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鬱乎文哉”:孔子的禮樂思想(2 / 3)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孔子的這句話說的相當“白話”,就是說,作為一個人如果不仁,怎麼可能理解並遵循禮樂並將禮樂做好呢?還有那個“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也是在說,如果沒有仁的思想內涵,光有玉帛與鍾鼓等禮的形式,那是不能稱之為禮的。“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這裏的“克己複禮”,是在人與人的相處以及擴而大之到整個社會,所要進行的利益調整,隻有“克己”才能“為己”。正如荀子所說:“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則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荀子富國》)在這裏,仁又體現為克製自己使自己服從於禮樂。但是,這個“克己”,當然不是消極的被動的,這個“克”,也不是克服什麼不合禮的邪惡;克己應當如傅佩榮先生所說,能夠自己做主去實踐禮樂的要求,並積極主動地“視聽言動”,實踐禮樂的要求。在孔子思想的核心處,“人”是占著中心的、主動的位置的。在孔子說過“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之後緊接著,不是還有著這樣的話嗎--“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克己”、“由己”,都是人的自己在發揮著主觀的能動性。

我們不妨從孔子對待“酒”的態度上,去體察這個“為仁由己”。在《論語鄉黨》篇中,有幾處提到了酒。比如,“唯酒無量,不及亂”。這是說孔子有著大的酒量,不是一般的量,也不是量小得隻能沾沾,更不是一點不能喝,而是“無量”。看來,在那樣天寒取暖設備差的北方,又是時世艱險處處碰壁的時代,孔子是有些好酒的。借酒澆澆心中的塊壘、抒抒胸中的意氣,或者佐餐待客行禮等,孔子一生恐怕沒少喝酒。但是他卻從來都合於禮,“不及亂”,不醉酒,不酗酒。在《子罕》篇中,孔子自述道:“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這裏孔子說了自己的四種情況,但是這四種情況又是相互關聯著。我們知道,孔子是做過大官的,上朝事公卿,這並不是在吹牛,而是表示自己雖然幹過這種為官的事,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兢兢業業罷了。接著是第二件,“入則事父兄”,這個很重要。別看我事過公卿,照樣回到家來幫助妻子幹點家務,孝順父母,尊敬兄姊,愛護弟妹,甚至還要抱抱裏孫外孫什麼的。並不會因為幹著什麼公幹,當著什麼官職,就趾高氣揚得連家人也都成了為自己的服務的“秘書”了。當然也不會借故“忠孝不能兩全”,連父母病重也不照麵。第三件事是關於朋友間的事,有了喜事喪事,尤其是喪事,一定要幫忙,而且要勉力去幫助,“喪事不敢不勉”。需要錢財上的周濟不要吝嗇,這個時候要出手慷慨;錢財上不能幫也不要緊,那就幫助忙活照料,再小心地給以慰問,讓朋友覺得不孤單有依靠不絕望。這些事當然都也正常,但是緊接著卻突然出來一個“不為酒困”,好像有點突兀。其實不然,因為在外幹事,在家家居與交朋友,總之是人在這個社會上,免不了要有一些飯局酒場,避不開酒的。這就要有酒德了,要“不為酒困”,不能沉湎其中,把自己的身體搭進去不說,還要把老婆喝跑,孩子喝得沒人照管,再把朋友的酒店也喝得無奈關門。

不僅如此,孔子還“為仁由己”,將酒喝出了孝與禮。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有事情,作為晚輩,應當主動承擔;但是有了好酒好飯,卻要“先生饌”,古代一般尊稱長輩為先生,要讓長輩先喝先吃。但是,這樣就是孝了嗎?還不是,如果不是“為仁由己”,心悅誠服地去做,而是拉長著臉,甚至耍著態度,雖然將好酒好飯給了長輩,長輩心間也不會舒服。所以孔子說“色難”,那就是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要有愉快的心情與和顏悅色。這是孝。“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論語鄉黨》)這是說的與家鄉的人一塊喝酒。喝完酒後,要等到老年人都出去了,自己這才出去。不光是等,還要主動地攙扶相送。古時有“三序”,在朝廷上以爵位為序,在文化事務及有關的典禮上,要以德行為序,而在家中或鄉裏,則要按年齡輩分為序。不能隻要當過點官,就處處老大,處處占先,這是連孔子時代都鄙視的“官本位”思想。所以,雖然是做過大司寇、魯國上卿的孔子,仍然要“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這是禮。

當然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當然要“正名”,當然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當然要“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被仁統領的禮,最大的特點當然是秩序、等級與差別,這種“仁者愛人”之愛,也是以親親、尊尊為核心的有差等的愛。但是,畢竟,有了仁愛的光芒,孔子所提倡的“禮樂製度”,也便被籠上人道主義的照人的色彩,因此也就有了“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新鮮麵貌。仁是統領禮樂的靈魂,禮樂則是仁的外在表現形式。

仁與禮樂,孰輕孰重、孰先孰後,在孔子對待管仲的態度上,得到了清楚的表達。管仲,名夷吾,是春秋時期齊國齊桓公的宰相,並以其才能讓齊國稱霸。孔子在《論語八佾》中曾經嚴厲地批評管仲是個不知禮的人:“國君宮殿的門前立有一個塞門,他管氏也立了一個塞門;國君招待宴請外國的君主,堂上有放置酒杯的設備‘反坫’(音‘店’,用土築成,形似土堆),他管氏也設有這樣的設備。假如說他管仲懂得禮節的話,那誰還不懂得禮節呢?”樹塞門,立反坫,僭越違禮,證據確鑿。

可是同是《論語》,孔子卻又在《憲問》篇中,對管仲讚揚有加,而且是一種綜合式的定評。其時,子路與子貢,分別向老師提出同一個問題:根據管仲在桓公殺公子糾問題上表現,他不能算一個懂禮的仁人。

當時的事情有些複雜。齊桓公與公子糾都是齊襄公的弟弟,因為齊襄公無道,兩個人都怕被哥哥嫉害,全逃出了齊國。桓公由鮑叔牙侍奉逃往莒國,公子糾則由管仲和召忽兩位師傅侍奉逃到魯國。襄公被殺之後,桓公搶先入齊,立為君主,接著便興兵伐魯,並逼迫魯國殺死了可能會對自己的君主之位產生威脅的公子糾。公子糾被殺之後,師傅之一的召忽自殺以殉公子糾,而另外一個師傅管仲,非但沒有像召忽一樣殉難,卻在鮑叔牙的極力推薦下做了桓公的宰相。

這可以說是“大是大非”的“立場”“原則”問題了,孔子的兩位大弟子又以否定的口吻發問,或許他們還聆聽了老師關於管仲不知禮的批評。但是,孔子的回答出乎兩位學生的意料,而且老師連連地說“這就是管仲的仁德了,這就是管仲的仁德了”(“如其仁,如其仁”)。孔子所說的管仲之仁是指的什麼呢?雖然回答子路與子貢有些差異,但是基本內容是一致的。孔子這樣回答子路:“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這是強調了因為有了管仲的作用,才使得齊桓公能夠多次主持諸侯間的盟會,也因而停止了戰爭。這是和平之功,而和平當然關係著天下蒼生的生命與生計。對於子貢,孔子這樣回答:“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管仲輔相桓公,稱霸諸侯,使天下一切得到匡正,人民直到今天還在受到他的好處。假若沒有管仲,我們都會披散著頭發,衣襟向左邊開,淪為落後的民族了。他難道要像普通老百姓一樣守著小節小信,在山溝中自殺而不被人知道嗎?)

顯然,孔子沒有拘泥於禮樂的具體規定,而是把和平與進步這樣牽連著天下民眾大利益的事情,放在前麵,並認為即使有“樹塞門、立反坫”這樣僭越違禮的行為,管仲也是一個仁人。要知道,孔子是很少以“仁”字許人的,況且是對於這樣一個曾經“僭越違禮”的人。

在這裏,仁在禮樂之上,仁大於禮樂。

再說被孔子向往與推崇的周朝的禮樂製度。周朝到周文王的時候,已經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周”,而達到“三分天下有其二”。這個三分之二的天下,當然是靠征伐得來。到了武王,更是靠著戰爭與武力,將本來自己“服侍”著的殷商滅亡。

在這裏,孔子尊崇周朝禮樂的結論,並不是用“和平”與“戰爭”的衡量得來,而是用進步與落後、政治的有道與無道去稱量的結果。《史記周本紀》中,對於武王伐紂的曆史,有著形象的記載:“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幹,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奔周。於是武王遍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鹹會。曰:‘孳孳無怠!’武王乃作《太誓》,告於眾庶: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逖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悅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其“昏亂暴虐”重罪之中,斷棄先祖之樂,變正聲為淫聲,就是其中之一。武王的伐紂之師,當然也就是正義之師(雖然也有著曆代統治者拿婦女說事,以“用婦人之言”作為商紂的罪狀的違背事實處),尤其是西周奪取政權之後,武王、成王又在周公的輔佐之下,製禮作樂,政治清明,經濟繁榮,實現了社會的快速進步。孔子的尊崇周禮,在這裏也就達到了仁與禮的合一。

有了以人為本的仁的統攝,經過孔子提倡推介--那當然更包括著孔子對於傳統禮樂的創新與改造--以周朝禮樂為主題的禮樂,便有了人性的魅力,並因為這人性的魅力而具有流傳與感染的力量,從而“在‘禮崩樂壞’的文化焦土上,保護和培育了許多優良的文化胚芽,並成長為我們民族文化的遺傳基因”(王恩來《人性的尋找》)。

這種散發著人性光輝的論點,在孔子的禮樂思想中,隨處可見。

魯國人林放曾經問他“禮的本質”。孔子說:“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在這裏,孔子首先肯定林放所問的問題,是關於禮樂的一個重大問題。孔子的答案,雖然平易,卻接近禮樂的本質,那就是就一般的禮儀說,與其鋪張浪費,寧可樸素簡約;與其哀不足而禮節有餘,不如禮節不足而哀戚有餘。

在孔子的學生中,子路屬於家庭貧窮之列。但是子路又是個孝子,也許是看到受窮作難的父母沒能過上一天好日子吧,子路想起這些就會特別地悲傷。有一天,直爽的子路隻好向老師傾訴胸中的感傷,他說親人在世時沒有錢讓父母過上好日子,親人死了,又沒有錢為他們熱熱鬧鬧地舉行隆重的喪禮,實在讓人難過。見到學生的悲傷,孔子怎會無動於衷呢?雖然不能從錢財上幫助他,卻可以將道理講出來,安慰學生,又能讓學生懂得禮樂的精神。孔子溫和地向著子路說,親人在世時,就算是吃稀粥喝清水,隻要能使親人歡樂愉快,這就是孝了。至於親人死時及死後,能用衣被遮住頭腳身體,裝殮後就埋葬不用棺材,與自己家的財力相稱,這也就是知禮。(“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斂手、足、形,還葬而無槨,稱其財,斯之謂禮。”《禮記檀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