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六月九日(墨期五)

今天我覺得精神更好了。一覺醒來,我就覺得肚餓。我吃了一碗稀飯,是用白糖拌的。

“吃餅幹啊,”第六床遞過一個紙包來說。他的臉色今天顯得更黃,嘴唇幹得結殼了。

“謝謝你,我吃飽羅,”我笑答道。

“你拿去,你拿去,我不吃,”他固執地說。我接了過來,放在枕邊,但是我並不想吃。

“你今天怎麼樣?好點嗎?”我問道。

他搖搖頭:“我頭有點痛,還是發熱。”

看護小姐來鋪床了,病房裏充滿了她們的清脆的笑聲。她們經過第六床床前,連床單也不拉一下,就讓它亂著。我看見張小姐指著第六床跟那位舉動呆板的方小姐低聲講了兩句話,她們也走過去了。我們這一排的病床除了第六床外,全鋪好了。

“今天怎麼啦?”第六床瞪著兩眼說。我才注意到他整個眼白都帶著杏黃色,眼光顯得狂亂。兩頰的肉不自然地微微搐動。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意思。他似乎想笑,但是他笑得多痛苦。

我看他一眼,不敢去理他。心裏想:他會發狂嗎?

“就不管我嗎!”他自語道。

但是張小姐捧著一盆水,方小姐抱著幹淨的床單一路來了。

她們給第六床揩洗了身子,又換了床單和被單。他默默地讓她們擺布著。他似乎感到了一點舒適。

“怎麼今天又這樣客氣?”他低聲自語道。小姐們不曾聽懂,也不曾注意他的話。

汪小姐走過來,也不說什麼,就把一小方紙片貼在第六床的號牌上,並且在那上麵添了一塊紅紙的小圓牌。她又默默地走開了。

他忽然覺得不安了。我看見他幾次偏起頭去看紅紙牌,他似乎想看清楚那上麵的字跡,可是沒有用,他不能夠坐起來。

“不要動啊!”方小姐幹涉道。

“唉,”他歎了一口氣,不再看紅紙牌了。可是他的臉上突然籠罩了一層死灰色,我不知道這是從什麼地方飛來的。我覺得他似乎要哭起來了。“小姐!小姐!”他忽然望著方小姐大聲說。

“哪樣?”方小姐問道。

“請你給我帶個信到××坡××器材庫,找李××庫員來一趟,說我的病不得好羅,”他痛苦地著急說。

“不要緊,你會好的。你不要亂想,”方小姐說道。

“我曉得,我要死羅,你們給我在洗身子,”他固執地說。

“今天你轉到內科去了,所以給你洗洗身子,你懂不懂?”張小姐大聲開導說。

“我沒有內病,轉什麼內科?”他反問道。

“你曉不曉得,你現在害斑疹傷寒,等你轉到內科去醫好了再來醫手,”張小姐接嘴說。

“什麼斑疹傷寒,我不懂!我一定要死羅!”他說。

“不要跟他講,他腦子不清楚,”方小姐對張小姐說。

張小姐點點頭,他們鋪好床走了。

“我還沒有死啦,你們怕什麼!”第六床自語道。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兩個朋友來了。一個是那天給他送餅幹來過的,還是那一身司機的打扮;另一個穿一件長袍,年紀更輕,似乎還不到二十。

“今天好一點嗎?”司機含笑問道。

“你們來得正好,”第六床著急地說,好像肚裏有許多話,馬上要全吐出來似的;“我的病不得好啦!”

“不會的,你好好養一下,”年輕的朋友含笑說。

“我曉得,我一定要死,”第六床固執地說。

“醫官怎麼說?”司機朋友問。“是不是他說你的病危險?”

“醫官不會講真話,”第六床答道;他又伸手指了指頭上的那塊紅牌子:“你看那個紅牌子上麵寫的什麼字?”

年輕的朋友真的去看了,他說。“沒有關係。是‘隔離病人’四個字。並沒有說危險。”

不危險?他們怎麼也不來看我?一個醫官也沒有來過,也不給我打針。我一定要死的,我曉得我要死,我並不害怕!一第六床瞪著眼說。

“那麼我們去問問醫官看,”兩個朋友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最後司機朋友提高聲音對第六床說。

他們先到條桌前去找汪小姐。我看見汪小姐跟他們講話,但是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他們又離開條桌了。兩個人商量著似乎不知道應該到什麼地方去。他們走到門口,忽然注意到第十二床旁邊立著一個大夫,便掉轉身子走到第十二床床前。這是郭大夫,他在開刀之前還來對第十二床解釋開刀的必要,並且勸他不要有害怕的心思。他聲音溫和,略帶口吃,但是話很清楚而且有條理。

醫官,朱雲標的病有沒有危險?是不是要給他打針?一司機朋友忽然插進來說,把郭大夫的話打斷了。

“哪一位?”郭大夫帶著微笑客氣地問道。

“第六床,”司機朋友指著那個病人回答。

“他不是我的病人,你去問護士長罷,”郭大夫搖搖頭抱歉地說。

“不是他的病人,就可以不管。那麼該哪一個醫官來管?”年輕朋友不高興地抱怨道。

“我們去問問那個女醫官,”司機朋友看見楊大夫跨著大步進來了,便提議道。兩個人走去把楊大夫迎了來。

楊大夫看了一眼病人的牌子,溫和地說:“他害斑疹傷寒,就要轉到內科去了。內科的大夫會來看的。不要緊。”

“醫官,醫官,”第六床聲音打顫地叫道。“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

“你要死?笑話。你這個病算什麼?現在害斑疹傷寒的人很多,”她帶笑說,她把眼光向四處看了一下。“你看第三床那個新來的病人,不也是害斑疹傷寒嗎?你不要著急,不會死的。”

楊大夫提到的第三床的新病人是昨天傍晚來的,那個時候我在睡,醒來以後我也沒有留心。我隻知道他是一個內科的病人。從昨晚到現在他似乎沒有講過一句話。先前汪小姐來掛紅牌子,也曾到他的床前走過。他的床前也有一個“隔離病人”的紅牌子。

“你住院好多天了?你還記得嗎?”楊大夫問道。

“兩個禮拜,”第六床答道。

“那麼你這個病是從哪裏來的?你在什麼地方給虱子咬了來?”楊大夫驚訝地問道。

我記起了我住院前聽見人說過關於斑疹傷寒的話:這是由虱子傳染的一種病,最近由過境的新兵帶到這個城裏來的。難道醫院裏也有了虱子?

“不曉得是不是那天晚上在陸軍醫院得來的,”第六床說。

“不要緊,你不要怕。內科的大夫來給你吃了藥就會好的,”楊大夫安慰他說。過後她轉過身朝著我問道。

“你今天怎樣?更好一點罷?”

“好。”我點點頭。

“我等一陣再來看你,”她笑笑便走了。

第二床還靜靜地睡在那裏。他的兒子又拿著漱口盅來了。

“爹,你要不要吃點豬肝湯?”他放下漱口盅,問道。

“我不吃,”老人說。他臉朝著方木櫃,側起身子睡著,講話時身子也不動一下。

“你今天好一點罷,”兒子稍稍俯下頭,關心地問道。

“兒子,我好不了啊……你快去找李三爺,請他把那塊地讓給我……”老人激動地、用了大的力氣說,聲音抖得厲害,但是相當清楚。

“李三爺那天說他還有朋友要那塊地,他不會讓給我們,我又拿不出錢,”兒子著起急來,打岔地說。

“你跟李三爺說,請他看在親戚分上委屈一點罷。我們如果不是遇到戰爭,也不會弄到這個地步。他可憐我,少要一點錢,我來生願意變牛變馬來報答他。”

“爹,你也不至於有什麼……。我連一個錢也拿不出,李三爺怎麼肯答應……”兒子帶哭聲說。

“我不會好啦。我白活了一輩子。家也回不去了。想不到要在異鄉埋骨。我隻想有一塊幹淨的地。李三爺那塊地我看中了的。你設法給我籌點錢罷。我累了你這幾年,這是最後一回了,”老人喘籲籲地說,身子不停地顫動。我隻能記下他的意思,卻無法忠實地寫出他的口氣和那幾個語助詞。

他的兒子仍舊立在床前,沒有回答他。

“你快點去啊!你早點把地給我弄好,我就放心了,”老人催他道。

“我就去,我就去!”兒子進出帶哭的聲音說,忽然伸起兩隻手抓自己的頭發,瘋狂似地跑出去了。

這一上午我沒有看見老人的兒子回來。老人好像很不安地等待著。我頗同情這個兒子。老人的精神今天顯然好起來了,他也許不會有危險。那麼為什麼一定要逼著兒子去做那件為難的事呢?

午飯後不久,老人忽然大聲叫起“小姐”來。汪小姐正站在第十二床旁邊照料那個挖眼睛的病人,便走過去問他:“哪樣?”

“請你打個電話給我兒子,要他馬上來一趟,”老人焦躁地說,中間停頓兩次才把話說完。

“電話打到哪裏?多少號碼?”汪小姐問道。

“××局第二科,就在××街,”老人說,聲音不十分清楚了。

“要不要說什麼事情?”汪小姐再問一句。

“要他快,快來!”老人叫吼似地說,顯然他是用了最大的力氣說出來的,以後便不響了。但是過了半點鍾他忽然大聲叫起來。“兒子!兒子!”他隻叫了兩聲。沒有人理他。他似乎要翻身,然而他也隻是微微地動了一下,過後又寂然了。從這個時候起他就再沒有發過聲音,也沒有轉動身子。他好像在睡,而且睡得很好。

他的兒子並沒有來,我不知道汪小姐電話打通沒有。下午快到兩點鍾的時候,老鄭提了鉛桶進來倒便壺,他走到第二床床前,拿起床底下的便壺,平日不講話的第一床忽然說:“老鄭,你摸摸看,第二床怕不對羅?”

“這樣臭,哪個要摸他!”老鄭不高興地答道。

“怕什麼,我不是聞夠了嗎?”第一床溫和地說,但是老鄭仍然拿起便壺走了。不過他倒好便壺送回來的時候,忽然伸出手在第二床的額上、手上挨了一下。“他真的走路羅,”他自己說了一句,過後便提高聲音喚道:“汪小姐,汪小姐,第二床回老家了。”

“好的,你去喊人來抬罷,”汪小姐就在條桌前這樣吩咐道。等老鄭提著鉛桶走了,她才慢慢地走過來,看了看第二床,又在他的額上摸了一下,才慢慢地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老鄭便帶著兩個工人抬了一副擔架進來。他們很快地就把老人的屍首包好,放在擔架上抬出去了。老鄭走在後麵,抱著用髒了的棉絮、被單、草墊等等東西。

病室裏剩下一張空的床板。汪小姐點了兩根香拿過來,插在木壁的縫隙中間。

“又是一個。偏偏我們這一邊不吉利,這個月已經死掉三個了。對麵一個也沒有,”第九床說。

“三個?哪三個?”第八床問道。

“前頭十一床,第二床,還有前頭第五床,就是一號大清早死的,”第九床說。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內科病人,頭天晚上進來,一句話也沒有講過,第二天早晨就翹辮子了,”第八床接嘴說。他的眼睛朝著我的床,似乎在回想那一天的情景。

我打了一個冷噤。我沒有想到,就在我入院的那一天,這個床上還躺著一個死人。內科的病人!他害的什麼病?是傳染病嗎?可是我在這張床上已經睡到第九天了。

一個灰色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一晃,老人的兒子匆匆地趕來了。他滿頭冒著汗,一直向第二床奔去。他大概是辦好了墳地的交涉回來向父親報告的罷。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白白的一張空床板。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他站在床前忘記了自己地伸起兩隻手抓頭發。

汪小姐慢慢地走了過來,帶著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正要開口,兒子先說話了:“汪小姐,是什麼時候?”他放下手來。

“一點五十八分,”汪小姐低聲答道。“抬到太平房去了。天氣熱,你早點安排後事罷。”其實那個老人死在一點五十八分以前,沒有人準確地知道他斷氣的時刻。

“是,”兒子答了一個字,他的眼圈紅了。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睛也失了神,牙齒不住地咬著下嘴唇。過了兩三分鍾,他忽然覺察出他再沒有理由在空床前麵站下去,便猛然扭轉身子,急急地走出去了。我以後就沒有再看見他。

還不到一個鍾頭,這張空出來的床鋪又被一個新病人占據了。這也是一個須發花白的老人,不過身材高大,病勢不嚴重,瘡口在背上。

“一個去,一個來,床鋪永遠空不了,倒是開醫院生意好,”第八床躺在床上安閑地小聲唱道。

沒有人為死去的父親或者活著的兒子歎一口氣,流一滴淚。病室裏再看不到任何表示那個老人存在過的痕跡了。在這裏死顯得這樣平常,這樣不可怕,而且這樣容易。

這天八點多鍾第十二床被帶到手術室去。他是自己走去的。他去之前李小姐先給他剪去了左眼的睫毛,又給他打了一針,方小姐拿著牌子送他到那裏去。十點鍾光景,他被工人抬了回來。他昏昏沉沉地仰臥在擔架上,好像還沒有清醒。頭上束著繃帶,左眼完全綁住了,但是血還不時地透過紗布浸出來。

小姐們忙著整理床鋪。郭大夫跟著來了,他在床前守了一會兒,又走了。他剛走出病室,第十二床便發出第一聲呻吟。這痛苦的叫聲好像是從夢中來的,多麼空虛,它的餘音長久地在我的耳邊蕩漾。我應該明白它的意義,它對我是多麼熟悉。

“放警報啦!”第八床說,他吐出舌頭做出可笑的滑稽樣子。他永遠保持著安閑的態度,對什麼事都覺得有趣,但是對痛苦卻漠不關心。醫院生活似乎使他感到舒適。他好像隻是為了好玩,才故意在頭上豎起一隻蝴蝶,而且一直把它保留到現在。他幾次提過出院的話,卻始終不見有出院的準備。郭大夫也從沒有催過他出去。昨天我聽見他同第九床講笑話,他說:“我們兩個倒是把醫院當成旅館在住羅!”第九床笑著回答他。“你比我更舒服,你還可以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

是的,他是自由自在的。他對別人的痛苦不知道表示同情。那天我開刀回來下午打鹽水針的時候,我仿佛也聽見他的笑聲和他的風涼話。那個時候我真想咒罵他!今天他那個滑稽的樣子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第十二床的呻吟開始了。以後一聲一聲接連著。是那麼痛苦的聲音,仿佛是被宰割的牛羊的哀號。整個病室被這種聲音充滿了。連我的整個腦子也被這種聲音充滿了。我不能睡,不能用思想。我隻有睜大一對眼睛朝四處看,想找什麼事情來分我的心。

“小姐!小--姐!”第十二床忽然叫道。汪小姐走了過來。她憐憫地望著他,柔聲問道:“哪樣?你痛嗎?我給你打一針好不好?”

“枕頭!枕頭!太高!”第十二床痛苦地叫著。

“好,我給你取掉一個罷,”她小心地從病人的頭底下抽出了一個枕頭。過後她再問一句:“現在好啦罷?”

第十二床不作聲了。他靜了幾分鍾,才又呻吟起來。聲音仍然是那麼淒慘,仿佛誰在抓他的心似的。汪小姐剛要走開,又被叫聲止住了。她站在床前,帶了一點張皇失措的樣子,她似乎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法來減輕病人的痛苦。她卻默默地用右手的兩根小指頭挑她右邊的發鬢。

但是郭大夫又來了。郭大夫客氣地招呼她的時候,她臉上緊張的肌肉鬆弛了,她仿佛得到了救星似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她聽見第二床在喊“小姐”,便趁這個機會離開了第十二床。

“馮永康,你痛嗎?”郭大夫把頭俯下去,溫和地問道,他叫出了病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