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鬱乎文哉”:孔子的禮樂思想(3 / 3)

在孔子禮樂思想裏,重人事重現實而遠鬼神的部分,同樣閃耀著人性的光彩。

春秋時代,尤其是孔子崇尚的西周時代,科學還處於萌芽狀態,鬼神天地,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左右著人們的精神與行為。尤其作為禮樂主體部分之一的祭祀,是政治乃至於治理國家的最為重大的事情,有時甚至比戰爭還要看得重大,“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在這樣大的背景之下,孔子卻敢於在離鬼神最近的禮樂之中,釀進以人為本、以現世為重的因素,不僅是他整個哲學思想中以“仁”為核心的“一以貫之”,也有著他獨到的智慧與膽識。

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論語雍也》)

重在“務民”。雖然要懷著一種敬意祀奉鬼神,因為那是祖先的亡靈,不僅可以讓活著的後代在心裏升起一種虔敬之情,還可以起到調節後人關係的作用,當然不能輕率,一定要“敬”。但是畢竟那是已經過去久遠的事情了,而且又生死相隔,看不見摸不著,所以,最為重要的,還是要專心致誌地為百姓辦好一件件具體的事情。孔子說,如果做到這些,那就是有智慧的聰明人了。隻要把著力點放在當下現世,“人”的作用也就會實際地突出出來。個人遇到任何挫折坎坷,也就不會怨天尤人,而是會奮然而起,劈開荊棘。如魯迅先生所說,在沒路的地方踏出一條生路來。至於國家的事情,特別在一些重大的考驗麵前,領導與人民,尤其是領導,更應負起應有的責任,不文過不飾非,不愚民不專製,撲下身子,勤勤懇懇。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

這是對於子路的回答。今天我們讀之再讀,就會感歎孔子的先見之明,並為孔子愛護弟子的殷殷之情所感動。子路重於行動且又敢於行動的性格,在那樣“禮崩樂壞”爭鬥不已的時代,老師對於他的生命是存著擔憂的,所以才會提醒他,讓他警惕,以保平安。對於子路“怎樣服事鬼神”的提問,老師說,“鬼神”與“死”都有是虛幻無法預知的事情,對現實人生的為人做事的問題尚且難得圓滿,何必為虛幻的鬼神與死去徒耗心神呢?還是先注重當下的事情吧,沒有服侍好活人,怎麼可以有辦法去服侍鬼神呢?至於死,唉,還是先把生的道理弄明白了,再去關心死的問題吧,沒弄明白生的道理,怎麼能夠懂得死呢?還是先從現實的人生中去求其圓滿與充實吧!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論語八佾》)

孔子祭祀祖先的時候,便好像祖先真在那裏;祭神的時候便好像神真在那裏。但是對於後麵的這段話,卻有兩種解釋。最流行的,是將“吾不與,祭如不祭”讀作“吾不與祭,如不祭”,我若不能親自參加祭祀,就好像我不曾祭祀一樣。台灣傅佩榮先生則將這一句斷為“吾不與,祭如不祭”,意思是“我不讚成那些祭祀時好像不在祭祀的人,亦即心不在焉、馬馬虎虎的人”。在這裏,仍然體現著孔子對鬼神雖然“遠之”,卻依然敬之的基本態度。這種“敬”,與孔子對人對事一貫的“誠”字,是一脈相通的。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父母乎!”(《論語陽貨》)

這個宰我,也是孔子的高足,也是被孔子多次批評過的。知名度最大的批評有兩次,一次是因為他白天睡覺,被孔子批評為“朽木不可雕也”。這次因為三年之喪,更被孔子批評為“予之不仁也”。

這次批評不僅嚴厲,還激起了孔子很大的火氣,以至於我們今天還可以感到孔子當時臉紅脖子粗的憤憤不平的神態。宰我感到父母去世子女居喪三年太久了,並建議變三年喪期為一年(古代的三年是指二十五個月或二十七個月,三年是指三個年頭)。他的理由不能說沒有道理:君子三年不能舉行禮儀活動,禮儀就會荒廢,三年不演奏音樂,音樂也就會失傳。舊穀吃完了,新穀就得登場了;打火用的燧木也已經過了一個輪回(春用榆柳,夏取棗杏,秋為柞梄,冬是槐檀),一年也就可以了。孔子一聽就有點來氣,緊接著追問宰我:“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你便吃白米飯,穿錦緞衣,能心安嗎?”想不到宰我老老實實答了一個“安”字。這下孔子可是動了真氣了,臉色也難看起來,搶白道:“你安心你就去做吧!君子在守喪時,吃美味也不辨滋味,聽音樂也不感到快樂,住在家裏也不覺得舒服,因為心裏不安才不這樣做。如今你既然心安,那你就去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宰我看到老師生了這麼大的氣,也就退了出來。但是孔子似乎意猶未盡,弟子走了還在表示著自己的不滿:“宰予真是不仁呀!兒女生下地來,三年之後才能完全脫離開父母的懷抱。替父母守喪三年,天下從來就是如此。難道宰我就沒有從父母那裏得到三年懷抱的愛護嗎?”在《論語裏仁》篇中,孔子還有過類似的話:“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就是在講作兒女的怎樣回報為自己操碎了心的父母,要把父母的生日牢牢地記在心上,一方麵為他們的長壽而高興,一方麵又為他們的年邁而擔憂,從而更加無微不至地孝順他們。

被南懷瑾先生稱為“調皮文人”的金聖歎,就曾經給自己的兒子寫過一封“調皮”的信。大意是說,我和你是朋友,最初你也沒有指定非要我來做你的父親,我也沒有指定非要你來做我的兒子,我們是撞大運一樣碰巧撞來的,既然是撞,誰也不欠誰的,彼此之間,也就沒有什麼深的交情可言。但是話又說回來,我這個老頭子和你媽這個老嬤子,從替你擦屎擦尿開始,照顧了你二十年。就以這二十年來論,你到大街上找找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一個比我們這兩個老家夥更好的朋友?我們現在不要求你孝不孝,隻要求你用這兩個老家夥照顧你二十年的感情,也同樣照顧我們這兩個老家夥二十年。

金聖歎實際上是在重複孔子的意思。孔子在這裏既是講禮,更是在講一種人間之愛,而且是一種大愛至愛。從父母的角度,在無我地疼愛著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從來就不曾想過報答。這是人間一種最崇高的犧牲。我們先不論宰我的一年喪製與孔子的三年喪製誰的更合理。我們需要用心去體會令孔子激動的那個情懷,和情懷中盛著的那份敬那份愛。在《為政》篇,孔子專門講到孝中的這個“敬”字。他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孔子真是會觀察能譬喻,他在向為人子女的發問:如果單單著眼於物質豐厚的供養,而對於父母的行為態度不能在誠敬上講求,這和犬馬被主人豢養也能回報主人的行為,還有什麼差別嗎?

這也許就是打開孔子禮樂思想的鑰匙--人類的情感,人類之愛,也就是那個隨處可見的仁。這個“孝”字,在孔子那裏是有著豐富多彩的外延的,這種外延,最主要的,就是要讓一級級的官員,樹立起孝天下的思想與行為來。這也就是,要把天下的百姓,當作自己的父母去悉心地孝順、疼愛,做到了,也就是忠,也就是忠孝兩全。當然,孔子不會想到,後來的情況會與他的想法正好相反,大多的官員,心裏麵隻是把自己當作百姓的父母,要百姓來孝敬、服侍。一旦成為要百姓服侍的“父母官”,在孔子的眼裏,那是連狗屁也不如的不仁不義者啊。

就是在這個被孔子批評著的宰我身上,我們同樣體會到了他們師生間的情感與大愛。宰我比孔子小二十九歲,老師越批評他,他跟得老師越緊,以至在老師流亡列國十四年的艱難險阻裏,他也不離開老師一步,並且由衷地敬仰著也愛著自己的老師,說“以予觀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孟子公孫醜上》)。老師更是以寬大的胸懷,愛著也疼著自己的學生。打是親,罵是愛,誰能說老師的“罵”裏,不正含著大愛呢?批評著,而且是那樣嚴厲的批評,他還那樣地惹老師生氣,可是老師仍然不改公正與信任,用心去理解自己的學生,並曾經自責地說“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是說我因為單純從說話上看人,差點失掉這個高足。也正因為信任與理解,孔子曾經多次派宰我出使各國,如“宰我使於齊”,“孔子使宰我使於楚”等。並且孔子在其即將不久於人世,而對自己的弟子作“定評”的時候,還把宰我列為十大弟子之一:“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遊、子夏。”(《論語先進》)

這個宰我,實則是對於老師的禮樂思想,有著深切的領會,並給予著理解。如他在受老師的派遣出使楚國的時候,楚昭王要把一輛華麗的車子送給孔子。也許我們會覺得,這個楚昭王,不把車子送給魯國的掌權的大夫,而是送給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是不是有點“迂腐”?其實,春秋的末期,特別是到了戰國時代,知識分子是受到了空前的重視與“愛戴”的。

從宰我對於楚昭王的贈車所持的態度與做法上,也可以領會孔子禮樂思想的精華。對於這輛華麗的車子,宰我是代表老師進行了拒絕。他拒絕的理由很實在也很光明正大:“孔子言不離道,行不違仁……道行則樂其洽,不行則樂其身。此所以為夫子也。若夫觀目之麗糜窈窕之淫音,夫子過之弗之視,遇之弗之聽也。故知夫子無用此車也。”(《孔叢子記義》)

孔子的禮樂之道,便是一個“仁”字。

我們不妨再從孔子對待自己的兩個學生的“見義勇為”上,體會一下孔子禮樂思想的真實內涵。

一件是子貢做的。有一次,子貢在別國遇到一些淪為奴仆的魯國老鄉。子貢是個富人,又是個仁人,看到這種情況當然於心不忍,於是就出錢把他們贖回了魯國。恰巧魯國有一個規定,即凡贖回在外為奴的魯國人,贖金由國家支付。但是子貢覺得仁人不能贖回了人再讓國家掏錢,堅持自己花錢辦好事。孔子知道後,卻並沒有多少讚揚,反而說,如果都像子貢這樣,以後魯人再被拐賣,誰還再去贖呢?

另一件好事是子路做的。子路遇到一個落水者,便毫不猶豫跳下水費盡周折把落水者成功救起。落水者的家人無以感謝,就以一頭牛表示謝意。子路也沒有推辭人家的謝意,欣然接受,並將牛牽回家來。孔子知道後,大加讚揚:好好好,以後再有這樣的情況,就會有更多的人施以援手了。

從這兩件事,我們可以看出,孔子禮樂中的仁愛,是一種君子之仁,也就是一種發根於現實基礎之上的大仁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