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赴宴會罷?”我笑著問。
“去朋友家吃喜酒,恐怕已經晏了,”她笑著回答。“這本書是拿給你的,”她把腋下的一本書遞給我,除了書外,她還挾著一個手提包。
這是一部《唐詩三百首》。她拿這種書給我看,倒是我想不到的。
“我想這本書對你會有好處。我起先就說過你不宜看太費腦筋的書。你讀讀詩,可以使你的心純淨一點。心境對治病很重要,”她溫和地解釋道。她兩隻眼睛懇切地望著我。
“我明白。這些詩我也讀過。楊大夫,謝謝你啊!”我感激地說。我覺得她的眼睛也在微笑了。她又關心地說:“你出來好久了?不要多走啊,早點進去罷。”
“楊大夫,我問你一句話,將來我開刀的時候,你會不會在場?”我忽然想起要問她這句話,就順口說了出來。
她笑了:“你問得奇怪。不過我也說不定。隻要我沒有別的事,我一定在場!”
“我是這樣想:隻要你在場,我一定不害怕,”我直率地答道。
“那麼我一定在場,”她似乎感動地說。“其實你也不用害怕。我們剛才又收了一個跟你一樣的病人,就住在這三十床,”(她指著青年站的地方隔壁那間病房,門前掛著一方小木牌,寫有阿剌伯字30,)“他以前來看過病。他身體現在養好了。下禮拜就開刀。”
我朝那房門看了一眼,但是什麼也看不見。我聽見楊大夫在我的耳邊說:“你進去罷。”我收回眼光。她往外麵走了。她仍舊邁著大步--黃皮鞋,短襪,光腿。不過她的身子搖晃得並不厲害。
我沒有立刻走回病房。我站在石板路上,望著她的背影。我把眼睛都看花了。
夜已經來了。它像一張網,向著我撒下來。
我回到病室。一股臭氣撲向我的鼻端。我禁不住發嘔了。
條桌前電燈十分明亮。左邊的一角沒有說話的聲音,電燈也已關上,似乎那十二個病人全睡著了。右邊一角的電燈照常燃著,有人在呻吟,有人在笑,有人在大聲講話。我走過第十一床旁邊。我看那個病人一眼。還是那個結實的、滾圓的頭,肉還是一樣多。臉色卻變黑了。眼睛睜得不大,但是它們睜著。嘴半張開,喘氣似地在叫喊。左膀露在外麵,肘拐以下塗著一片血跡。
電燈差不多就懸在他的頭上。他的眼睛並不躲避燈光。兩隻大眼角都在發亮,我看出來有淚珠。這兩顆小小的淚珠使我打了一個冷噤。
我回到病床,躺下來,把《唐詩》放在枕頭下。
“我們這一邊晚上吵得很,天天都是這樣。吵得別人睡不好覺。對麵,一到晚上連說話聲音也難得聽見,”第六床稍稍偏著頭對我說。這時我剛剛睡下去。我想他大概悶極了,需要說幾句話,找到一個聽話的人當然就不肯放鬆了。其實我現在隻想休息,但是為了敷衍他,我也隻好唯唯地答應兩聲。
“他們對別人一點同情也沒有。人家快死了,他們還要笑!”第六床接著憤慨地說,他的臉板得更厲害。眼睛和眉毛更朝上豎,更像戲子在台上的臉麵了。我忽然想起我從沒有看見這個人笑過,無怪乎別人的笑會引起他的反感。
我還是唯唯地應著。後來我倦得連嘴也懶得動了,我便索性閉上眼睛睡覺。
我好像睡去了一會兒,可是第十一床的呻喚就一直在我的耳邊響著,時而近,時而遠,我忘了我是在醫院裏麵。我覺得我還是住在朋友的家裏,或者親戚的家裏。我並沒有生病,我隻是走完了長的旅程,現在疲倦地睡了。我不管明天有什麼事在等著我,我隻是在享受這一刻的輕快和休息。
大夫們來查病房的時候,我給驚醒了。楊大夫不在,馮大夫也不在,廖大夫和張大夫倒是來了的。另外還有兩個大夫和一位女大夫。我以為他們會在第十一床旁邊停留一些時候,或者商量出一個辦法來減輕那個病人的痛苦,但是他們並沒有這樣做。他們經過那裏的時候不過投了一瞥淡漠的眼光。隻有張大夫一個人還回頭多看了一眼。
我想問張大夫:“為什麼不再給他打針呢?”但是我沒有問。他們在我的床前停了兩三分鍾。一個年紀較大的大夫同張大夫短短地問答了兩句,他們便走了。我喚了一聲:“張大夫!”那個年輕大夫走回來。他和善地問我:“什麼事?”
“張大夫,你怎麼不給十一床想個辦法?他叫得多可憐!”我終於說了。
這個和善的大夫搖搖頭,淡淡地答道:“他就要完結了。再想辦法也是多餘的。”他的聲音裏有的是疲倦,卻找不到痛苦和憐憫。
我沒有話說了。他也沒有工夫再跟我講話了。我把眼光射到那個可憐的病人身上去。他還是像先前那樣地躺著,呻吟著。隻是他的聲音低了些,身子也不怎麼晃動了。顯然他的掙紮的力量已經在減弱,他的生命也逐漸在消失了。
“快啦罷?”第八床忽然伸起頸項看了那個病人一眼,帶笑地自語道。
“你不用著急。你等他一道走嗎?”第九床開玩笑地說。
“你倒不要等。他一伸手就會把你抓去的,你怕不怕?”第八床說。
“他就要回老家了,他哪裏還會動?”第九床昂起頭得意地說。
但是那個病人真的伸起左手來了。第八床是看見他的手在動才那樣說的。他的手伸著,伸著,顯然它想抓住什麼東西。它一下就抓住了第九床的被單,用力一拉。被單就往下落。他的床大大地搖動了一下。
第九床本來屈著腿坐在床上,被單一動,他明白那個情形了。他第一眼就看見那隻帶血的手。他驚叫一聲,立刻赤著腳跳下床來。
“你不怕嘛,怎麼又叫啦?”第八床冷笑道。
第九床不理他,卻大聲叫:“林小姐!林小姐!”
上班不久的林小姐走過來問什麼事。
“你看,他抓我的鋪蓋。你還是把他的手綁住罷,”第九床說。
林小姐看了看第十一床,摸了摸他的前額,又驗了他的脈搏。她把他的被單理好,又把他的左膀放進被裏去。然後她對第九床說:“不要緊,用不著綁了。”她走回條桌前去了。
她說得不錯。這以後第十一床就沒有再動了,他的叫聲愈來愈低,後來變成輕微的喘氣,最後連喘息聲也沒有了。
“林小姐!林小姐!”第九床又叫起來。
“什麼事?洪文全,你又在叫!”林小姐走過來,問道。
“十一床歸天了,”第九床忍住笑說。
林小姐俯下頭去看了一眼,又摸了摸病人的胸口。她說:“還沒有,不要你替他著急。”
又過了十多分鍾,第九床又叫起來:“林小姐,請你來看看,十一床這次真的回老家了。”
林小姐又過來,她又摸了一下病人的胸口,然後望著第九床埋怨道:“不曉得哪裏來的這樣高興!就直是吵!又不是喜慶事情!”
“林小姐,你應該問問他,有沒有遺囑嘛?”第八床插進來開玩笑道。
“呸!你們嘴裏就講不出一句好話,”林小姐說著,她也忍不住笑了。但是她馬上又收起笑容責備他們:“你們怎麼這樣愛管閑事?休息半點鍾不講話,好不好?”
“我們不講話,十一床真的回老家了,哪個又曉得!林小姐,你不要給他送終嗎?”第九床調皮地說。
“不要亂講啊,洪文全,你在第四病室是老資格,應該做個榜樣啊!”林小姐正經地說,不過她的聲音還是很溫和的。
“是啊,我正是在做榜樣啊!”第九床嘻皮笑臉地得意說。
林小姐沒有理他,隻是皺皺眉頭走開了。第九床和第八床兩人對望著,吃吃地在笑。我還聽見別的幾個病人的笑聲,但是他們立刻就不響了。隻有那兩個人一直帶笑地低聲講話。
電燈光很亮。第十一床靜靜地躺在被單下麵,現在他完全不動了。他的後腦靠著床板的邊緣,他的頭差不多倒垂著,枕頭不知落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沒有聲息。他一直叫了這麼些鍾點,現在應該休息了。
可是第九床又在叫了:“林小姐,真死了。你不信,你來看看。”
林小姐咕嚕著走了過來。這次她不做聲了。我看見她的手指在第十一床的兩隻眼睛上動了一下。我看不清楚她是在揩掉他的眼淚,還是使他闔上眼睛。
“是罷,我沒有說假話罷,”第九床屈著腿坐在被單上得意地說。
林小姐仍舊不出聲。她走到條桌前站了片刻,便往門外走去。但是她馬上又折回來。她在藥櫥旁拿了一把傘,再到外麵去。我知道外麵下著小雨了。
不久老鄭跟著林小姐進來了。他的頭發上的雨點在電燈光下發亮。
“老鄭,你來送十一床回老家嗎?”第九床大聲笑問道。
“有什麼辦法!吃了這行飯,還敢說不做嗎?”老鄭不高興地答道。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把被單拉開,往地下一丟,又把這光著身子的死人拉動一下,死人的頭睡回到床單上麵了。他找出幾張鈔票,數了一下,就放到方木櫃上去。我聽見他大聲說:“四十塊錢!哪個要他這一點錢!”他把床單從四麵拉攏,包過來,一下子就把死人裹得緊緊的。他打好結,又抽去草墊,讓這個人形包裹放在光光的木板上。
“林小姐,單子寫好了嗎?”老鄭掉轉頭問道。
“你來拿罷,”林小姐答道,便拿起一張紙條來。
老鄭接過紙條,塗好漿糊,拿回來。他高高地舉起手,朝著死人的胸膛(我想那個地方應該是胸膛)一巴掌打下去。我聽見“拍”的一聲,紙條貼好了。老鄭離開死人往外麵去了。
“老鄭也太過分,拿不到錢,人死了還要挨他一巴掌,”第三床在角落裏表示不滿地說。
“這樣死法,一點牽掛也沒有,”第八床坐在床沿上兩隻腳打秋千似地動著,他不住地點著他的猴子臉,那隻白蝴蝶還站在他的頭發上,我真想把它捉下來。
沒有人答話。外麵雨下大了。房裏也聽得見雨聲,就像無數根細針落在屋瓦上似的。一陣愁思侵襲到我的心上來。我也說不出這是什麼緣故。我忽然覺得寂寞。我忽然覺得這個病房太空闊,電燈太亮,人聲太稀。我隻想哭。
我看左邊第六床,那個姓朱的板著臉豎起眉毛不講話;我看右邊第四床,那個姓孔的閉著眼睛睡熟了。他的臉色蒼白得多可怕。第三床把半個身子倚在靠背上,帶著沉思的樣子。第二床發出急促的鼾聲,聲音雖然不大,但是顯然他在夢中也沒有得到安適。第七床微微地咳了一聲嗽,他應該是醒著的,可是他靜靜地仰臥在那裏。似乎連翻身的念頭也沒有!
還有在那邊,第十床那個廣東青年盤著腿坐在被單上,他帶著傻氣呆呆地望著他旁邊那個人形的包裹。剛才第九床還跟他開過玩笑,做著手勢,一麵問他:“老廣,你怕不怕?”他直率地回答:“他死了我就不怕他了。”他說的應該是真話。當第十一床正在跟死掙紮,叫著、動著的時候,那個垂死的病人曾經使他害怕過,我聽見他發出幾次驚恐的尖叫聲。在死人的右邊,第十二床用一隻手蒙住左眼,側著身子睡了。這個年輕的司機,不見得能夠安靜地睡眠罷。今天下午我聽見那個身材矮小,滿臉須根的塌鼻頭的大夫對他說,他的左眼十之八九得挖去,’他那隻眼睛在三天裏麵就完全失掉了視覺。直到現在,他還時常感到劇烈的頭痛。
雨落得更大了。雨聲搔著我的心。那短短的十幾分鍾的時間在我好像是難捱的漫長的幾個月。屋簷水流著,它開始在搗我的心。
“林小姐,林小姐,又漏雨啦!”第三床忽然大聲喊道。他的聲音把這淒涼的空氣攪亂了。
“不要急,給你搬開就是羅,”林小姐答道,就走過來。
“偏偏今晚上事情多,看把林小姐累壞了,”第九床在旁邊開玩笑地說。
“洪文全,你還要笑嘞,你也不幫忙?”林小姐溫和地抱怨說。
“那麼我來幫忙罷,”第九床說著就跳下床來。他跟著林小姐走到第三床床前。
“林小姐,枕頭都打濕了,”第三床訴苦般地說。他蹲在被單上麵,帶著一種可笑的樣子。
“給你換一個就是羅,”林小姐帶笑說;“我們把床給你搬一下。”
“老蘇,你可以下來嗎?”第九床問道。
“我看還是不下來罷。我害怕動得厲害了會灌膿,”第三床囁嚅地說。
“那麼你索性坐下來,我們好抬些,”林小姐說。
第八床擺動著他那張猴子臉,一跳一蹦地走了過來。“我也出點力,”他笑著說。
三個人把那個床鋪移動了一尺多的地位,使它跟粉牆、木壁都離開了。我聽見雨點打著土地的聲音。
“謝謝你們,”林小姐含笑對這兩個幫忙的人感謝道。她照料第三床睡下,又給他蓋好鋪蓋和被單。“現在好羅,”她鬆了一口氣地說。
老鄭打著傘進來了。還有兩個工友包著頭,穿著圍裙似的衣服,抬著一個擔架跟在後麵。老鄭喊著:“林小姐。”林小姐立刻轉過身來。“給他們抬走罷?”老鄭接著說。
那兩個工友放下擔架,把人形的包裹抬到擔架上去,然後抬著它走了。工友的頭上、身上還是濕的,現在又得淋著雨到那個黑暗寂寞的“太平房”去。老鄭也抱了草墊和棉絮出去了。明亮的燈光寂寞地照著一張空床。沒有一點東西使人想到那上麵曾經睡過一個紫色臉膛的人。
“老洪,你曉得林小姐叫什麼名字?”第八床忽然問第九床道。
“我曉得她叫什麼華,”第九床答道。
“什麼華,你就講不出來了,”第八床得意地說;“她叫林惜華,愛惜的惜,中華的華。”
“你怎麼曉得?”第九床不相信地說。
“她在單子上寫好的:第十一床病人某某於六月三日午後十時十二分逝世--值班護士林惜華,”第八床笑道。
第九床想了想,正經地問一句:“現在你還敢不敢到毛房去?”
“敢是敢的,不過想到太平房,心裏總有點那個,”第八床答道。
“我就不敢。我一定會想到十一床先前伸手抓我鋪蓋的樣子,”第九床坦白地說。
“陸先生,陸先生!”第六床忽然在喚我。我掉過頭向著他。
“他們會不會安葬他?”他關心地問道。
“葬總是要葬的,不會永遠停在太平房裏麵,”我答道。
“他家裏沒有人來罷?”
“我不知道。”
“他在太平房裏麵停幾天才安葬?”
“我不知道。”
“一個人這樣死法太不值得,”他歎息般地說。
“其實死了也就無所謂了,人橫豎要死的,”我賭氣地說。我心裏有點不痛快。我想:你為什麼老是拿這種我不能回答而且不願意想起的問題來問我。
“不過死也要死在家鄉,死在自家屋裏頭才好啊,”他痛苦地說,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
“你怕什麼,你的病很快就會好的。你不要難過,還是早點睡罷,”我看見他的眼淚,我的心又軟了,我溫和地安慰他說。
“我睡不著。我想起我娘,我懊悔不該出來……”他嗚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