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是明天的人。”
田歌想自己大概沒有聽錯吧,他不是說“明天的運動員”,而是說“明天的人”,這個說法聽著很別扭。也許他是想說“明天的飛人”?她好奇地看看他的那位同伴,那人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劍眉朗目,神態中有種可以觸摸到的傲氣和野性。他有明顯的性磁力,屋內幾個女人一直在打量著他,目光中不無挑逗,這些浪漫的西方女人看來想在荒野之旅中添一點風流韻事。不過,那人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這是田歌對謝豹飛的第一眼印象,印象不是太深,也許十六歲的田歌還不具備感受異性的本能,直到第二天她才有了更為深刻的印象。
這時,樓下忽然喧鬧起來,二樓的人都跑到天井的欄杆邊向下看。一隻巨大的雄象不知怎麼從柵欄中闖過來,這會兒已進了旅館。樓下的人驚慌地向四周逃竄。就在上午,馬賽族導遊還告訴他們,不久前一位法國記者闖到象群中拍照時惹惱了一頭雄象,雄象把他用鼻子卷起來在樹上摔了幾下,又踩了一腳,記者當即斃命。好在此時這頭闖進屋裏的雄象沒有發怒,隻是想尋找食物。它用長鼻子卷起桌上的一瓶鮮花,在地上摔碎;又卷過一瓶啤酒,聞聞,甩在一旁。
它繼續昂首闊步地向前走,女遊客們紛紛尖叫起來。就在這時,一個人從二樓的欄杆一躍而到了一樓的大廳。是那位白人的亞裔同伴。大象吃驚地停頓片刻,怒衝衝地向他逼過去。那人敏捷地躍過桌子,跑向門口,在跑動中順手拎過吧台上放的一籃麵包,拿起一塊麵包向大象扔去。大象嗅嗅,用鼻子卷入嘴中。他一塊一塊地扔著,把大象先引到門外,又引到柵欄外,幾個服務見狀員趕緊過來關緊了柵欄門。
有驚無險的風波結束了,那人把手抄在褲袋裏,悠閑地踱過來。這會兒他理所當然地成了眾人目光的“靶子”。三個衣著暴露的性感女郎迎上去,熱切地說著什麼,他俯下身低聲說了一句,三個姑娘都興奮地傻笑起來。他推開三個人回來,道格拉斯向他招招手,他走過來,向兩人點點頭,在道格拉斯身邊坐下。道格拉斯冷冷地說:
“我不希望訓練期間你有另外的約會。”
謝豹飛把身體仰在座椅上,懶懶地說:“我已經告訴她們啦。我說我的教練不會允許我虛耗精力的,如果想和我約會,必須先去勾引二樓那位公獅子。她們一會兒就會來找你的。”
道格拉斯蓬鬆的胡須中泛出一點笑意,撇開這個話題,對謝豹飛介紹:“這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
謝豹飛向這邊點點頭:“你好。不過這個名字我不熟悉,我隻能記得世界上前十名的短跑運動員。”
田延豹的臉紅了,悶頭不語。田歌感受到堂兄的難堪,著惱地瞪著謝豹飛,想找出幾句鋒利的話刺他,但卻沒能找到合適的武器--因為謝豹飛隻是在敘述一個事實,並不是成心想傷害誰的感情,或者說,他並不在乎這句話是否傷害了別人的感情。道格拉斯看到了兩位中國人的不快,但並沒有解釋,更沒有道歉。謝豹飛說:
“我下去了。”
說完,他朝大家略略點頭,揚長而去。他下了樓梯,剛才那三個姑娘又迎過來,謝豹飛低下頭迅速說著什麼,又向樓上作了個手勢。三個姑娘又格格地傻笑起來。
由於剛才留下的不快,這邊的談話也中止了。道格拉斯起身,簡單地說了聲再見,沒有留下電話和住址,顯然他並沒有打算讓這次交往延續下去。他走後,田歌偷眼瞅瞅堂兄,柔聲勸道:“豹哥,別生悶氣了,這兩個人都是生坯子,說話太難聽。別理他們。”
田延豹悶悶地說:“西方社會不講溫良恭儉讓的,隻認得成功者。我是個失敗者,隻能怪自己。”
田歌歎口氣,不再勸了。
第二天,旅遊團成員乘車去草原遊覽。那位馬賽族導遊再次強調了安全事項。他說這裏一般是不會發生事故的,但野生動物的性子誰也說不準,停車休息時隻能在車輛周圍,不能遠離。他們乘坐的大轎車車窗上裝了堅固的鐵柵欄,車廂上還畫了一頭威風凜凜的犀牛,可能是用來做守護神的吧。
田歌忘不了這一天。無比廣闊的草原,無比廣闊的天空。野象、角馬、羚羊在這個天地大舞台上自信地演出。這些角馬、羚羊隨時生活在危險中,也許一秒鍾後它們美麗的身體就會被獅子和獵豹撕碎,但即使如此,它們仍和食肉動物一樣是這個草原的主人,它們是美麗的、昂揚的、自由的。當它們像水中精靈一樣靈巧的逃命時,身姿比芭蕾舞姿更動人。
不過很可惜,今天她沒有看到驚心動魄的獵殺場麵。一群獅子大概還不餓,懶洋洋地拖著尾巴在草叢中散步。沒有最喜歡的獵豹,更沒有獵豹縱躍如飛的場景,田歌覺得太不過癮。這時,一輛車超過了他們,是一輛敞篷吉普,司機滿麵胡子,一看就知道是昨天那位教練。同車的人自然是他的同伴了,他今天裸著身子,隻穿一條短褲。吉普車徑直向羚羊群衝過去,羚羊們抬起頭,不慌不忙地盯著車輛,一直到車輛插入羚羊群中時,近處的羚羊才開始逃竄,纖細的四條腿飛速擺動著,靈巧地轉著彎。吉普車的目標看來是一頭個頭較小的羚羊,不管它怎麼蹦跳轉彎,吉普車仍發瘋般地咬在後邊。田歌拉拉堂兄的袖子,輕聲問:“那不是昨天的兩個人麼,他們在幹什麼?”田延豹搖搖頭。
這時,吉普已經接近那頭羚羊了,隻見謝豹飛在車上立起身,打開門,身子半掛在車外。他忽然用力跳下去,是麵朝前而身體向後跳,向後的速度多少抵消了一點車速,但餘下的衝勁兒仍使他朝前趔趄著。他緊跑幾步調整好步伐,然後全速向那頭小羚羊奔去。他的速度十分驚人,但與羚羊相比仍稍遜一籌。小羚羊敏捷地左拐右轉,慢慢把距離拉大了。
謝豹飛放慢了腳步,吉普車追上去,謝豹飛敏捷地躥上車。那位大胡子教練厲聲喊著什麼,雖然相隔這麼遠,田歌二人仍能聽見幾句餘音。吉普車朝著這個方向開過來了,教練仍在厲聲斥罵著,而謝豹飛則狂怒地瞪著教練,似乎下一秒鍾就會撲過去咬住他的喉嚨。吉普車打個彎,又朝另一頭小羚羊撲去,謝豹飛又從車上跳下。這次他的動作更為迅猛,他與小羚羊的距離在縮短。小羚羊向左閃了一下,又以不可思議的敏捷蹦到右邊。不過,這次謝豹飛對它的動作作出了正確的估計,他沒有向左追,而是和身向右撲去。小羚羊被撲倒,一人一羊在地上翻滾起來。
田歌一直緊張地看著前邊的追獵,這時她大聲喊起來:“司機叔叔,快開過去看看,好嗎?”車上的遊客都大聲讚成,司機笑笑,打過方向盤。
車開過去的途中,田歌不平地問導遊:“你不是說不準私自進獵場嗎?他們怎麼能?還敢徒步去追野獸,多危險!你看,三頭獅子就在不遠處蹲著呢。”導遊無奈地說:“他們不一樣,是經過特許的,聽說是在進行一種什麼強化訓練,已經在這兒訓練好幾天了。”說著,司機把車停下來,遊客們爭先恐後地下車,圍著那兩人。謝豹飛仍撲在小羚羊身上,緊緊地咬著它的喉嚨,小羚羊痛苦地掙紮著,彈動著四條細腿,而大胡子教練則抱著膀子,站在一邊平靜地觀望著。
可能是不滿來人打擾了他,謝豹飛放開獵物,怒衝衝地站起身來。他的嘴角掛著一縷血跡,嘴邊沾著幾根羚羊的短毛,赤裸的身上沾滿荒草,麵目猙獰,活像一個蠻荒時代的野人。小羚羊脖子上滴著血,但顯然這點傷不致命。它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很快就四蹄撒開,疾速地逃離開去。
這種人獸大戰的場麵前所未聞,所有人都驚駭地看著謝豹飛。目睹了今天的場麵,田延豹才真正弄明白了昨天道格拉斯說的“野性”是什麼。他忽然一下受到了觸動,心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個熱點在怦怦地跳動著。不過道格拉斯今天不打算攀談,當他掃視的目光落到田氏兄妹身上時,就像是看陌生人。然後,他迅速扭回頭,向謝豹飛低喝一聲,然後兩人利索地跳上車,吉普一陣風似的離去了。
這兩人也就這麼一陣風地從田氏兄妹的生活中消失了,從此再沒出現過。
這番見聞給田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開始這印象中並沒有什麼美感:一個幾乎全裸的男子,嘴上沾著血和獸毛,麵目猙獰,渾身髒汙,簡直是惡魔的形象嘛。但時間長了,惡感慢慢虛化、消失,留下的隻是他的活力,他的剽悍,他的勃勃生機。此後,她一直把這個野性的人像保存在記憶中。她開始注意有關謝豹飛的消息,大約兩年後,謝豹飛的名字開始出現在體育新聞中,他在百米田壇上的名次緩慢地但不可逆轉地上升,直到這次殺人決賽。所有關於他的報道,都保存在田歌的一疊剪報中。
田延豹的生活從那時也有一番意外的轉折。他退役前參加了最後一次國內比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成績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他在百米跑道上加速時,心中一直閃現著謝豹飛追捕羚羊的場景,肯定是謝的野性對他起了某種催化作用。國家隊的教練一邊驚歎著:“大器晚成,大器晚成呀”,一邊撕碎了他的退役手續。其後,他的成績飛速提高,直到2013年溫哥華世界田徑賽進入八強。可惜功虧一簣,他在決賽中敗得很慘,所以這兩年的輝煌也就成了回光返照。
雅典的七月酷熱難當,出租車的空調不大管用,田延豹幹脆讓司機打開車窗,隨即希臘特有的裏瓦斯熱風呼呼地灌進車內。田歌一直扒在車窗上向外看,在她眼裏,什麼都是新鮮的。司機是一個饒舌的中年人,熱心地用英語同他們攀談,介紹著沿途的名勝,不幸的是,他的英語隻有希臘人才能聽懂。田歌隻能禮貌地回以微笑。後來,費新吾擔任了兼職導遊--他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期間來過雅典,在這兒待了半個月--情況才好轉起來。
他告訴同伴,雅典早在四千六百年前由邁錫尼人建城,最早的城區在一座一百五十米高的山包上,即今天有名的雅典衛城。雅典是神話和曆史的城市,希臘共和時代是人類曆史上最生氣勃勃的時代。那時的社會和人民健康昂揚,從容大度。在中國曆史上,隻有盛唐時期才差可與其比擬,但盛唐的中國是開明的專製,缺少古希臘的民主政治。“我從年輕時就對古希臘文明十分心儀,我真希望自己也是古希臘自由民的一員,喝著茴香酒,嚼著橄欖,到英雄劇場看荷馬的悲劇,到奧林匹亞參加古代奧運會,或者參加吵吵嚷嚷的公民大會的辯論和自由選舉。我特別喜歡古希臘的裸體雕塑,它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體美。觀賞著這些雕塑,能真切感受到四千年前古希臘人的勃勃生氣。我真不相信這樣偉大的文明會一蹶不振!”
他說,希臘在公元404年淪於異族統治,直到1829年才趕走土耳其人,贏得獨立。所以,希臘在歐洲是比較落後的,是歐洲的農村。就拿雅典來說吧,這個白色的聖潔之城容納了希臘的一半人口,一直都比較擁擠,綠地很少,汙染相當嚴重,到處廢水橫流。後來直到雅典2004年舉辦奧運時大興土木,城市麵貌才大有改觀。
說話間,出租車已開入雅典市區,現在是當地時間晚上十點二十分,但雅典人的夜生活才剛剛進入狀態。到處是室外餐廳,空氣中彌漫著煮咖啡的香氣。小販們在集市上兜售著舌鰨、鰩魚和海綿,身穿白色夏裝、膚色稍黑的女孩在叫賣鮮花。在建築物的空當裏,費新吾為他們指認了著名的伯提儂神廟和埃雷赫修廟,它們都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築。
田歌看得目醉神迷。出租車在擁擠的車流中緩慢地爬行,但田歌毫不著急,一直注視著窗外流動的夜景。汽車到了普拉卡舊城區,這是一片陡峭的山地,密集的建築物依山勢而建,錯落有致。出租車停了,司機指著高處快速地說著英語,費新吾請他重複了兩遍才聽懂,他說尼讚旅館已經到了,就在這串石階之上。他願意幫客人把行李提上去,因為汽車是開不到跟前的。費新吾說:
“謝謝。隻有幾件小行李,我們自己可以拿的,這是車費,不用找了。”
司機高興地同他們告別:“再見,希望你們喜歡雅典。”
這是個中等規模的旅館,十分整潔。經理卡佐米茨看見兩男一女進來,立即用英語問道:
“歡迎,你們是中國來的費先生、田先生和田小姐吧?”
“對。”
“房間已經預定了,是四樓的10號和12號房。按你們的要求,其中10號房有可以上網的電腦,並且加了一張床。”
“謝謝。”
田延豹在櫃台上辦了手續,臨結束時卡佐米茨殷勤地問:“三位要紀念品嗎?本店代賣田徑運動會的紀念T恤衫。”
費新吾婉言辭謝道:“等我們吃過晚飯吧,飛機上的晚飯太早了。”
侍應生帶三人上樓,房間不是太大,但對於“擠慣”了的中國人來說已經夠用了。屋裏有衛生間,有一間小小的起居室,桌上擺著一台台灣鴻基電腦。臥室較小,兩張單人床已經拚在了一塊兒。費新吾對兩人說:
“抓緊時間洗漱,然後下去吃飯。我先給熟人打個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了,那邊說:“是老費嗎?新華社的穆明出去采訪,交待我等你的電話。房間還滿意吧?”
“房間很好,謝謝你們。”
“不客氣。穆明讓轉告你,後天百米決賽的票已經搞到,明天你過來取。”
“不用了,我們在飛機上遇到一位朋友,他已經為我們準備了入場券。那邊的三張票好處理吧?”
“沒問題。門票的黑市價格已經翻了五倍。”
“中國隊戰績如何?我知道昨天隻有一塊女子5000米的金牌上賬。”
“今天又添了兩枚金牌,女子競走和男子跨欄。這次中國隊的人氣不錯,但畢竟底子太差,不會有太大的突破。”
兩人寒暄幾句,掛了電話。浴室裏水聲嘩嘩,但田延豹還是聽到了外麵的談話,大聲問道:“今天幾塊?”
“兩塊金牌。”
田延豹穿著浴衣出來,一邊擦頭發,一邊評論道:“不錯,開局不錯,有這個勢頭,今年中國隊還能上一個台階。你去洗漱吧。”
兩人穿戴齊畢,田歌正好來敲門,新浴過後,她顯得格外鮮嫩。“費叔叔,豹哥,吃完飯,咱們再逛逛雅典的夜景吧?”
“你不累?”
“不累。走前就說要調時差,我看時差肯定調過頭了,這會兒特精神,想睡也睡不著。”
“好吧。”
雅典似乎沒有夜晚,外國遊客淹沒在希臘人的海洋中。露天舞場裏,人們彈著桑圖裏琴,跳著邦多紮裏舞。佩著電警棒的警察在街道上溜達,個個滿麵笑容。費新吾領著同伴在一個露天餐廳就座:
“先填飽肚子再說吧。吃什麼?來點正宗的希臘飯菜?”
田歌饒有興趣地答應了。費新吾向侍者點了菜,告訴田歌,希臘的作息時間很特別,由於天氣酷熱,希臘人的習慣是:中午一直休息到五點,夜裏八至十二點吃晚飯,商業活動則徹夜不停。為了節約電力,希臘政府不得不以法律形式規定,淩晨兩點商店必須關門。但店主們常常關門半個小時做做樣子,就又開門了。“和咱中國一樣,這叫你有政策我有對策。你們要是有興趣有精力的話,咱們今天玩個通宵。”
田歌雀躍道:“行,逛個通宵!呀,這是什麼東西?”她皺著眉頭打量著杯子裏色味怪異的飲料,費新吾笑了:“你不是想嚐嚐正宗的希臘風味嗎?這就是老希臘人愛喝的鼠尾草煎汁。喝吧。”
田歌喝了一口,立時把臉皺成了苦瓜,兩個男人見狀開心地大笑起來,正端菜上桌的希臘侍者也笑了。
希爾頓飯店的仆役把謝可征送進豪華套間,這裏的正廳懸掛著枝形水晶燈,牆上是暗褐色的實木護板,浴室非常寬敞,有一個雪花石的浴盆。仆役把他的行李箱放到壁櫃中,微笑著說:
“先生也是來觀看田徑比賽的吧,你來得很巧,正好趕上百米決賽。”
“對,我是為它來的。對了,請你馬上到門票預售處拿三張明晚決賽的門票,送到普拉卡城區的尼讚旅館。”
“好的,我馬上去辦。先生你休息吧。”
仆役走了,謝可征先洗了個熱水澡。防霧鏡中顯出他的麵容,眼角皺紋密布,鬢發已經全白。他老了,時光之神的腳步是不可阻擋的。六十五年來,他一直在科學之路上埋頭疾進,現在該回過頭來看看一生的曆程了。這一生中,他在科學研究上取得了不少突破,但最成功的作品是他的兒子。明晚,百米決賽之後,兒子的成功就會昭示於世。實際上,兒子早就可以成功了,但他和妻子一直謹慎地保守著秘密,把這一天一次次向後推延,因為這個成功太驚人了,它一定會像高壓飯鍋爆炸一樣,把體育界或科學界的盛宴攪得亂作一團。
兒子的成功無可置疑,現在他關心的是,怎麼把高壓鍋中的蒸氣慢慢釋放一些。
電話響了,他伸手拿過浴室裏的電話,是道格拉斯:“謝先生你好,我估計你已經到了。”
“鮑菲呢?”
“正在接受興奮劑的檢查,一切按我們與耐克公司的協議進行。以我看來,這回新聞界是太遲鈍了,對鮑菲超強度的興奮劑檢查,竟沒人看出其中的不正常!”
“恐怕是惰性使然吧,他們都不相信一個黃種人運動員會在這個屬於黑人的領域裏取得突破。鮑菲的情緒怎麼樣?”
“很好,明晚他一定會有不錯的競技狀態。放心吧。”
“我很放心,預祝你成功。”
道格拉斯笑了:“不,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
“那好,就預祝我們成功吧。”
披上浴衣,他掛通了美國家裏的電話。妻子方若華這次沒來,執意留在家中。這一生中,若華一直與他宛若一體,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科學上的助手。豹飛明天的成功是他們兩人心血的結晶。但若華年歲漸大後變得怯懦了,她擔心兒子的成功會毀了他作為正常人的一生。妻子的退卻使他常常有一種孤獨感,現在,隻餘他一人在荊棘之路上前進了。
是女仆莎蒂瑪接的電話,說女主人正在院裏修剪花木,是否需要去喊她?謝可征說:“不用了,隻告訴她我已經安頓好,剛才我和道格拉斯通過電話,豹飛的情緒很穩定,讓她放心。”
掛上電話,他擦幹身體,躺到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很長時間他沒有入睡,他想起豹飛夭折的六個哥哥;想起鮑菲出生時夫婦二人的狂喜;想起鮑菲的童年,那時他是個脾氣暴躁的小家夥……他忽然想到了田歌,那個漂亮的、性情怡人的姑娘。她對鮑菲的情意是很明顯的,這多半緣於六年前在東非草原上結成的緣分吧。他對田歌的印象很好,也許這個中國姑娘是命運之神送到他麵前來的。
他漸漸沉入睡夢中。
體育運動是古希臘人對世界文明的重大貢獻。公元前776年,古希臘人在奧林區亞村召開了第一屆奧運會,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公元393年,共舉行了293屆。後來,異族統治中斷了這個傳統,留下了長久的空白。直到1896年3月25日,希臘國王格奧爾基奧斯在全雅典體育場宣布,第一屆現代奧運會開幕,曆史才重新接續起來。在那次奧運會上,希臘共獲四十七枚金牌,高踞金牌榜的首位。
其後,希臘的體育成績就慘不忍睹了。說到底,體育的興旺不能靠曆史的餘威,它要靠巨大的財力和高度發達的科技。但不管成績如何,希臘人對體育的熱情從未降低。
謝教授已經讓希爾頓飯店的仆役送來了入場券。第三天晚上,費新吾三人很早就吃了晚飯,乘車向帕特西耐孔體育場出發。他們覺得自己像是正走進一個巨大的能量場,離得越近,越能感受到運動會的巨大磁力。一隊隊警車在為運動員的車隊開道,數目眾多的警察牽著警犬在運動員村和體育場附近巡邏。等待轉車的新聞記者焦灼地翹首遠望,一旦大會的專車開來,他們就會肩扛手提笨重的攝影器具,蜂擁而上。身著盛裝的本地觀眾或乘車或步行,潮水般擁往賽場。這種人的海潮在賽場門口被阻住了,數目眾多的男女警察把觀眾分成單行縱隊,認真地進行檢查。三個人排在行列中耐心地等待著,費新吾搖頭歎道:
“體育和暴力已經密不可分了。慕尼黑奧運會慘案,亞特蘭大奧運會爆炸案……怎麼能想象古希臘的運動會中對觀眾搜身?這也是現代文明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吧。”
雅典帕納西耐孔體育場一直是體育運動的聖殿,就像是伊斯蘭信徒心中的麥加天房。帕納西耐孔體育場建於公元前330年,它全部由潔白的大理石建成,坐落在圓形的山丘上。體育場正麵是典型的古希臘朵利亞建築風格的高大前柱式門廊,門廊中央是巍峨莊嚴的白色大理石圓柱,前後共排列二十四根。中央門廊成“品”字形,共十二根,後門廊柱共六根。看台依跑道的環帶而建,也全部由潔白如雪的大理石製成,跑道兩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聖火台,它們靜臥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體育場後麵是鬱鬱蔥蔥的綠樹,晚霞正灑落在高大的樹冠上。這個古老的體育場同時也充滿了現代氣息,兩塊巨型電視屏幕高高聳立,十口鍋狀的衛星天線一字排開朝向天空。暮色漸漸沉落,但體育場內亮如白晝,燈光映照著綠色的草坪,朱紅色的塔當跑道,還有數萬興奮的盛裝觀眾。
看台上可以說是座無虛席。費新吾不由想起上個世紀在雅典舉行的田徑賽事上,曾鬧過一場小小的風波。世界田聯主席內比奧洛批評賽場裏觀眾太少,從而引起他與希臘體育部長的一番唇槍舌劍。這番爭吵在報紙上披露後,希臘人潮水般地購票入場,作為對內比奧洛的回敬。想到這裏,費新吾不由會心地笑了。從某些方麵看,希臘人和中國人有相似之處,兩者都有燦爛的古代史,也有令人扼腕的近代史。所以,在涉及民族自尊的問題上,兩者都是極為敏感的,甚至敏感到病態的地步。他揶揄地想,也許今天的觀眾中就有一些人並非愛好體育,他們僅僅是為了民族的自尊才付出了高昂的票價。不過,他對這種看似幼稚的自尊心卻十分理解。
費新吾和兩個同伴在靠近跑道終端的兩層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做了多年的體育記者,他知道在百米決賽的黃金時段,這樣的位置是十分難得的。他十分感激那個慷慨的老人。但他沒有找到老人的影子,附近沒有,貴賓席上也沒有。莫非在這個令人癲狂的時刻,作為謝豹飛的父親,他還能端坐在臥室中看電視?
他在貴賓席上看到了原美國短跑名將路易斯,這位百米跑道上的風雲人物曾多次打破世界紀錄並榮獲奧運冠軍,現在已經五十六歲了。這會兒,他正與貴賓席正中的原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交談,羅格左側則是現任世界田聯主席德比洛夫。兩位主席當然不會錯過今天的比賽,畢竟,男子百米是田徑運動中分量最重的獎項之一。
回頭望望看台,七排以上全是各國的新聞記者,他們胸前掛著長焦距相機或攝影機,膝上擺著最新式的筆記本電腦,麵前還有為他們特意配置的小型閉路電視。費新吾用目光掃視一遍,從他們佩戴的台徽看,有英國的BBC,美聯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國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自然也少不了新華社。新華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兩人遠遠地招了招手。
田延豹一直瞑目而坐,眉峰微蹙,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個痛苦的夜晚。田歌穿一件潔白的露肩裝,緊緊捧著一束碩大的花束,裏麵有象征勝利的月桂和象征愛情的玫瑰。她的眸子裏有兩團火在燃燒,從她手指和嘴角無意識的抖動中,能看出她心中極度的渴盼。
有人拍拍費新吾的肩膀,是個子矮胖的穆明,他才從人群中擠過來。費新吾移移身體,讓他擠著坐下,穆明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一邊說:
“熱,希臘的天氣真要命!下次再出國采訪,我隻到阿拉斯加和冰島。喂,誰給你弄來這麼好的位子?能在百米決賽時弄到這兒的位子,那人肯定有神通。”
“我們在飛機上邂逅了一位美國的教授,是他主動贈送的。對了,他是鮑菲謝的父親,知道鮑菲嗎?就是決賽中那個唯一的黃種人。”
“當然知道,他的成績是八個人中最後一名。”穆明罵了一句粗話,“采訪百米真沒勁,盡是黑人耀武揚威,中國人連邊也沾不上,有個華人還是墊底的。”
費新吾怕他的話刺激田延豹,忙觸觸他,使了一個眼色。穆明這才探過身同田延豹搭訕:“是老田吧,咱們打過交道。喲,這位漂亮姑娘是誰?我敢說你是體育場中最漂亮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田歌雖說有些羞澀,仍落落大方地同他握手:“我是田延豹的堂妹。”
費新吾指指貴賓台:“那一位是誰?”
“羅格左邊的?是前田聯主席內比奧洛的孫子,是一個重要的體育商。記得嗎?1981年,內比奧洛上任時,國際田聯是個窮家破廟,資產隻有五萬美元,到他卸任時,國際田聯的家底已經上億了!那個意大利跳遠運動員對國際田聯進行了許多意義重大的改革,實行一國一票製,允許田徑選手拿高額獎金,促進了田徑運動的商業化。現在田聯主席已是財大氣粗,即使奧委會主席對他也要禮讓三分了。”
費新吾搖搖頭:“這不一定是好事。體育的商業化必然會帶來醜惡:興奮劑、假賽、賄賂、腐化……”
穆明直搖頭:“老費,我的費聖人,別烏托邦了。大勢所趨呀,誰也擋不住的。比賽馬上要開始,我該過去了。”
費新吾低聲說:“透露點小秘密,今晚你把鏡頭對準鮑菲謝,很可能,他要爆個大冷門。”
“不可能吧,貝格他們幾個老將都正在巔峰狀態哩。鮑菲能進入前三名?”
費新吾同田延豹交換了一下眼神,壓低聲音說:“我想他不止是進人前三名,他甚至有可能奪冠。”穆明瞪圓了眼睛,下意識地搖搖頭。費新吾笑道:“反正很快就要見分曉了。既然你那麼推崇體育的商業化,要不咱們也商業化一次?咱倆拿他的名次賭個東道,他若拿不到三牌,我請客;拿到的話,你請客。”
穆明瞠目良久,幹脆地說:“好,說定了!”
在地球的另一麵,美國俄勒崗州波特蘭市耐克公司的總裁辦公室裏,菲爾奈特先生停止了一切工作,來到小會議室,聚精會神地看著牆上的超大型液晶屏幕。奧運百米決賽快要開始了,他交待秘書瑪格裏特小姐,在半個小時內,所有電話及來訪人員一概擋駕。此刻,百米決賽的結果是世界上最使他揪心的事情。
兩個月前的一天,他剛與邁克爾喬丹通完話,瑪格裏特告訴他,有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華裔短跑選手想要同他通話。奈特不耐煩地揮揮手,讓秘書擋駕。這些年是耐克公司的低潮期,旗下的幾位體育明星都十分平淡。有時他難免回憶起二十年前的輝煌,那時,屬於耐克旗下的幾名體育明星,像籃球明星喬丹、撐杆跳高明星布勃卡等,人氣極旺,都是百年一遇的世紀性人物,他們的成就和他們的人格魅力光彩奪目,為耐克公司帶來了滾滾財源。但百年盛宴終有一散,他們都老了,相繼退出了體壇。尤其是NBA的天皇巨星喬丹,他退役所造成的損失--不是指對NBA的損失,而是對耐克公司利潤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以往,以喬丹作廣告的AIRJORDAN係列運動鞋,每一款新型推出,耐克的銷售額就有一次飆升。現在,耐克的名字在無奈中已經由“酷”(COOL)逐漸變“冷”了。
說到底,隻怪美國人太健忘,而且恰恰是體育商的商業化運作培養了這種健忘。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明星攻勢中,他們不可能長久懷念一個過時的明星--哪怕喬丹這樣的巨星也是如此。喬丹退役前曾成立了耐克旗下的喬丹有限公司,生產JUMPMAN(飛人)牌係列運動鞋,但銷售額一直無法令人滿意,剛才喬丹的電話中就充滿無奈。
雖然奈特一直在遴選足以繼承喬丹、布勃卡的未來明星,不是一般的明星,而是那種高踞於眾明星之上的世紀性明星,但他對這位找上門來的華裔運動員卻沒有興趣。百米跑道上,老將貝格風頭仍健,他是阿迪達斯旗下的,甚至舉著阿迪達斯公司的旗幟上賽場。奈特估計,短期內很難有人與他爭鋒。
何況這位找上門來的是位華裔。作為一個精明的商人,奈特比任何人都了解美國社會的脈搏。在平等博愛的大旗下,種族意識的潛流仍是極其強大的。拳王阿裏曾因是黑人而被飯店拒之門外,憤而將金牌扔到水裏。當然,上世紀70年代之後,黑人體育明星漸漸成了社會的寵兒,但這裏麵多少有些無奈的成分--因為黑人在諸如拳擊、短跑、籃球等項目中已經不是一般的優勢,而是絕對的優勢,他們幾乎把所有白人掃地出門。在這種情況下,白人觀眾隻好把黑人明星認同為自家人了。
但一個華裔選手很難成為大眾情人--除非他極為出色,否則,即使像張德培這樣的人物也沒有太大的市場號召力。他不想把精力投在一塊希望不大的貧瘠之地。不過,瑪格麗特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執行他的命令。她在這兒工作已經二十年了,十分精明能幹,知道怎樣來影響老板的決定。她不帶感情地補充道:
“那位華裔選手說,他是百米賽壇中很差勁的一個選手,但希望耐克公司的總裁不要太短視。他說一定要同你親自交談。”
奈特抬頭看看秘書,既然那人能說服精明的瑪格麗特,也許值得一談。他改變了主意,皺著眉頭說:“接過來吧。”
屏幕上出現一個圓圓的臉龐,英氣勃勃,十分年輕。他的背景是一個朱紅色的塔當跑道,不過並不是在體育場內,像是在一戶公寓的院內,跑道緊鄰著鐵藝的籬牆,牆上爬滿了藤蔓類植物。那人後邊露出另一個人的半個頭像,滿臉絡腮胡子,麵無表情地看著這邊。圓臉龐嬉笑自若地說:
“是奈特先生吧,我叫鮑菲謝,我想先生不一定記得這個名字,因為我是有資格進軍雅典的短跑選手中最差勁的,以至各個體育用品公司都不把我放在眼裏。不過奈特先生是否願意燒一把冷灶?也許這把火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呢。”他大笑一陣,繼續說,“所以我自己找上門來啦,我想與奈特先生簽一份合同,對雙方都有利的合同。”
他的笑容明朗而自信,在這一瞬間,奈特忽然觸摸到了這個人明天的成功。老奈特十分相信自己的商業直覺,他僅停頓了兩秒鍾後,就果斷地說:
“好,我同意,我馬上派人去找你具體談。你的經紀人是誰?”
那人笑著說:“我不喜歡同你的下級討價還價,還是咱倆在這兒把大的框架先敲定吧。我會在百米決賽中穿上耐克跑鞋--畢竟我一直在穿它--比賽後我會把耐克跑鞋拋到天空,或頂在頭上,或把耐克公司的旋風符綴在胸前,總之做出你想要我幹的任何舉動。至於貴公司的酬勞,當然與我的名次有關。我提個數目,看奈特先生是否讚成。如果我取得第八至第二的任何名次,貴公司隻需付我一美元……”
奈特立即問道:“你說多少?”
“一美元,隻需一美元。但我若奪得冠軍,這個數目就立即上升到三千萬。你同意嗎?”
奈特十分震驚於他的自信,他沒有躊躇,幹脆地說:“我可以同意這個數額,但……”
“不不,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如果我奪冠的同時又打破了世界紀錄,貴公司要把上述酬勞再增加一美元,也就是三千萬零一美元。但如果我的紀錄打破9.5秒大關,”他一字一頓地說,“聽清了嗎?如果打破9.5秒大關,我的酬勞就要變成一億美元。”
縱然奈特是體育界的老樹精,他聞聲仍然吃驚得站起身來:
“你說9.5秒大關?那是多少體育專家論證過的生理極限呀!根據計算,為了達到這個速度,大腿的肌肉纖維都要被拉斷。換句話說,這是人類的體能無法達到的。”
對方不耐煩地說:“那就是我的事了。怎麼樣?一億美元,據我所知,貴公司還沒有同哪一個運動員簽過這麼大數額的合同。”
奈特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平靜地說:“我答應。你不要把我看成唯利是圖的商人。隻要你能超越體育極限,達到人類不敢夢想的這個高度,我情願奉送你一億美元,並且不要你承擔任何義務。”
鮑菲目光銳利地看看他,略作停頓後笑道:“也好,我會把這段談話透露給某位記者,我想這將是對耐克公司更好的宣傳,遠遠甚於向天空扔跑鞋之類的雜耍。至於付款期限等枝節問題就由你們酌定吧,我不會挑剔的。怎麼樣,還有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