來正在君子與小人之間徘徊,稍稍有點健康的力量或者正常的風氣促促,就可以使其做君子的事,慢慢成為一個於人於社會都有益處的君子。隻是小人的常常得意與君子的常常坎坷,將一些本具君子潛質的人,趕到了或曰逼到了小人的行列中。更有甚者,小人看不得容不下別人揭發批評小人的行狀。如果有人敢於不懈地揭發批評,那也會犯忌。因為小人往往心虛,他要推人及己,對號入座。但是,因為君子的批評揭發太光明正大了,小人於是就造出了堂皇的理由,並把這理由羅織成害人的帽子給君子戴上。常常,看看君子頭上戴的帽子(有時這種帽子會使成千上萬的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也能看出小人之心的險惡與毒辣,卑鄙與肮髒,還有一點兒滑稽。
“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論語雍也》)
顏回當然是孔子最為喜愛的君子,而且是君子的楷模。孔子在這裏誇獎的時候,顏回已經去世了,也是孔子生命快要終結的時候了。老年的孔子,是在回首往事,也是在回顧一生,其感歎兩千多年間都在君子的心頭響著,並不斷地警醒著後來者:自己是否做到了?
不遷怒,就是自己遇到不順心不痛快的事情,不要遷怒於人;不貳過,就是不重複犯同樣的錯誤。要做到這樣,是相當困難的。喜怒哀樂,人之常情,非有仁厚的心宅,很難事事處處做到做好。
就說那個朱元璋吧,他雖然當上了皇帝,可是他小人的一麵並不會因為他當了皇帝就沒有了。有一次他與馬皇後在後宮裏談笑,談到高興處,有些得意忘形的朱元璋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得跳起來,手舞足蹈地說:“想不到我朱元璋也能當皇帝!”那種小人得誌的形態,活脫脫露出了他寒微時的無賴相。隻是他忘形之時,並沒有留意旁邊還站著兩個太監。他“表演”完也就出去了。但是出去了不大一會兒又回來了。回來幹什麼?要立刻殺掉那兩個看到了自己“表演”的太監,不然讓他們傳了出去可是有失皇帝的威嚴。但是一問,一個是啞巴不會說話,一個是聾子什麼也聽不見,這才作罷。原來,朱元璋剛一走,馬皇後立刻就吩咐那兩個太監說:“皇帝肯定馬上就要回來,你們要想活命,一個要裝啞巴,一個要裝聾子。切記,聽話!”真是知己莫如妻。看來,這個馬皇後,倒是個仁厚的君子。孔子當年說“惟女人與小人難養也”,他隻是在說難養。但是孔子這裏的“小人”,無疑全是男人。可能孔子也看到了女人隻是難養,但是論到小人之類,男人要比女人多得多。從這點上說,我倒覺得孔子是尊重婦女的。
在這樣的地方,小人往往又會成為君子的一麵鏡子。小人豈止是遷怒,還要文過,甚至推諉,將自己的錯誤推卸於他人。出了問題,隻要能夠保住既得利益,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實在說不過去了,也要找一個替罪羊。孔子說:“所惡於上,毋以使下。”(《大學》)我們最不願意上級怎樣對待自己,自己就不要以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下級。這當然是孔子對於執政者的教導與批評,也是孔子對於小人的警告。隻有君子,受到了上級的苛責,卻仍然能夠寬厚大度地對待自己的部下。
具體怎樣做才能像個君子而又遠離小人?孔子說:“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諸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中庸》)處在上位不欺侮在下位的人,處在下位而不去攀援巴結在上位的人。端正自己對別人無所要求,自然也沒什麼怨恨。上不怨恨天,下不怪罪他人。所以君子安於平易的地位以侍天命的到來,小人卻冒險妄求非分的利益。
小人卻不這樣。一旦權在手,立刻臉就變,原本還是一張有點像樣的人臉,卻變得沒有了人味沒有了人樣。對上,諂與媚,如貓;對下,驕和橫,似狼。甚至在有些專業技術單位,簡直算不得什麼正兒八經的官,卻也“一闊臉就變”,好似一下子高了幾個檔次,對下刻薄寡恩,全沒了一絲兒尊重人、尊重人的勞動的平等觀念。有的甚至對於本係統本單位的專家也吆來喝去,好像有了那點小位置,就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幹飯姓什名誰了,以至於逼得一些專家帶氣走人,跳槽到本是競爭對手的單位。我就曾經見到過一個大學的名師榜,全按職務順序排列,幾名在社會上知名度高又是德藝雙馨的老教授,卻要列在沒怎麼授課卻有著行政職務的校領導之後。小的氛圍,當然會影響周圍的環境也會由更大的環境所決定。正如孔子所斥責的:“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論語八佾》)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其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其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論語子路》)
文中的“說”字,是“悅”。
夫子是個性情中人,也是個深通世故之人。在這裏,他將與君子共事和與小人共事作了深透的對比。他告訴人們:“在君子手下工作很容易,討他的喜歡卻很難。不用正當的方式如努力工作積極做事去討他喜歡,他不會喜歡的。等到他使用人的時候,卻能夠因才用人,衡量各人的才德去給以相應的職責。但是在小人手下工作就難了,隻是討他喜歡卻容易。就是用花言巧語、投機鑽營等不正當手段去討他的喜歡,他也會喜歡。等到他使用人的時候,卻全不顧各人的德才情況,隻是按照個人的好惡,喜歡的,哪怕是小人也要堅決用;不喜歡的,就是德才兼備,也會百般挑剔、求全責備。”
這實在是關係著用人製度的一個大問題。
我們可能會想到唐朝初期魏征與唐太宗的故事。的確,那是一個有作為的賢明的帝王,魏征也是一個賢明的宰相。史書稱魏征:“有誌膽,每犯顏進諫,雖逢帝甚怒,神色不徙,而天子亦為之霽威。”這是形容他對太宗進諫時的模樣,雖然太宗天威震怒,他還是神色堅定,毫無懼色,沒有一點兒討好的意味,而太宗也能漸漸地息怒,聆聽諫言。如有個大臣叫鄭仁基,女兒長得美麗又有才華,皇後要把她收為李世民的嬪妃。當冊封的詔書寫好後,有人說了一句:“她不是已經與人訂婚了嗎?”魏征知道後,就向李世民進諫道:“陛下住著亭台樓閣,就應該希望百姓有安身的房子;陛下吃著山珍海味,就應該希望百姓有充足的食物;陛下有著眾多嬪妃,就應該希望百姓有稱心的婚姻。現在陛下把已經與人訂婚了的女子奪過來,這怎麼符合人家父母的心意呢?”唐太宗聽了這番話,馬上取消了冊封。但是“龍顏”的權威是不容侵犯的。貞觀六年(632年)三月的一天,魏征又在朝廷上與唐太宗爭得麵紅耳赤。太宗心頭的火已經燒得夠旺的了,隻是怕在眾大臣麵前發作了有失明君的名號,才隱忍著。終於到了退朝的時候。回宮後,盛怒未息的唐太宗,對長孫皇後說:“遲早我要殺了這個鄉巴佬!”皇後急忙問道:“陛下要殺誰呀?”“魏征總是當麵侮辱我,不給我留情麵!”皇後聽完後,立刻鄭重地換了禮服出來向太宗道賀說:“君明則臣直。魏征忠直,敢於犯顏直諫,正說明你的聖明大度,真是可喜可賀啊!”太宗聽完後,怒氣漸消。想起魏征的為人處世,內心油然生起了無限的敬意。所以太宗曾說:“人言魏征舉動疏慢,我但見嫵媚耳。”就是說,人家都說魏征舉止粗魯,我看這正是他嫵媚可愛的地方啊!魏征病逝時,太宗親臨痛哭,並罷朝舉哀五日,後來太宗臨朝時流著淚對群臣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當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征殂逝,朕遂亡一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