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榮齋顧自端起擺在茶幾上的水煙袋子,湊到了嘴邊,可是,仍然在打顫的手,幾次都沒有能把煙點燃。他又把水煙袋子重重地在茶幾上放下,眼睛卻是一直在怒視著門外院子裏。
“我實在弄不清楚,蘇北人自來到了蘇門,這麼多年以來,我們在這裏含辛茹苦,起早貪黑,就隻是為能求得在這裏自耕自足,過上一個太平安穩的日子,從來都沒有招過誰,惹過誰。可是,這麼多年裏,或者說,從我們蘇北人發現了蘇門,來到了蘇門這塊土地上,下溪的六指爺,還有你們,就幾乎一天也沒有讓我們安生過,那些噩夢就一天也都沒有斷過。而今,你竟然搖身一變,又成了什麼蔣委員長雅安保安團的司令,公然開到蘇門來這樣搶劫、放火、任意殺人抓人。是啊,你這回是終於進了蘇門了,這大概也是你多少年來都夢寐以求的,終於遂了你的心願了。而當初你在梅花寨做山大王時,至多也隻能在半夜悄悄地摸進來打劫,如今,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縱容你一個保安團的官兵在蘇門這樣胡作非為。你們怎麼就總也不放過蘇門,這到底都是為什麼?”
藍大毛子忙說:“湛大人千萬別誤會,別誤會了,兄弟剛才就已經一再向湛大人說明,本人如今已經是蔣委員長委任的雅安縣保安團的司令,此次到蘇門,是奉了‘上峰’的命令到蘇門來清剿共產勢力的,別無他圖,別無他圖。兄弟此番與下溪的況府也是再沒有任何聯係。”
湛榮齋用手往門外一指:“可是,我說的就是現在,你不會不曉得,你手下的那些官兵自進了蘇門,現在都正在街上做什麼,到現在為此,蘇門還有幾個人家沒有遭到你的那些官兵洗劫!”
藍大毛子故作驚訝:“有這樣的事情?”
遂換了一張麵孔,轉過頭朝院子裏喊了一聲:“閻副官!”
“到!”
一名也是著黃呢子製服,領口那兩片小紅布牌上綴有幾顆如星星一樣東西的軍官聞聲跑了進來。
藍大毛子:“你,你給我到外麵去看看,國……國軍有紀律,所有人,沒有命令一律不得隨意侵入民宅,搶占財物。都是怎麼搞的?你這就去把部隊管束管束,違者以貪汙私藏財物罪從嚴論處。”
“是!”
閻副官對藍大毛子行了個禮,轉身從湛宅裏跑出去了。
湛榮齋眯起眼睛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不知道,那位閻副官是不是在湛家院子裏實在待不下去,其實早就在等著藍大毛子這句話了,也好抓緊時機加入到仍然在鎮上瘋狂搶劫的那些官兵們的行列。從梅花寨到雅安縣城,藍大毛子不僅名頭上從一個山大王改稱為縣保安團的司令,原先打拚立業的剔骨尖刀換成了掛在屁股後麵的那把盒子槍,連他與下屬說話的好些措辭、口氣竟還真的有點保安團司令的樣子了。這世間的許多事情,原來竟是如此荒誕而又真實得這般瘮人。滑稽不再,天上、塵世、陰曹地府的位置錯亂了之後,天帝是躲起來了,淋漓在這人間的竟辨不清究竟誰是惡鬼?誰是哪一路神仙?這使湛榮齋真切地感到,此時他所麵對的,已經絕不是半年多前還是在梅花寨裏那個專幹殺人越貨勾當的匪首藍大毛子了。
“還有。”湛榮齋說,“你們在蘇門這樣任意殺人、抓人,有根據沒根據不問青紅皂白就一律五花大綁,抓到會館裏去。”
藍大毛子:“抓的那些可全都是共產分子,按照‘上峰’,不、不是,是蔣委員長的訓令!”
藍大毛子在說到蔣委員長時,再次從椅子上彈起來,抽筋一般地挺得筆直。
“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本司令此次率部到蘇門來,就是要對蘇門的共黨分子來一個徹底的大清剿,務求斬草除根,不使有一個他娘的共黨分子跑掉。”
湛榮齋:“蘇門絕對沒有那麼多的所謂共產黨!”
藍大毛子:“反赤剿共,蘇門是共產黨的大本營,重要據點。湛大人你如今也已經是國民政府屬下蘇門的保長了,你怎麼對‘上峰’的指令總是不能理解,不,是蔣委員長的意圖?”
湛榮齋斬釘截鐵地說:“我也對你再說一遍,蘇門絕對沒有那麼多的共黨分子,姓藍的,你這一生已經殘害了無數的性命。現在,又在蘇門這樣大開殺戒,你難道就真的沒有想到,什麼叫報應?你就真的沒想到過你已經造下的這萬千惡孽?這些血債,即使將來你到了陰曹地府,蘇門人總還是一筆筆地要你償還的!”
藍大毛子聽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報應,湛大人說的什麼報應?他娘的老子我這一生一世從來就是隻認得今天,隻要有酒有肉有女人。昨天呢,老子還是梅花寨的寨主,是這天全、蘆山、寶興、雅安以及這千裏茶馬道上的山大王,如今呢,卻已經是蔣委員長手下堂堂雅安縣保安團的司令。還有啥子叫報應?又是啥子陰曹地府來世今生?老子隻要把今天活過癮,也就夠本了,這就是現實。再說了,你們蘇北人如今是在蘇門這塊風水寶地上發夠了財,富得缸滿壇子滿的。總不能說就讓你們蘇門人給獨吞了,大家也都跟著沾點光,揩點兒油水,這大概不算過分吧。”
藍大毛子帶著保安團來到蘇門,在不到一天時間裏,被逮捕並關押在會館裏的共黨嫌疑分子和赤色分子已不下三五十人,會館前殿戲樓兩側的幾間大房子,都成了關押這些所謂要犯的場所,保安團的團部也設在會館,就在會館的中殿春秋祠裏,於是,藍大毛子拷打審訊這些共黨嫌疑分子通常也都是在這裏進行,所有被藍大毛子逮捕的人,罪名就隻有兩個字“通共”,然後,不由分說,便是幾個團丁一擁而上,用繩索反綁了帶走,到了會館,審訊時也一律以“通共”罪論,但其重點最後卻又都落到了一點,即蘇門人把大量的金銀珠寶都藏到了哪裏?這些金銀珠寶包括各家各戶自己可能擁有的,鄰裏間或作為同鎮人所知別人家擁有的,以及共黨的紅星軍來到蘇門期間,那些已經被賴屠夫從步複村等人家抄家抄出的部分財物的下落。因為,藍大毛子在到蘇門之前就已經獲悉,在紅星軍的幫助支持下,以副主席賴屠夫為首的蘇門農協的人高呼著“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浮財充公”的口號,曾經對蘇門有名的幾個大戶人家進行過抄家,僅是從步複村等人的家中所搜的金銀珠寶,就在地上鋪下有半間多屋子,別的人家抄出的暫且不說。更有包括像湛榮齋這樣堪稱蘇門第一大戶在內的許多人家的大量金銀珠寶,還一點兒都沒有被搜查出來。這些,無論如何都是讓藍大毛子心裏猶如被貓爪子在撓一樣,也給他縱容官兵在蘇門進行了近一天的大搶劫之後,又以“通共”的罪名,把這麼多的人抓到會館裏,然後一個個地進行細審提供了最為現實的依據。藍大毛子在審訊這些所謂共黨嫌疑分子和赤色分子時所用的各種刑罰,其名目之繁多,手段之殘忍,又是蘇門人以前聞所未聞的,在這方麵,與其說是藍大毛子的癖好,毋寧說是藍大毛子的職業使然,是作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激活劑和興奮點,而且,每一種刑罰用在不同的受刑人身上,他都可以遊刃有餘地將其發揮到極致。嫌犯一被帶到堂上,未及三句話問完,便大刑侍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這都是極普通的,上這些刑,無論用到何種地步,藍大毛子他都是不屑上場的,通常情況下,眼睛都不斜過去瞄一下,顯得興趣索然,後來,甚至對嫌犯割大腳筋這樣的刑,他也不親自動手,說到底,他所擅長者,最得心應手的仍然是當年他在茶馬道上,在那豺狼爭食的歲月裏,他賴以發跡,並且震懾一方的他的那把剔骨尖刀,其刀法已達到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可以用那把剔骨尖刀先把受刑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如魚鱗割開來,嵌以細麻絲,待稍幹,然後一邊哼著不知名的曲,一邊很隨意地把那一根根細麻絲再從肉裏硬扯出來,而每扯開一根就有一片肉被掀翻起來,受刑人早已疼的一次次昏死過去,藍大毛子對自己創造的這一刑罰,據說也是極為得意的,並且別出心裁地起了個名字叫拔紅星軍毛。又比如說,他還發明了一種刑具,即是當堂一口大鐵鍋架在柴火上先燒得通紅,把受刑人身上的衣服全剝光,然後指揮他手下的數名施刑人把所謂的共黨嫌疑分子抬到大鐵鍋裏反複烙燙,每烙燙一次,受刑人總要在大鐵鍋裏留下整整一層早已被烤糊的皮,未經幾次,受刑人就已昏死過去。藍大毛子給這一刑法也起了一個名字,叫窮小子翻身……諸如此類刑罰,有時在同一受刑人身上,又會交替使用。每當夜深人靜,從會館春秋祠裏傳出的不同受刑人的慘叫聲,不僅使靠近會館的東街口一帶,也使蘇門全鎮都毛骨悚然,無一戶人家能夠安然入睡。
許多被抓到會館裏去拷打,被嚴刑逼供的人在承受著,許多凡是有被抓到會館裏去的人家裏在驚恐著,魏金和妻子蘭娣子已經幾次哭著找到湛榮齋家裏來了,鎮北頭裘連城的母親也已經到湛榮齋家裏來過,一進門就哭著跪倒在湛榮齋的麵前:“冤枉啊,我家連城還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剛剛從蘇北老家來,紅星軍在蘇門期間,連麵都沒見過,哪裏通什麼共?又怎麼可能是什麼赤黨?湛會首,你一定要救救我們家連城哪!”湛榮齋未曾點頭答應,就一直跪在湛榮齋麵前不起來。緊接著,當天天一黑,伍福家的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來到了湛榮齋家,說伍福自前幾天被藍大毛子抓到會館去,和賴屠夫、蔡大頭等人就一直被保安團用鐵絲穿了鎖骨拴在春秋祠前的回廊柱子上,肋骨都已經被藍大毛子打斷了幾根,渾身一絲不掛,而且幾天了,都沒有給一口水喝,眼看折磨得就快要斷氣了,求湛榮齋一定要出麵想想辦法,哪怕是去替伍福說句話,要不,伍福肯定是不能活著出來了。湛榮齋吃驚地問:“怎麼,伍福也被藍大毛子抓去了?還作為通共的要犯和賴屠夫等人被用鐵絲穿在一起?”伍福家的哭著說:“藍大毛子到蘇門的當天,就有許多保安團的人闖到我家裏,硬說我們家是蘇門共產黨的黑窩子,伍福是蘇門最大的共產黨,抄了我們家,然後就把伍福綁起來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