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榮齋自從紅星軍進入蘇門的那天中午起,雖然就一直把大門關了待在自己家裏,但對外麵所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也可以說是了然於胸,除了甘德一不斷地從外麵帶回來各種情況和傳言,更多的,他似乎憑著自己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有時候也並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而是比從外麵帶回來的各種事實都更加明確,更加清澈見底。難道說這世道真是要變了嗎?要變得天下大亂,最後會亂成個什麼樣子呢?一開初,他由於不了解這些被叫做紅星軍的到底都是一些什麼人?他們到蘇門來做什麼?在蘇門駐多久?當全鎮各家各戶都關了門,躲在了家裏,不敢到外麵的大街上,特別是位於東街口外如今被紅星軍們駐紮的會館裏去時,他曾經想過,自己應該主動到會館裏去一趟,主動去見過這些紅星軍,在他以為,回避終不是長久之計,接下去蘇門無論將要發生什麼樣的事情,該發生的大概照樣還是要發生,而他作為蘇門的會首,在這樣的時候理應首先站出去,去麵對一切,去承擔那個即使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來,也是應該首先落到他頭上的事。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其實是錯了,紅星軍來到蘇門,駐進了會館,除了大街上,巷上到處貼滿了的布告、標語,緊接著已經主動走進許多人家的門,包括許多自己家的佃戶,又是去那些人家座談,又是喊到伍福家裏開會,並且要成立什麼蘇門農民協會,而就是沒有先走進他湛家的門,甚至,在一開初,似乎還刻意在回避著他,而這一切,也正因了他是湛榮齋,蘇門的會首,是蘇門如今擁有土地最多的頭號大地主。他沒有想到,絕對沒想到,眼下,他不僅是這些到蘇門來的紅星軍的敵人,仿佛在一夜之間,也成了蘇門剛剛成立起來的農民協會的敵人。而紅星軍既然到蘇門來了,又絕非到最終都不碰他,隻是紅星軍還沒有準備好,時機還沒有成熟。在這樣短暫的,在紅星軍必不可少的所謂宣傳組織和發動之後,當他懷著一種不祥的預感正要主動走上街去,哪怕是直接到會館去見見那些紅星軍時,紅星軍恰好也來到了他家門上。
紅星軍是在蘇門農協宣布成立後的次日淩晨來到湛宅的,那天,天才麻麻亮,湛榮齋睡不著,自後半夜就起了床,在後屋中廳裏連著喝了兩壺茶,也正等著天亮,伴隨著一陣嘈雜的人聲,湛宅大門外就傳來了急促甚至是用什麼東西要把門砸壞一樣的敲門聲,大門打開,帶路的是剛剛被委任為蘇門農協副主席的蔡大頭,兩名端著長槍的紅星軍士兵在問清了開門人正是湛榮齋,確定了其身份後:“走,給我把他帶走!”然後就推推搡搡地直接把他押走了。
湛榮齋被押至會館,徑直被帶到會館中間的春秋祠,春秋祠中間的椅子上,一名紅星軍軍官早已經坐在那裏了,這時,又走進來一位看上去年紀稍輕,但也是軍官模樣的人。後來,湛榮齋得知先已經坐在中間的軍官是紅星軍的一名師政治部保衛科長。蔡大頭這時也坐到了紅星軍保衛科長的一側。湛榮齋就在祠堂正中央,旁邊不遠處恰好就是記載有湛九如、韓西伯等最早一代蘇門人入川經曆及蘇門規約的碑文,押解湛榮齋的兩名士兵在與那位保衛科長耳語了幾句什麼後,審訊立即就開始了。
紅星軍保衛科長估計也是一個煙癮不小的人,又吸了幾口手中那種很烈的葉子煙,把已經快燃到手指的一點兒煙頭扔在地上,攢足了勁似的用鞋底狠狠蹍滅,然後問:“你就是湛榮齋嗎?”
湛榮齋抬眼去看對方,這麼多年來別人以這樣的方式和口氣,而且是直呼其名與他說話,這大概還是第一次,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們是誰?都是什麼人?你們這樣把我弄來是要做什麼?”
紅星軍保衛科長顯然極感意外地一愣,扭過頭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年輕軍官,繼而兩人同時大笑了起來。“我們是誰?我們把你弄來做什麼?哈哈哈哈!看來我們到蘇門,我們的宣傳工作至少在你這樣一類人那裏還很欠缺,或可能是個死角,不過,這不是我們把你押來要做的事情,不是要給你補課,而且我想,接下去,你也很快就會都明白的。今天,我們把你押到這裏,是要你老老實實先交代自己曾經犯下的罪行。”
湛榮齋:“那麼,你們今天好像是要和我說話。”
這時,保衛科長旁邊的那位年輕軍官立即打斷說:“不,對你進行審訊,要你如實交代自己的罪行!”
湛榮齋:“審訊我?我是蘇門的會首,是全體蘇門人選出來的,你們有什麼權利來審訊我?我又有什麼罪?”
紅星軍保衛科長:“你昨天可能還是蘇門的會首,可今天已經不是了。”
湛榮齋:“不,我說的就是今天,是現在,在蘇門人重新選出新的會首,不再要我當之前,我現在仍然是蘇門的會首!”
兩名紅星軍軍官再次“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而後,保衛科長把臉猛地一沉,一字一頓地咬著牙說:“湛榮齋,不要太囂張!你現在是蘇門最大的被專政對象,革命的絆腳石,階級敵人,你現在隻有老老實實地低頭認罪。”
湛榮齋:“請問我到底有什麼罪?”
紅星軍保衛科長:“壓迫和剝削蘇門廣大貧苦農民的罪行,你在蘇門當了這麼多年會首,你們湛家擁有了那麼多的田,你的罪行還輕嗎?”
湛榮齋:“我雖然是在蘇門當了近三十年的會首,湛家如今也確實是擁有的田最多,可我倒是要問問,我究竟又是怎樣壓迫和剝削廣大貧苦農民了?”
這回,保衛科長被噎了一下,但他立即提高了聲音:“你這個狡猾的敵人,居然還反過來質問我了,你若不是靠壓迫和剝削蘇門的窮人,你那麼多田產,那萬貫家財又是怎麼來的?這些你自己不交代,難道是要我們來替你交代?你居然還說你到底有什麼罪?”
湛榮齋:“我隻想說一句,湛家雖然有很多田產,但那些田產,包括前不久剛剛從韓家買下的那一大片,如今確實都在我湛家名下,但是,具體到我姓湛的家裏,眼下絕不是什麼萬貫家財,要是不相信,允許你們到我家裏去搜。而湛家的每一畝田,每一部風車,全都來得明明白白,這其中首先是凝結了湛家幾代人的血汗,包括這會館的一磚一瓦,每根檁子,也全都是全體蘇門人,當然也包括我湛家的血汗,是我們親手開墾和創造起來的。
“我這裏要明確告訴你們的是,你們如今到蘇門來,我可以把你們作為蘇門的客人,有什麼,也盡可以與我或者是與全體蘇門人商量。但是,一切都必須尊重蘇門人的規矩,按照蘇門人可以接受的方式進行。你們到蘇門來,住進了蘇門人的會館,並沒有經我們同意,而現在,你們所在的地方是會館裏蘇門人的春秋祠,隻有蘇門的會首、會董、全體蘇門人包括蘇門人的後代才有資格到這裏來。你們不能在這裏以這樣的方式與我說話,就更不要說,由你們在這裏來所謂對我進行審訊了!”
湛榮齋的話,聲音雖不高,但卻字字斬釘截鐵。
紅星軍保衛科長再次無言以對,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衣服下麵的口袋,不是要去掏槍,那支係著紅布條的盒子槍分明是掛在他的屁股上,那麼,他這時是往口袋裏去摸煙——那種很烈的葉子煙!可是,摸了半天沒摸到,他在空著手從口袋裏退出來時,就猛地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大吼道:“你這個又臭又硬而且狡猾至極的敵人,今天,你到底想不想老老實實低頭認罪?”
湛榮齋:“我已經說過,這裏是蘇門的春秋祠,是專屬於蘇門人自己的祠堂,你們如果作為蘇門的客人,要與我說什麼,即使說所謂的今天要審訊我,我可以請你們到韓記大茶坊,或者隨便換個地方都可以,而且,你們最好現在就從蘇門人的祖祠裏退出去,那麼,我湛某人無論有罪無罪,或者你們要把我怎麼樣,我這裏先要感謝你們。”
紅星軍保衛科長驚詫得瞪大了眼睛,隻見他不緊不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幾步踱到湛榮齋麵前,與湛榮齋臉對著臉貼得很近地,把湛榮齋仔細端詳了有好半天:“湛榮齋……湛會首,我這裏大概也該喊你湛會首才是,今天,你看來還真要把這個會首的角色扮到底了,居然還要把我們從這裏趕走?”
湛榮齋一寸也不退讓:“是朋友,蘇門人都歡迎,但貴軍到蘇門來究竟是要做什麼?是要把蘇門變成一個怎樣的蘇門?最後是要把蘇門弄成一個什麼樣子?我作為蘇門的會首……”
湛榮齋話未說完,紅星軍保衛科長冷不防照湛榮齋臉上就是狠狠兩個巴掌抽了過去,邊抽邊罵道:“媽的個蛋的,我讓你還一口一個會首,我讓你還敢再嘴硬!”
湛榮齋被打得跌倒在地上,鼻子裏是血,嘴角也有一種鹹鹹的東西在往外滲,他抬起手臂連看也不看地在嘴角擦了一下,抓過拐杖又努力支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祠堂的中間,兩眼死死地盯著紅星軍保衛科長,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