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孔子的仁學思想(3 / 3)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既要維護秩序,又堅決反對個人獨裁的孔子。

這種批判的立場與批評的態度,在《論語》中出現許多次。如在《論語子路》中,子貢與孔子有一次著名的對話,在這次對話中,孔子對於當政者有一個基本的評價--“鬥筲之人”。

子貢問曰:“如何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行,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鬥筲之人,何足算也?”

真是一段發人深省、尤其是發當權者深省的妙論。孔子很顯然是把知識分子的“士”,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與檔次上。對於子貢“怎樣才可以叫作士”的提問,孔子回答得十分幹脆,那就是“自己一言一行都要保持羞恥心,做到俯仰無愧,如果出使國外,要不辱使命,很好地完成君主交待的任務,就可以叫作士了”。這當然是一個很高的標準,做到是相當難的。於是子貢又問,還有沒有次一等的?有啊,孔子說,那便是宗族的人稱讚其孝順父母,鄉裏的人稱讚其恭敬長輩。子貢似乎覺得這個標準也很難做得完美,於是又就問老師有沒有再次一等的。孔子說:“如果說到一定做到,而且行為堅決,不管是非黑白,都能言行一致,也可以勉強稱之為士。”

師徒說到此處,本可以告一段落。也許子貢覺得做到言必信,行必果,也未必容易,加上對於大大小小的當政者,又有著自己的觀察與認識。他便接著問道:“當今執政做官的諸公怎麼樣,可以稱之為士嗎?”孔子聽了之後似乎還有些生氣,覺得這樣明擺著的問題還用問嗎?“噫!鬥筲之人,何足算也?”--“哎!這班子自私而又器識狹小的人算得了什麼,他們離士遠著呢!”是的,真的離士遠著呢。起碼,這些個大大小小的當官者,已經沒有了羞恥心,說白了也就是“利令智昏”、“權令智昏”,處於一種無恥的狀態,無能卻又霸道,隻知成己之美、成人之惡,讓手中的那點權力蒙著眼睛,便一路滑向無恥的深淵之中。

在孔子的心目中,知識分子的士,是比那些執政當官者要高好幾個層次的。這裏麵,當然包含著那個時代的現實,也顯示著孔子對於現實的強烈批判態度。這種態度,也便在我國曆史上成為一種罕見珍稀的人文資源,並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樹立起一種風範。

基於這種批判的態度與士的也就是知識分子的獨立的立場,孔子也許是在中國第一個主張言論自由的知識分子。

不妨讓我們溫習一下孔子在《論語陽貨》的理論:“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兩千多年來,統治者是把《詩》作為必學的經典的,而孔子的話,更是要當作“教導”執行的。但是人們恰恰忽略了孔子這段話的真正含義。孔子將《詩》的作用概括為“興、觀、群、怨”,興指詩歌可以提高想象力,陶冶情懷;觀表示觀察,觀察社會風俗興衰及政治的得失;群即通過詩歌可以增進人們的交流與溝通,改善人際關係;怨則是明確地提出了詩歌的批評與諷刺功能,意即對於執政者的過失與社會黑暗的指責、揭露與抨擊。當然,這種怨,是多義的,也包括著“哀傷、挽歌、譴責、諷喻”(黃宗羲語),但是其對於執政者的批判與指責,畢竟是“怨”的最主要的職能。這一職能,也是被曆史的權威的肯定了的,如《毛詩序》謂詩的作用在於“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而孔安國則直接將“怨”解釋為“怨刺上政”。

誰說西方文化是烏鴉文化,報憂不報喜,中國文化是喜鵲文化,報喜不報憂?我們的文化源頭,就說過了可以“怨”、必須“怨”。“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裏仁》),真正的仁者,不僅能夠愛人,讓心中充盈著愛的陽光與溫柔,還要明辨是非,能憎能恨能惡,這個“惡”,也就是“怨”。而且這種可以“怨”的詩,發展到20世紀之初的時候,也便演化為蔚為大觀的以魯迅為創始者的雜文。

還有,我們不妨再深想一步,提倡“名不正則言不順”的孔子,為什麼不再給詩列出一條“頌”的功能?有怨有頌,多“辯證”呀,而且還會使天下曆代的統治者好說話好操作。但是孔子硬是覺得詩的作用不該有“頌”。也許那些對於孔子的這些想法有意見卻又不好直說的人會說,《詩》中不是也有“頌”嗎?但是仔細品品,詩經中的那些頌,按照毛翰先生的發現,都是史料性質的,聊備一格罷了。

孔子的意思很明白,當政者不貪汙、不違法、不以權謀私、不一言堂、不橫行霸道甚至廉潔奉公,是那個位置上的本分,理應做到的。如果還把這些正常的理應做好的東西拿來作為典型,隆重地、大張旗鼓地宣揚,鋪天蓋地地“頌”,恰恰說明有些是非已經顛倒,那些本該做的東西已經是多麼稀罕,也就可想而知,社會已經到了怎樣不可收拾的地步,執政者已經到了怎樣腐敗、政治已經到了怎樣黑暗的地步。雖然這樣,兩千多年來,我們的文化充斥著的,幾乎是清一色的“頌”,起碼是占主流地位的,或者每一個朝代的當代,都是讓“頌”統攝著的。不僅統治著,還會達到由肉麻到麻木的登峰造極。“萬歲”、“最”、“忠”、“聖明”、“英明”、“天才”、“隆恩”、“偉大”、“盛世”、“蒸蒸日上”、“一日千裏”……

至於“怨”,往往是才萌芽便會被扼殺,被戴上各種罪名的“帽子”而後再被蠻橫地扼殺。有些帽子雖有創意,但是仔細一想卻又是可笑的,甚至是逆世界進步潮流而動的。孔子說過,“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無疑,這是在把政治清明與黑暗、執政者好與壞的評判權,交到了民眾的手中。這不是硬性地交給誰,而是曆史與現實的必然,因為“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大學》)。

有一次,魯定公問到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問題時,孔子對於“一言喪邦”的問題作了如此的解答:“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論語子路》)孔子的意思非常明了,那就是當執政者尤其是國君類的大執政者,說話做事都沒人反對,非但沒有人反對,還在利益的驅動下淨聽到盈耳的讚語頌詞,這固然是你執政者的快樂。你做對了也說對了,人們的讚揚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當執政者做了錯誤的事說了錯誤的話,下邊也沒有人敢於提出反對意見,指出其錯誤來,這不就是一言可以喪邦嗎?

孔子是把敢於獨立地說出不同意見與執政者虛心地聽取不同意見,提高到了可以興邦喪邦的高度。所以他曾向子路提出這樣的要求:勿欺也,而犯之。對於執政者,不要欺騙他,但是必需當麵觸犯他,向他提出反對意見。

在《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中,記載著鄭國大夫子產正確對待民意與社會輿論,不同意毀掉鄉間民眾發表意見的場所“鄉校”的故事--

鄭人遊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後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實不才。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

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這個故事也許是中國最早的關於民主建設的真知灼見。

其中有這樣幾個問題值得我們深思。一是必須要有一個讓民眾可以自由地對於現實生活或製度及政治,品頭論足、充分發表意見的場所;二是執政者遇到這樣的輿論,尤其是其輿論刺到了要命處的時候,執政者所要做的最為聰明的舉措,不是實行那個叫然明的人的毀掉場所的建議,更不能用殺人滅口、殺人禁怨的惡劣做法,而是要像鄭國的主要執政者子產所做的那樣,民眾議論所肯定的好事善事,要“發揚光大”,不能光做表麵文章、政績工程之類,尤其是民眾所反對的厭惡的,那就要警惕起來,盡快地糾正;三是對於民眾民間輿論的認識,要看到這是政治成功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部分,而且要導之,不能毀之堵之。如果毀之堵之,則會釀成大禍,甚至走向政權的垮台。

對於民意,孔子向來重視。他說“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論語衛靈公》)。對於大家都喜好或者都厭惡的人,要注意考察,而這種考察,並不是帶著領導意圖或“戴帽下達”的走過場考察。當然這種民意是要經過分析的民意,並不隻是一味地從眾媚俗。如子貢問他,鄉人都說好就認為他好,鄉人都說他壞就認為他壞,可以嗎?孔子回答得智慧而科學,他說這樣認為不對,“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論語子路》),也就是說,隻有好人喜歡、壞人厭惡的人才是好人。

這樣的有關言論自由和民主意識的萌芽,都會被千載傳記。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將中國籠於黑暗之中,受害的,不僅是被毀的“鄉校”與民眾,還有施暴者。因為,他們也將處於黑暗之中,而且一旦光明到來,他們又會成為黑暗的標本,被置於曆史與民眾的眼前從而遭到唾罵。

而我們的孔子,真是聰明。他一下子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質,認為一些人認為子產的不仁是不對的,“吾不信也”。孔子的意思表達得特別清楚:隻有放開言道,允許有民眾“品頭論足”的場所,執政者並能夠真切地聽取民眾的意見與批評,才是真正的仁德仁政。孔子肯定子產,實際上是在堅持一種獨立自主的發言權。《荀子子道》中,對於這種發言的重要與作用,有著具體的論述:“萬乘之國,有爭(即諍)臣四人,則封疆不削;千乘之國,有爭臣三人,則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爭臣二人,則宗廟不毀;父有爭子,不行無禮;士有爭友,不為不義。”孔子是在把這種“發言權”,與國家存亡、社稷、宗廟、家庭的安危聯係在了一起。

孔子是精明的,他的眼睛與他的遭遇,都讓他清醒地認識到發言發聲發音的艱難與危險。對於執政者,他要求他們要施行放開言路的仁道;對於他的學生,對於士(知識分子),他則有著另外一種要求,那便是爭取發出獨立的批判的聲音。如果危險的環境不允許發出獨立的聲音,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性格與情況,他又給予理解與體諒。但是他有一個底線:即使不能發聲,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不能助紂為虐。“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中庸》)

孔子告訴人們:“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論語衛靈公》)是的,他說的多好多對啊。百姓的需要仁,是比需要水火還要急迫著。水火當然是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但是如果不小心,有時還會因為水火而受到傷害。但是,仁,卻是對百姓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至好至貴的東西。這樣好的東西,我們不是應當全力地守護、培育、建設,使其大成氣候的嗎?執政者,也不要覺得民需要,自己就不需要。其實,執政者民眾都需要得緊呢,孟子不是說過嘛:“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孟子離婁上》)

出身貧賤,又在逆境中度過了一生的孔子,對於百姓有著我們現代人無法理解的情感。我們動不動就從“政治”的高度,以“階級”的觀點和“哲學”的視角去看待他,讓他穿著這樣那樣的服裝。其實,我們本來應當首先以一個人的孔子去看待他、想象他、理解他。兩千五百多年,當然是相當漫長的。可是看看我們人類的心靈,一二千年不就如今天昨天一樣的近在咫尺嗎?聽聽他對於處於“人下”的百姓的看法,那就是一個出身於此又通過教導三千學生置身於此的人,對於自己人的一種溫情與熱愛。還是那個子貢,總是與老師探討一些重大又有趣的問題。他有一次對老師說,我很苦惱,不知道該怎樣謙虛地對待普通人,“賜為人下而未知也”。孔子的教導平易而又生動。他對子貢說,這些普通人就好像是土地,深深地挖掘,就會有甘泉出現;這廣大的土地,還可以播種與收獲五穀,種植與生長樹木,並能養育家禽與牲畜;人生的時候站立在他的上麵,人死的時候又埋入在他的裏麵;有著這樣多的貢獻,卻又不索要什麼。這些普通的人不就是這廣大的土地嗎?對於這樣猶如土地一樣仁厚的普通人,不是應當給以尊敬與熱愛嗎?“為人下者乎?其猶土也。深抇(hu)之而得甘泉焉,樹之五穀蕃焉,草木殖焉,禽獸育焉;生則立焉,死則入焉;多功而不德。為人下者其猶土也?”(《荀子堯問》)那個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很久以前,我們的孔子就已經在流亡的途中了。地球的那邊是“獸有穴,鳥有巢,人之子耶穌卻沒有枕頭的地方”,地球這邊的孔子,是有時連彎著胳膊肘當枕頭也不能(“曲肱而枕之”),甚至要絕糧七天、累累若喪家之犬了。他們都在心裏存著巨大的悲憫,因為他們身邊的百姓也在經受著同樣的苦難;他們又都在心裏充滿著歡樂,因為他們都以天下蒼生為念,並看到了黑暗掩著的光明。

在孔子流亡列國的時候,衛國西北邊境的儀城守城的長官,在與孔子晤談過之後,對孔子的學生們說過這樣一句話:“天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木鐸為一種手搖的銅鈴,用木錘為舌,古代施行政教傳布命令的人手搖木鐸聚眾宣講,搖擊出的聲音溫和而洪亮。但是,我倒覺得,這個木鐸,更是代表了一種知識分子的批判與發言的立場。“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夫子的聲音也就在兩千五百多年的曆史長河中,成為一種獨立的力量,也標識出一種獨特的立場,影響著社會,也影響著人心。

“與人善言,暖於布帛”(《荀子榮辱》),孔子關於仁的思想與一係列的言論,不就是如荀子所說的善言,正如布帛一樣,一代又一代地溫暖著人類的心靈嗎?仁,仁中的人,仁中的愛,仁中的人道情懷,仁中的人文精神,必然殊途同歸,將東方西方的人的河流,彙聚成無邊無際的閃著人性光芒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