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小穆,你們快來看,那條毒蛇又露出毒牙了!”
那封電子函件寫著:
……我一直奇怪,為什麼一個黃種人選手在百米項目中能取得如此驚人的突破。要知道,相對於黑人、白人而言,黃種人的體能是較弱的,身體結構不適於短跑。這不是種族偏見,而是實際存在的事實。這個事實很可能與蒙古人種千百年來普遍的貧窮、閉塞、農業生活、素食和小區域通婚有關。
不久前我得知一個事實,恰在鮑菲謝出生前一年,美國馬裏蘭州克裏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謝的父親謝可征教授正是該學院的資深教授)從田徑飛人路易斯身上提取了體細胞和精細胞。不久前,我的朋友、中國著名體育記者費新吾先生和短跑名將田延豹先生已就此事問過路易斯先生,並得到後者的確認……
費新吾和田延豹都憤怒地罵道:“卑鄙!”
……當然,我們不相信鮑菲謝是用黑人精子授精而產生的後代,因為他完全是蒙古人的形貌特征,包括膚色、眼角的蒙古褶皺、鏟狀門齒、幹型耳垢等。但是,如果了解謝可征先生的專業,也許能引起一些新的聯想。謝教授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和醫學科學家,他領導的研究小組早已成功地拚裝出改型的人類染色體。這些半人造的染色體是為了醫治某種遺傳病症而製造的,是為了彌補人類遺傳中出現的缺陷,為那些不幸的病人恢複上帝賜予眾生的權利而製造的。不過,一旦掌握了這種魔術般的技術,是否有人會禁不住魔鬼的誘惑而去“改進”人類?這種行為本來是生物倫理學所嚴格禁止的,是對上帝的挑戰。但據我所知,沒有宗教信仰的謝先生心目中並沒有上帝的位置……
兩人再次激憤地罵道:“卑鄙!十足的卑鄙!”的確,這封電子函件的內容已經不僅僅是獵奇或嘩眾取寵,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擊了。費新吾心情沉重地說:
“小田,我們不能再沉默了,這些情況必須通知謝先生,讓他當心這些惡毒的暗箭。也許,他能猜到這些暗箭是從什麼地方射出來的。”
“對,馬上給他打電話。”
謝先生的電話很快就掛通了,屏幕上顯出謝教授平靜的麵容。費新吾小心地說;
“你好,謝先生,最近忙吧?我和田先生想去拜訪你,最近我們聽到了一些宵小之言,我想應該讓你有所了解。”
謝先生的目光暗淡下來:“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我也看到了那封電子函件。不過你們來吧,我正想同你們聊一聊。不不,”他改變了主意,“我開車去接你們,然後找家希臘飯店一起品嚐些希臘飯菜吧。我請客。”
費新吾考慮片刻:“好吧,那就請到普拉卡區的愛神木飯店,它就在我們住的旅館附近,飯菜也不錯。”
這是家中檔的飯店,他不想讓謝先生破費太多。謝先生同意了,問清了地址。這邊費新吾把那封電子函件打印出來,同穆明告別。
謝教授把他的富豪車停在飯店前。飯店位於高地的半腰,從窗戶裏可以俯瞰鱗次櫛比的舊城區、彎彎曲曲的胡同和忙碌的人群。服裝鮮豔的男招待遞過菜單,田延豹搖搖手,費新吾也笑著搖頭道:
“雅典我倒是來過兩次,但對希臘飯菜說不上熟悉,還是謝先生來吧。”
謝教授沒再客氣,點了白燒鱈魚加檸檬汁,蕃茄汁鱘魚加香芹,茄子餡餅,魚子醬和檸檬色拉,又要了一瓶茴香酒。三人邊吃邊聊,謝教授問:
“這些都是希臘風味的菜肴,味道怎麼樣?”
費新吾說:“不錯,我已經入鄉隨俗了。不管是法國大菜,是墨西哥辣死人不償命的飯菜(四川菜在它麵前甘拜下風),還是非洲的昆蟲宴,我都照單全收。”
田延豹則笑道:“不敢恭維,我隻要一出國,就開始饞北京的八寶醬菜、王致和臭豆腐和香噴噴的小米粥。”
費新吾不想耽誤時間,隨即切人正題,把那封函件的打印件遞過去:“謝先生,你看過的就是這封電子函件吧,你能猜出是誰搞的鬼嗎?”
謝先生對那封函件草草掃了一眼:“對,我看過,但作者是誰我毫無眉目。”
“也許是一個失敗的心懷嫉妒的運動員?”
“不大可能。這個人對基因工程方麵的進展頗為熟悉,大概是學者圈子中的某人吧。”
“那個美國記者羅伯特蓋納寫的那篇報道呢?”
“也看過。”
“這個羅伯特是不是就是那個匿名者?”
“不會,文風不同。再說,他沒有必要采取一明一暗的手法。”
費新吾暗暗歎息,覺得老人太天真了。他小心翼翼地問:“他信中暗示的可能性當然是胡說八道了,對吧?”
謝教授略為遲疑後才回答:“當然。但是,我不妨向你們介紹一下這方麵的最新進展。你們有沒有興趣?”
兩人交換一下眼神:“十分樂意。”
謝教授飲了一口茴香酒,略為整理思路後說:
“大家都知道,人類的基因遺傳是上帝最神奇的魔術。科學家們曾做過估計,如果用非生物的方法製造一個嬰兒,所花代價將是人類有史以來所創造財富的總和!但上帝是如何造人的?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的碰撞,伴隨著男人女人的愛情歡歌,一個新生命就誕生了。直到現在,盡管已在基因研究領域中徜徉了四十年,我對上帝的這種魔術仍充滿敬畏之情。”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不過,日益強大的人類已經揭掉封條,開始剖析這個魔術的技術細節。現在,人類基因組標識工作已經全部完成,對其中百分之八十的染色體已排出圖譜,並通過解析掌握了這部分基因的功能。比如,醫學科學家可以準確地指出各種致病基因的位置並修正它們,像肥胖基因、耳聾基因、哮喘病基因、血友病基因、白血病基因……等等,總之,現代醫學已能用基因工程的辦法治愈這些遺傳病患者,使他們也擁有健康的權利。”
“但是,人類在獲得健康上的平等後,還存在著體能上的不平等,智能上的不平等。比如,黑人肌肉中的快肌纖維較多,這種肌纖維收縮力量大,反應快,因而黑人有更強的短跑能力。關於這點,我們在飛機上閑聊時,費先生曾有過很詳細的評述,你們還記得吧?”
費新吾點點頭,同時想起謝教授那時所說的“隔行如隔山”。看來他當時是在客氣,他完全不是一個外行。謝教授繼續說道:“快慢肌的比率與年齡和種族有關,不能通過鍛煉來轉化。但是,如果把產生快肌纖維的基因片斷移植到白人和黃種人體內,就會使各個種族在體能上趨於平等。從本質上講,這樣做隻不過是用基因工程的微觀辦法代替異族通婚,按說它並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行為。可惜,西方國家的科學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點,認為這是向上帝的權威挑戰;他們隻允許補救上帝的不足而不允許比上帝幹得更好。所以,在正統的生物倫理學戒律中,這樣幹是違禁的事。”
費新吾和田延豹聽得一頭霧水,兩人相對苦笑。費新吾說:“謝教授,我越聽越糊塗了,我怎麼覺得你的觀點和那封誹謗信中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他躊躇片刻後說,“坦率地講,我從你的話中得出這樣的印象:你認為用基因工程辦法改良人類並不是一樁罪惡,甚至可能已經在悄悄地這樣幹了。但為了不被輿論所淹沒,你在口頭上不敢承認這一點。”
謝教授仰靠在椅背上,沉默很久才答非所問地說:“你們兩位呢,是否覺得這種基因優化技術是一種罪惡?”
費新吾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幾乎被你的雄辯征服了,但我是今天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還不能立即得出結論。”
話說到這份兒上,氣氛顯得有些尷尬,三人都沉默下來。透過落地窗戶,他們看到一輛黑色出租車開過來,停在飯店外,一名高個子白人青年和一位美貌的白人姑娘走下來,仔細看看謝教授那輛富豪車的車牌,隨即興奮地衝進了飯店。那名男子在食客中一眼看到謝教授,立即走來,笑容可掬地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紐約時報》特派記者羅伯特蓋納,這位是我的女友朱莉婭麥克尼爾。謝伯伯,還認得我嗎?我們曾是一個街區的鄰居,我與鮑菲還做過一年同學。”
費新吾立即想到了那篇報道,沒想到這位羅伯特竟一直追到雅典。他看看謝教授,擔心他會勃然大怒。但謝先生僅僅淡然一笑,請二人入座,同朱莉婭攀談起來:
“你是海軍上校麥克尼爾的女兒吧?真快,已經長成漂亮姑娘了。我看過羅伯特那篇文章,揣測多於事實。”他直言不諱地說。
朱莉婭急忙替男友解釋:“謝伯伯,羅伯特認為這是極為重大的社會問題,讀者有權了解真相。如果這篇文章傷害了你或你的家人,務必請你原諒。”
謝教授冷冷地說:“沒關係的,他傷害不了我。”
羅伯特同兩位中國人攀談著,知道了兩人的身份。在此之前,他已經聽說鮑菲新近結識了一個漂亮的中國情人田歌小姐,便敏銳地問:
“田先生,鮑菲的女友田歌小姐是你的親人嗎?”
田延豹沒好氣地說:“這件事與你無關。美國的記者都是專門啄食名人的禿鷲嗎?”
費新吾不想讓他說出太激烈的言辭,忙輕輕觸觸他,然後把那份打印件遞給羅伯特:“請問蓋納,是否知道這篇匿名文章的作者是誰?”
在羅伯特閱讀時,費新吾一直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但事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沒想到羅伯特看著看著,忽然臉色大變,失聲道:
“路易斯的體細胞和精子!”他苦笑著轉向朱莉婭,“原來金斯先生暗示的基因改良,是借用了田徑飛人路易斯的精子和體細胞!這麼重要的事實竟然沒有探聽到,我們真是到雷澤夫大學白跑了一趟!”
他的懊喪之情溢於言表,費新吾反倒吃驚了。從他的神色看,他肯定與匿名作者不是一個人。謝先生表情漠然,似乎羅伯特的出現並沒有使他不快。羅伯特苦惱地思索片刻--那個匿名者讓他心神不寧--咄咄逼人地說:
“謝伯伯,朱莉婭剛才已經說了,如果這件事的調查傷害到你或你的家人,我預先請你們原諒。但是,正如埃迪金斯先生所說,如此重大的成功,如此影響深遠的研究活動,絕不能被個人所壟斷--不管這個人的人品多麼高尚,動機多麼純潔。因為壟斷本身就對人類構成潛在的威脅。所以,我一定要對這件事追蹤到底。謝伯伯,請你如實回答:鮑菲在出生前,是否用路易斯的基因進行過某種基因改良?”
謝教授平靜地回答:“絕無此事。”他補充道,“我的研究小組采集過一些著名運動員的基因進行過研究,但絕對沒把路易斯的基因用到我兒子身上。”
“沒有用路易斯的基因?那麼,別的人呢?”
“也沒有。”
羅伯特久久地盯著他的眼睛:“我願意相信你的話。”他十分苦惱,那個匿名作者是誰?看來此人相當了解內情(他竟然知道鮑菲耳垢的幹濕)。此刻,在羅伯特的心目中隻有一個可能的人選:金斯教授。
他但願這不是事實。他對金斯的印象很好,已經相信了金斯主動披露此事的光明動機。但是,如果金斯是一個隻敢寫匿名信的小人,羅伯特就隻好推翻上麵的結論了!
他思索一會兒,還是不死心,又問:“那就是說,你並未對鮑菲采用任何基因改良方法或其他生物工程方法,他是一個天才,是上帝偶然心血來潮而製造的天才。對嗎?”
在兩人對話時,費、田二人一直躲避著謝的目光。這位羅伯特不知道,在他進來之前,謝教授實際上已接近於承認某種事實了。所以,當他斷然說“絕無此事”時,兩人都感到意外。現在他該怎麼辦?在兩位見證人麵前繼續矢口抵賴麼?
謝教授的回答令所有人感到意外,他冷冷地說:“上帝沒有那麼大的能耐,他缺乏遺傳學的造詣。”
羅伯特和朱莉婭同聲發問:“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說。”謝教授很快打斷他們的問話,“目前讓我說什麼都為時尚早。不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我想這一天快了。我會很快披露鮑菲的身世之謎。”
“什麼時候?”
“三天之內吧。”
羅伯特向朱莉婭使個眼色,機靈的朱莉婭馬上理解了,挽住伯伯的胳臂,撒嬌地說:“謝伯伯,如果你要披露,請讓我們第一個知道,好嗎?”
謝教授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背:“很遺憾,我剛剛把優先權送給費先生了,我不能食言。你們隻需盯緊費先生即可。”
這個宣布讓費、田二人有些吃驚,但他們感激謝教授的信任,也就默認了。羅伯特難免有點嫉妒,不過他認為這已是最好的結局了。他無需擔心一個中國退休記者,畢竟他比不上《紐約時報》特派記者的分量。正像謝先生所說,三天內盯牢費先生就行了。忽然,他瞥見一輛灰色汽車開到飯店門口,一位記者模樣的人下了車,也像他剛才那樣,先察看那輛富豪車的牌號,然後興高采烈地向飯店走來,一架碩大的相機在他胸前晃動著。羅伯特笑道:
“謝先生,恐怕又有一名記者發現了你的行蹤。如果你不想接受采訪,需要趕緊撤退了。”
謝先生也看到門外的記者,他喚過侍者,留下兩百美元:“請替我結賬,餘下的是你的小費。我不想讓那位記者撞上,請領我們從後門出去。”
侍者十分樂意地領一行人穿過後門,再繞回到了停車場。當兩輛汽車啟動時,透過玻璃窗,能看見那個記者還在焦急地尋找,像是一隻被關在玻璃窗內的蒼蠅。幾個人都笑了,連身後的侍者也忍俊不禁。
謝教授要把兩人送回旅館,被他們謝絕了。他們想步行回去,看看舊城區的風光。兩人漫步穿過坡度很大的道路,兩旁的房舍依山勢而建,就像是密密匝匝的蜂巢。這些房屋相當古老陳舊,和2004年奧運會後建築的現代化樓舍有天壤之別。幾隻狗在狹窄的道路上漫步,家貓則在房頂躥跳。兩位白衣白裙的賣花姑娘迎上來,用希臘語急切地兜售。兩人聽不懂她們的話,又無法拒絕她們的熱誠,隻好向每人買了一朵。兩個姑娘笑容燦爛地走了。她們看來都不富裕,但笑容開朗,臉色紅潤,令人聯想起重慶山路上的川妹子。
兩人悠閑地走著,田延豹忽發感觸:“老費,我很羨慕古希臘的運動員,他們雖然住的是這樣簡陋的房子,吃的是粗糙的飯食,但他們可以赤身裸體去參加比賽,不必擔心鎂光燈和攝像鏡頭,也沒有體育讚助商的控製,沒有毒品和興奮劑。他們的比賽隻是為了自悅,為了展示健美的人體。體育發展到現在是進步還是墮落呢?賽場上時刻都盤踞著一個可惡的金錢之神。”
費新吾說:“恐怕還要加上一個善惡難辨的科學女神。科學使體育越來越進步,也越來越異化。如果鮑菲真的進行過基因改良手術--這一點已經大致可以確定了--那短跑比賽究竟是人的比賽還是分子生物學的比賽?”
這些話勾起田延豹的心思,悶悶地說:“田歌這妮子太不像話,好多天了,也不來個電話。”
費新吾也隻有暗暗歎息。圍繞鮑菲的身世已經掀起軒然大波,而且更大的風波還在後邊,但正處於風口浪尖上的一對戀人卻懵然無知。他們真想馬上找到田歌並把她保護起來,卻苦於不知道他們的下落。
但願鮑菲的身世不會影響到兩人的愛情。
前麵就是尼讚旅館的陡峭石階。兩人拾級而上,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用漢語喊:“費先生!田先生!”
是飛機上邂逅的那三個小夥子。他們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問:“你們好,田歌姐姐呢?”
田延豹不想說明真相,含糊應道:“她去遊覽古跡了。”
“哦,四天前我們在雅典衛城碰見過她,還有百米之王謝豹飛,他還為我們簽字了呢。”
田延豹不想同外人談謝豹飛和田歌的關係,把話題扯開:“你們還在露宿嗎?”
“不,旅館已經開始降價了,我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就在附近。昨天我們還見過你們呢,你們坐在出租車裏,沒聽見我們的喊聲。知道嗎?我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們。”
“什麼消息?”
“我們在電腦咖啡屋無意中查到的。有一封匿名信說,謝豹飛是用路易斯的精子孕育的,還有一個羅伯特蓋納寫的文章……”
費新吾忙接口道:“謝謝你們的關心。這些我們都知道了,剛才我們還同那位羅伯特先生在一起呢。他就住在希爾頓飯店。”
“這些人真卑鄙!他們為什麼要造謠?是嫉妒嗎?”
紀士強認真地說:“我認為不是嫉妒,這一定是個國際陰謀。”
“我們應當站出來,保護華人中的英雄,應當馬上通知謝先生!”
費新吾很為他們的熱情所感動,但也知道,他們的幼稚和偏執隻會把事情弄糟。他勸道:
“沒有那麼嚴重,可能鮑菲的身體確實采用了某種基因改良技術,這雖然在科學界有不同看法,但也算不上什麼國際陰謀。不用通知謝先生的,他對所有情況都了如指掌。不過,我會把你們的關心向他轉達。”
三人多少放了心,彬彬有禮地同他們告別。“再見,等閉幕式結束我們就回國,希望在國內還能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