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但是半點多鍾(大概是半點多鍾罷)以後,第十一床又帶著更大的痛苦叫起來了:

“我過不得呀!我過不得呀!”

這個時候是老鄭當班。胡小姐和劉小姐也來代替李小姐和張小姐了。另外還有一個護士小姐,就是胡小姐那天講過的袁小姐,身材高高的,相貌也端正,年紀應該過了二十。

老鄭提著壺來衝開水的時候,他並不在第十一床床前停留。第九床問他為什麼不給第十一床衝開水。他粗聲答道:“他吃開水!他快回老家了。”

“奇怪,給他灌了腸,他還在喊過不得,”第九床說。

“火毒攻心了。要是肯花錢,也不至於這樣受罪,”老鄭說。

“哼,你懂得!那麼還要大夫做什麼用?”第三床在一邊低聲表示他的不滿。

“小姐呀!我過不得!我要打針!做做好事啊!張大夫!張大夫!”多麼痛苦的喊聲!

“現在他倒要打針了,”第八床吃吃地笑道。

“你還要笑!人家是性命交關的事,”第九床抱怨地說。

“我並不想笑,可是我忍不住就笑出來了。你看老廣也在笑,”第八床指著那個廣東青年說。

“他笑?過幾天他就會哭的,”第九床冷笑道。

忽然我的耳邊響起了一個崩塌的聲音,我的眼前發生了一個大的震動。好幾個人驚惶地叫起來。我起初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我居然毫無理由地以為是牆塌了,或者屋瓦落了下來。但是過後我就明白了。第十一床連人帶床板和靠背一起跌落到地上,他的下半身還裹纏著被單,破棉絮蓋到他的前胸,兩隻光膀子露在外麵,左邊的一隻膀子還帶著一段沒有解完的繃帶。頭離開床板放在地上,臉還是圓圓的、結實的,眼睛呆呆地睜著,嘴張開,仍舊不斷地發出痛苦的叫聲。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睡處已經換了地方,他伸出左手要去抓第九床的板凳腳。

汪小姐、胡小姐、劉小姐、袁小姐全跑過來。

“你在作死呀!”劉小姐望著他說。“你這樣真不想活命了。”

“密斯劉,你跟他講沒有用。他已經神誌不清了。你快去喊老鄭他們來,把他抬上去,”汪小姐說。劉小姐匆匆地走開了。接著汪小姐又自語道:“怎麼張大夫還不來,真急人!”

第九床當時嚇得呆呆地站在床上,身子緊貼著木壁,頭靠著紙窗,好像害怕那個病人會倒在他的身上似的。現在他才慢慢地坐下來,對自己說了一句:“好險啊!”

“你怕什麼?怕他拉你一路回老家嗎?”第八床嘲笑道。

“我不怕,我跟他還隔了兩省。你們是同鄉,你倒應該送他回去,”第九床笑答道。

病人繼續呻喚,聲音粗大,但是別人卻不能夠分辨出字音來。

張大夫匆匆地走進,問了一句:“怎麼啦?”就走到第十一床床前來了。

“張大夫,你來得正好。他起初吵著要灌腸,給他灌了腸,他還是吵著心裏頭難過。你看看要不要給他打針?”汪小姐帶了點放心的口氣說。

“先把他抬起來罷,老鄭到哪裏去了?”張大夫皺起眉頭說。

“我們來抬,”胡小姐忽然興奮地提議道。

汪小姐微微搖著頭,說:“不行,我們抬不好,還是等老鄭來。老鄭也怪,上班的時候總喊不到他……”

“我出去總有事情。我隻有一個人,又不會分身,這裏也喊,那裏也喊……”老鄭跨進門檻,聽見汪小姐的話,有點不高興,不等她說完,便接著抱怨起來。

“快把病人抬上去,不要多講了,”張大夫厭煩地吩咐道。

“我一個人怎麼抬?”老鄭板起臉孔說。

“我踉你兩個抬罷,”張大夫說著,就彎下身去,老鄭不好意思再講話了。他們兩個把病人連床板一起抬回到板凳上去,汪小姐和胡小姐在旁邊幫忙照料著。

那個病人搬回床上以後,還是含糊地大聲叫喊。他的痛苦似乎並沒有因此減輕。他仍舊像一隻垂死的猛獸似地在哀號。

“給他打一針××××,”張大夫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對汪小姐說,他說出一個外國字,那一定是藥名,但是我弄不清楚是什麼藥……

針打過了。病人的情形也沒有見好。張大夫在旁邊守了一陣,便走了。

他走後,眾人對第十一床的興趣似乎淡了許多。那種單調的、痛苦的呻喚大家也漸漸地習慣了。我也是這樣,我起初還盼望著他(第十一床)什麼時候會把嘴閉上。後來我卻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要是他的聲音突然停止,我們反而會覺得這個病室太冷靜了。

其實這個病室不會太冷靜的。第二床不久也有了呻喚的機會了。

楊大夫又來了。還是她那滿不在乎的神氣,邁著大步,身子一搖一晃的。

“密斯汪,給第二床預備四瓶鹽水針,”我聽見她對護士長說。

“老頭子也要吃鹽水針了!”第八床覺得有趣地說。

楊大夫在第二床旁邊停留片刻,就走到我的床前來。

“你這樣睡著覺得悶罷,”她說,大方地笑了笑。一對大眼裏射出來無限的善意。

“還好,”我答道;她的笑使我感到愉快,我又問一句:“我是不是下星期三開刀?”

“你又來了!你真性急,上午還跟你說過要到下星期才能決定!你最好還是不要想那些事情,”她溫和地笑道;接著她又問我一句:“你帶什麼書來沒有?”

“沒有,我忘記了。”我說的是真話,我想帶幾本小說來,臨時卻把它們忘記在一位父執的家裏,那個人現在應當因公到某處去了,他那位出身高貴的太太新近從上海來,和我隻見過幾麵,她不會來看我。

“你要不要看書?我可以給你找幾本來,”她微笑道,我隻覺得她兩個圓圓的黑眼珠在我的臉上滾動。

“那麼謝謝你,哪天給我帶幾本來罷,”我感謝地說。

“我給你挑幾本看起來不費腦筋的。你現在不能太用功啊,”她又笑了笑。我望著她,我覺得她的整個臉發亮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掉頭朝第二床看了一眼。鹽水針已經預備好了,架子放在第二床的腳下方,汪小姐正把鹽水倒在架上那個大瓶裏麵。楊大夫便撇開我到第二床那邊去了。

針插在病人的兩隻大腿上。第八床朝第三床呶一呶嘴說:“老蘇,你等著看這個老頭子怎樣哼法。”

老人好像睡熟了似的並沒有哼一聲,也不曾動一下。瓶裏鹽水走得雖然慢,但是我也看得出它逐漸在減少。

“這個老頭本領倒不小,他哼都不哼一聲!”第三床驚奇地說。

“嗯,倒也奇怪。再等一陣罷,看他受得住多久,”第八床擺動著他那張猴子臉說。

並不要等多久。再過兩分鍾光景,老人叫出了第一聲。

“我受不住啦!再打不得啦!做做好事啦!”他拖長聲音叫著。也許是由於他的高齡罷,他的聲音不像是痛苦的呼號,倒像是一個粗人笨拙地唱出來的歌。

“怎樣,我說過不會等多久罷,”第八床低聲笑起來;“這邊一個這樣叫,那邊一個那樣喊,好像是事先約好的一樣。”

老人並不動一下,隻是不停地哼著:“我受不住啦!打不得啦!就要死啦!我要死啦!我就要死啦!”

楊大夫站在條桌旁邊,俯下頭在寫字。她聽見老人的叫聲,也忍不住微笑了。她放下筆,走到第二床那裏。

“你不打才要死嘞!”她說,接著又問:“老先生,以後你兒子給你送湯來,你吃不吃?”

“我要吃啦!”

“豬肝吃不吃?稀飯吃不吃?雞蛋吃不吃?”她又問。

“我吃,我吃!”

“你不吃素嗎?”

“我不吃素啦!不要再打針啦!我要死啦!”

“就隻有這一瓶了,”她說著便把方木櫃上那瓶鹽水倒進大瓶裏去。過後她立在床前繼續說:“老先生,你以後要多吃東西啊。我要你吃什麼,你就得吃什麼。你身體太壞,不多吃營養的東西,爛掉的肉便長不起來。你懂不懂我的話?”

“我懂!”

“你懂,那麼你兒子給你煮的豬肝湯為什麼不吃?”楊大夫指著方木櫃上那碗豬肝湯問道。

“我要吃,我要吃,”病人連忙答道。

“密斯胡!密斯胡!”楊大夫喚道。胡小姐馬上走了過來。楊大夫把碗遞給她:“請你喊老鄭拿去熱一下。等一陣,你看著老先生吃完它。一定要他吃。”

胡小姐拿著碗出去了。她回來的時候,楊大夫已經走了。後來大瓶裏的鹽水快流盡了,胡小姐便過來把老人腿上的兩根針拔去,又把架子搬開。老人立刻不作聲了。

“好了,這一邊不響了,”我的右鄰第四床低聲自語道。經他這一說,我也覺得病室裏清靜些了。

可是第十一床就始終沒有停止過呻喚。不過他叫得更單調、更痛苦了。他已經念不出一個準確的字音,並且人在他的聲音裏找不出一點近似人類語言的地方。他的叫聲現在更像是野獸的哀吼。他哀叫著,哀叫著,不管有沒有人同情他,有沒有人來照料他。

他的手還在動,身子也還在動,床板時時左右搖晃。每次動得厲害的時候,要是向左,就會聽見第九床和第十床的驚叫聲;要是向右,又會聽見第十二床的叫喚。

“胡小姐,汪小姐,劉小姐,十一床又要跌下來了!”第九床和第八床這樣接連叫了好幾次。

“你喊我,我又有什麼辦法?”有一次劉小姐過來生氣地噘起嘴說。“你害怕,你找根繩子來綁住他罷。”

“對,綁住他倒是個好辦法,”第九床笑著說。他看見老鄭拿著第二床的豬肝湯進來了,便大聲喚道:“老鄭,快來!”

“什麼事?”老鄭從第二床床前轉過身子粗聲問道。

“十一床又要跌下來羅,你來綁住他!”第九床說。

“好,我就來,”老鄭笑道。他又向條桌那麵說:“胡小姐,豬肝湯來啦。”

“我就來,你放在那裏罷,”胡小姐答道。

老鄭走到十一床床前,他先看看病人的臉,用一種毫不動感情的聲音說:“快啦,我看他過不到今天晚上。”

“你又不是大夫,你知道!”第八床說著,便走近老鄭的身邊,他也看了看那個病人的麵孔。

“我不曉得看過多少了。你不信,等著看罷,”老鄭得意地說。這時病人剛巧把身子向他那麵一側,床板晃了一晃,他連忙按住病人的一隻膀子,就是那隻左膀。他就用留在那上麵的繃帶把它綁在床板上,不,應該說是板凳腳上。

“這樣恐怕還不行,最好那邊也綁一下,”第八床提議道。老鄭真的再找了一根繃帶來把病人的右邊膀子也綁住了;

“現在不會再動了,”老鄭試了試,過後說,他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我從第十一床把眼光移到第二床那邊去。

胡小姐站在床前用調羹舀著湯送到那個老人的口裏。老人說了好幾次:“我不吃啦!”她不聽他的話,卻逼著他吞下去。

“再吃點,再吃點!你不吃,楊大夫又要來打針了,”胡小姐說,她的話對老人倒有很大的效力。最後我看見胡小姐滿意地放下了碗同調羹。

“老頭子也真滑稽:怕打針,連吃長素的人也開葷了,”第三床帶笑地批評道。

“唉,真是不把人當人。他又不是犯人,就不該綁他,”這是第六床的聲音。我轉過頭去。他正微微搖著頭,瞪著眼睛,紅著臉在那裏生氣。“都是爹娘生的呀!”

我同意他這句話。我也了解他的憤怒。他一定在想著他自己。

“他沒有家裏人,沒有朋友在此地。他們可以隨便對付他,”第六床看見我對他點頭表示同意,便接著往下說。

“他沒有錢,他們看不起他,連老鄭也要欺負他!真是天曉得!”第六床又說,他的臉一直在發紅,眼睛裏射出來憎恨的光。

“這樣不行。對病人應該平等待遇,況且醫院又不是旅館客棧,”我附和地說。

“是啊。就是旅館客棧,茶房也不會這樣招待客人的,”第六床接嘴說。“你看他好痛苦,心裏難過啊!他們就不管他,讓他喊下去。他喊了大半天,給他吃點止痛藥、睡藥也好。”

第六床的聲音不高,除了我以外,別人不會聽清楚。自然也不會有人考慮他這個意見。整個病室裏的人就沒有一個出來為那個垂死的患病者說一句話。大家讓他哀叫著,掙紮著。

我覺得就在這個時候第十一床的臉色似乎也並沒有什麼改變。望過去,他始終是一個非常強壯的人。並且他還有很大的力氣。他掙紮到傍晚(其實天並沒有黑,隻是漸漸地暗起來了),他的左手終於掙脫出來,肘拐下麵現出了一條傷痕,血在流著。然而他還是昏迷地揮動他那隻手。他的叫聲並沒有比先前的更痛苦,隻是有些沙啞了。

“他老是這樣喊下去,今晚上我們大家都睡不成覺了,”第八床忽然耽心地自語道。

“不要緊,他們都說他過不到今晚上,你聽他嗓子已經啞了,”第九床接口說。

“他身體結實得很。看他的樣子,他再喊三天三夜也不在乎,”第八床含笑地說。

“他不在乎,我們還在乎嗎?”第九床笑答道。

這兩個人的談話使我極不舒服。我想到外麵去走一下,便穿好衣服走出病室去。

、夜色降下來了。空氣很柔和。我聞到一股西藥的氣味,中間夾雜著花香。我順著石板路散步,我在花叢邊走來走去。這露天裏的一切使我心胸舒暢。

這個院子裏還有四間小屋。兩間位置在通外麵那道門的旁邊,兩間靠近通後院空地的門。舊式的糊紙的小方格窗用竹棍撐起來,四間屋子的窗全撐著。窗台不高,房門大開,我可以看見每間屋子裏的陳設。一張床,一張條桌,一把逍遙椅,一把藤椅。在一間屋裏一個穿漂亮西裝的青年安閑地靠在逍遙椅上。在另一間屋裏一個衣服華麗的中年婦人開了電燈對鏡梳頭,一個衣服整潔的老媽子站在旁邊伺候她。不用問我便知道這是頭等病房了。這裏有的是舒適和優待,隻是因為住在這些病房裏的人能夠比我們多付兩倍的錢。

那個服裝整齊的青年從房裏走了出來。他站在窗前矮矮的石階上,兩隻手放在背後,態度閑適地望著院裏一叢芍藥。他麵貌清秀,隻是鼻孔裏塞了兩團藥棉。

我仍舊慢步走著。我正在看他,忽然他也抬起眼來看我,他露出驚奇的樣子。他不像在看一個同類的人,倒像在看一個奇怪的生物。

我本來打算招呼他,跟他講話,可是他的表情阻止了我。他這種看法使我生氣。心裏一不高興,我就感到疲倦了。我想回到病室裏去。我看見楊大夫從後院轉了出來。她這次沒有穿那件白色工作衣。她穿著一件絳色旗袍,外麵罩上一件燈籠袖的灰色細毛線衫。臉上也擦了一點粉。

“楊大夫,你進城去嗎?”我帶笑問道。

“是的,有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