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論語衛靈公》中,有這樣一個記載:師冕見,及階,子曰:“階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師冕出。子張問曰:“與師言之道與?”子曰:“然。固相師之道也。”
這是講孔子接待一位瞎子樂師的故事。師也就是大樂師,在春秋時代是個相當重要的工作,因為那時特別重視禮樂文化。這個叫冕的樂師來看望孔子,我估計是想進行有關音樂禮儀方麵的研討吧。孔子出來接著他,還扶著,又輕又慢地領他往裏走。要上台階時,就告訴他腳下是台階。那時還不時興板凳,到了席位前就告訴他席位到了,請坐下吧。坐了下來,孔子又詳細地一一介紹在座的人,而且還要將每個人的方位,也就是在前還是在左在右,都向冕說得清清楚楚。師冕走了,學生子張就問老師:“這就是同瞎子樂師講話的方式嗎?非要這樣繁多的規矩、處處都要言語一聲?”孔子肯定地說:“當然要這樣做,不僅對待有職位的樂師這樣,就是對待一般的盲者,也應當這樣。”南懷瑾先生曾經講過釋迦牟尼的一個故事來與孔子相對照。釋迦牟尼的一個學生,是個盲人,但是還是堅持自己縫衣服。有一天,他想縫衣服,可是就是找不到針鼻,無法將線穿起來。老穿不起來,著急了,就在那裏大聲地喊叫,想讓同學們幫幫忙。可是同學們--也就是一群羅漢們--都在那裏打坐入定,幹著修煉的正事,沒誰理他(可能有人想理,怕說易受幹擾、不夠堅定)。但是這時,釋迦牟尼老師卻從座位上走下來,幫助盲學生穿好針線,再輕輕地交到他的手上,並教給他怎樣縫製衣服。盲學生一聽是老師的聲音,不安地說:“老師,你怎麼親自來了?”釋迦牟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說完,又對其他的學生講,我們需要做的,就是這種事情,有殘疾的人和窮苦的人,我們一定要幫助他們。在對人的態度上,孔子、釋迦牟尼、耶穌,都在一個境界上。
在這樣一個境界上的,中國還有一個魯迅。當進步青年也是詩人的柔石,被國民黨槍殺之後,魯迅先生寫下了這樣的話:“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裏(指監獄)有被褥不?我們是有的。洋鐵碗可曾收到了沒有?……但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是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於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柔石小傳》中,先生寫著:“柔石有子二人,女一人,皆幼。”在先生1931年8月5日的日記裏,這樣記著:“夜交柔石遺孤教育費百。”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政府殘忍地槍殺大批和平請願的學生之後,連續幾天,魯迅不吃,無語,病倒也不找醫生。但是病倒的魯迅卻連續寫下了《死地》、《可慘與可笑》、《空談》和《紀念劉和珍君》,向專製者射出憎恨的火焰,向飲彈的青年“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嗬!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軍的懲創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他有一個叫韋素園的學生,在先生的支持關懷下辦起了“未名社”,在無聲的中國出版、翻譯進步書籍。那樣的社會,那樣的時代,進步的青年怎能不命運乖蹇呢?窮困的素園默默地實幹著,卻得了肺結核病,累得大口大口地吐血,愛著的戀人也和別人結了婚。魯迅關懷著這個無依的青年,就是南下廈門、廣州和定居上海,也不忘這個病著的學生,深情地鼓勵他:“好好地保養,早日痊愈,無論如何,將來總歸是我們的。”1929年5月30日,是韋素園的節日,這一天,到北京探親的魯迅一早就趕到西山福壽嶺療養院來看他。病中的素園,頭一天就和人一起把病房打掃得十分的幹淨,還把為驅寂寞而喂著的小雞,挑了幾隻個兒大的,專請大師傅做了菜款待自己心愛的恩師。從早上直到下午,他們忘情地談著,很晚了魯迅才不舍地離去。素園知道老師嗜煙,幾次催他吸煙,但魯迅為了學生的身體一直忍著,逼急了才跑到外麵老遠的地方抽一支就回來。素園終竟死了,在1932年8月,剛剛三十歲。魯迅久久地哀傷,像孔子為學生顏回、子路的死而哀傷一樣。他親筆為他心愛的學生寫下墓誌“宏才跡誌,厄於短年。文苑失英,明者永悼”;並寫下了《憶韋素園君》一文:“是的,素園卻並非天才,也非豪傑,當然更不是高樓的頂尖,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他多。”這是對素園的憶悼,也是對那些腳踏實地為民族工作的青年的讚美,更是對我們這些後來者的殷殷期待。複信,薦文,校稿,抄寫,寄書,談話,買藥,講演,授課,營救,開藥方,介紹工作以至為學生捆束出發的行囊……在他勞累的一生中,有一半的光陰是為青年們“打雜”費去的,另一半,則是為了青年與中國的未來在寫作上耗去的。他可以為了給一個不知名的青年打抱不平,寧可得罪一家大出版社和多年的老朋友;他可以對對其有恩卻恩將仇報的青年,不予回擊,並在《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中給以公正的肯定;他可以用自己的手稿包油條當手紙,卻珍藏著青年們幼稚的木刻作品到死;他可以為青年看稿校對累得吐血全然不顧,也會因為一個青年的消瘦而難過。
不正是這些顆跨越巨大的時間空間的憐憫之心,撐起了東西方的文明嗎?
孔子這樣的“小事”多得很。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論語子罕》)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論語述而》)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論語述而》)
如果遇見穿喪服孝服的、戴禮帽穿製服的貴族和瞎了眼睛的人,哪怕他們是年輕人,孔子也會馬上站起來,臉上湧起了嚴肅的神情。如果經過他們身邊,一定會快走幾步,不敢多看,也不忍多看;孔子在死了親屬的人旁邊吃飯,從未曾吃飽過;孔子如果在這一天哭泣過,就不再唱歌。
乍一看,很簡單,也很容易做到。但是仔細思量,卻並不簡單的。這五十三個字裏,讓一個懷揣著一顆最真實的同情心的孔子,曆經兩千多年無情時間的淘洗卻仍能不朽。同情又尊重弱者,心如明鏡台的孔子用他那顆明淨的心照出著普通百姓的疾苦,並真真切切地用心去體察。
他碰到人家家裏死了人,就有一種同情油然而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能不嚴肅起來。經過發喪的隊伍,也不會看熱鬧一樣停下觀看,要緊走幾步,不去打擾別人的憂傷與痛苦。麵對眼睛瞎了的殘疾人,也是這樣。這是一種憐憫,隻要將心比心,就會如此。說說容易,真要做到可就難了。淋過社會的風雨,再經過時代的變故,人心往往會變硬結趼。更有官場的“優越”而讓人心變硬變黑的,蹺著二郎腿、拉長著臉,不要說對別人的痛苦視而不見,不再成人之美,有時還會幸災樂禍。至於對於戴禮帽穿製服的貴族也這樣對待,我想孔子這不是對他這個人,而是他的冕與服代表了國家製度,有某種國家的象征,所以才嚴肅起來。
孔子比人經受的風雨要多得多,可是他的心卻越發地柔軟起來。體會著孔子的用心,我總是在這樣的細節處被感動,也告誡自己:孔子當然也是你的老師,好好學吧。
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論語鄉黨》)
朋友死了,如果沒有收殮的人,孔子就說:“喪葬由我來料理吧。”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論語鄉黨》)
這是在魯國當大司寇的孔子,已經相當闊氣了。隻是闊氣的孔子仁心不改,自己的馬廄失火,他隻關心人受傷了沒有。他這種關心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修養。並沒有新聞監督,也沒有上級的規定,更沒有什麼群眾的眼睛,隻有“人”在他的心裏放著。就如東漢的劉寬(曾經做過太尉),在一次準備上朝的時候,他的夫人為了試探丈夫是否如外界傳的那樣仁厚,就讓侍女在他換好朝服的時候,給他端上一碗熱羹並讓侍女故意翻倒在丈夫整齊的朝服上。誰知劉寬並沒有生氣,反而關切地問侍女:“羹這麼燙,傷到手沒有?”
有仁人在,仁愛之火是不會熄滅的。
不光對人,就是對鳥,孔子也一樣施著仁愛之心。
《論語述而》記著這樣一個細節:“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孔子並不是一天到晚地學習、教學與思索,他有好多個人愛好,比如釣魚、打獵。但是他的釣魚與打獵有點與人不同,即釣魚就是釣魚,不用大網去網,“釣而不綱”。孔子倒是沒說為什麼,但是意思很明確:大網一網下去,不僅大魚,連小魚小蝦也會一股腦兒網上來。他好像有些不忍心,太小的魚還應當在水中生長,況且網多了、魚少了,水就不熱鬧、要寂寞的。但是打獵的時候,箭術高明的孔子卻從不射正在歸巢的鳥和已經棲息的鳥,“弋不射宿”。歸巢的鳥往往嘴裏銜著活食,它的家裏正有剛孵出的小鳥嗷嗷待哺呢。把大鳥打死了,巢裏的小鳥也得餓死。再者,人家已經歸巢,一家子正親親熱熱的,你打死其中哪一個都是悲劇。還是一個不忍心。後來有句民間的格言,大概就是從孔子這裏來的,這兩句格言說:“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
台灣畫家江逸子,在他的《論語畫解》中,也曾經講到過一個自己的溯吾老師這樣的仁愛的故事。有一天上完課,品茶閑談之中,老師似無意間想起一件事,突然提出要學生幫老師個忙,說他的親戚最近在美國開了一家禮品店,要請老師代買國畫,並說買了畫老師再在上麵題上字,一定是完美的作品,好出售的,希望江逸子能夠成全此事。老師的事,學生豈有不答應之理?但是學生畢竟對老師有著深厚的愛戴,提出先白送十幅作為開店的祝賀。但是老師堅決不肯,並要求每月一幅,四開大,題材不限,每幅十美元(相當於台幣四百元)。江逸子是個窮學生,這樣既練了畫,又可以有了固定的收入,添置點顏料紙筆也就不用愁了,也就痛快地應允下來。在老師六十華誕的時候,江逸子紮了一盞三層九重六角的宮燈祝壽。頂層三緣畫的是八仙獻壽、六合同春的人物畫,中層三緣畫的是瀟湘八景等山水,下層三緣畫的是花鳥鬆梅等,全長一丈餘,懸掛在老師二樓寬敞的樓梯間,加上燈泡,清新淡雅,一下成為了老師壽誕的焦點,搶盡了風頭。之後每年除夕到元宵才舍得掛出,平時則收藏在日式壁櫥內。有一年臘月重懸宮燈,竟無意間碰破了一角。江逸子聽到後,趕快帶上畫具到老師的二樓修補。為了找尋同類的紙張,發現了壁櫥內有一捆紙十分眼熟。誰知,打開一看,竟然全是江逸子按月呈給老師的畫。江逸子當場愣住了,淚水就流了下來。他擦幹了淚,再捆好畫歸到原位,補妥宮燈,即匆匆離去,而後便托故不再為老師的那個子虛烏有“禮品店”畫畫了。江逸子說:“為善不為人知,世間有之,濟貧以誠,隻有我師溯公了。”
提倡仁並實踐仁的人,必然會對社會與當權者保持一種清醒的批判的立場,這不僅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本色與基本立場,也是檢驗一個知識分子成色的試金石。在這個關鍵之處,孔子實在是給我們帶了一個好頭。長沙市一中一名叫林林的高三學生,就在《遠行的孔子》一文中,敏銳地發現,“孔子的巨大的動力來自於對國家政局腐敗的不滿,並企圖通過興盛周禮來營造一個烏托邦”。
的確,孔子是一個清醒的知識分子,是他第一個提出了讓統治者顫栗的“君舟民水說”。麵對魯哀公的提問,他說:“且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荀子哀問》)《史記》就記載著一個真實的見證著“舟水”說的事件:“昭王德衰,南征,濟於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王,王禦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於水中而崩。”在統治者麵前,孔子沒有奴顏、媚骨,總會平等地甚至居高臨下般地進行斥責。“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孔子直陳魯國權臣在家庭之中用天子之舞,並警告大家注意季氏的野心,“像這樣的事情,季家都忍心做出來,還有什麼事情他們不敢做呢”?魯國國政的實際掌握者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直言相告:“‘政’字的意思就是端正。您自己帶頭端正,誰敢不端正呢?”(“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不用發多少文件,也不用下多少號召,甚至不用“三令五申”,在上者做出個好樣子來,比什麼都有說服力。在上者事事沾光徹底腐敗、處處霸道壓迫人欺侮人,社會還能有個好?梁山上的好漢,哪個不是被逼上去的?這個季康子又換了個法問政於孔子,他說:“假若殺掉壞人來親近好人,怎麼樣?”孔子還是把開門的鑰匙落在當權者的頭上,他教導這個不可一世的掌權者說:“你治理國家,為什麼非要殺戮?你要真想把國家治理好,老百姓會看到並跟著往好處走。領導者的作風好比是風,老百姓的做派好比是草。風向哪邊吹,草向哪邊倒。”(“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在《論語堯曰》一章中,孔子還說“不教而殺謂之虐”,不加教育便行之殺戮這是統治者的殘虐。一條魚死了,可能是魚的問題,如果一池塘的魚都死了,那肯定是池塘的問題了。孔子的局限,也許是隻看到了當權者的責任,而沒有見出製度與體製的根本性問題。不過季康子也有著他的長處,雖然孔子一再地戧他,他還是挺信任孔子,又因為苦於魯國盜賊太多的問題而去請教解決的辦法。孔子並不因為當權者的一個好臉就心軟,他還是直言相告:“假如你自己不貪求太多的錢財,帶了個好頭,就是獎勵偷竊,也沒有人幹。”(“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論語顏淵》)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能夠這樣麵對麵地對立批評,是相當不容易的。季康子是魯國的上卿,實際掌握著整個魯國的大權,而孔子又有意於從政以實現自己的政治與思想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