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措從藍大毛子那裏再次來到蘇門,告知韓佩雲藍老板表示願意與湛榮齋直接談判,但仍不肯先放至禮的消息,已經是在這月的二十八,此時,成都的府試已正式開始,也就是說,至禮與此次府試已經無緣。對於湛家也好,抑或是蘇門的每一個人,除了歎息,去年雅安縣試中取得驕人成績的蘇門學子中頭名獲得者湛至禮,在今年成都的府試中將會怎樣再接再厲,取得怎樣驕人的功名,早已成為不再被談論的話題,但搶救湛至禮的行動仍在繼續,在藍大毛子與蘇門之間,以湛至禮隨時可能被撕票或放回作為條件,圍繞蘇門到底給不給藍大毛子匪夥納錢納糧,以及一年到底納多少錢糧的拉鋸戰也仍在進行之中。
按照藍大毛子提出的方式,與湛榮齋直接見麵的地點既非梅花寨,也不在蘇門,而是在後山裏屬於梅花寨和蘇門之間,與兩地的距離也都差不多遠的尖嘴峰下,見麵的雙方,除了藍大毛子和湛榮齋本人,也再無其他任何人參與,時間就定在明天後晌。
這是韓佩雲為湛至禮又爭取到的一線希望。
當下,經韓佩雲要求,朗措與韓佩雲一起來到了湛家,韓佩雲在把朗措介紹給湛榮齋後,就由朗措把兩次往梅花寨親眼所見至禮被關在那裏的有關情況,以及與藍大毛子調停的經過等都說了一遍。可在朗措提及明天後晌藍大毛子與湛榮齋直接見麵談判之事,特別是談判的地點和參加人員時,卻遭到當時也正在湛家的鳳蓮子等人的一致質疑。尤其是甘德一和四叔,心中因為梗著在關帝聖尊殿裏求得的那根下下簽,更是不同意湛榮齋一個人到那樣的地方與藍大毛子見麵。尖嘴峰,那是個什麼地方?那就是殺人峰,那裏是一年四季藍大毛子匪夥活動最為頻繁之地,凡過往馬幫經過那裏無不提心吊膽,有時是幾個馬幫合在一起,選擇在正午時間,方才敢從那裏通過。平日裏,有關藍大毛子匪夥在那裏殺人越貨的各種駭人聽聞的傳言,更是不絕於耳,藍大毛子把地點定在那樣的地方,而且規定隻能湛榮齋一個人去,莫非是以此為誘餌,企圖又要對湛榮齋下毒手,認為湛榮齋的安全無任何保證,此一去注定凶多吉少。萬一出現那樣的局麵,那麼,蘇門就不再隻是湛家一個至禮被綁票了,而是整個蘇門,都勢必陷入愈加被動的境地。到了那時,一切也唯有乖乖地照著藍大毛子的要求去做了。但是,在朗措臨離開湛宅時,湛榮齋卻是明確給朗措回了話說要去,而且,一切都按照藍大毛子說的不變。
當然,湛榮齋當時想說的還遠不止於此,不用說地點是在尖嘴峰,即使是藍大毛子的老巢梅花寨裏,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能把至禮救出來,哪怕是能夠再親眼看一下自己的兒子,他也要去。況且,既然提出在那樣的地方與自己見麵,依他判斷,藍大毛子還不至簡單到就在那樣的地方對自己動手。那麼,對方也就不再是以詭詐和殘忍長年稱霸於茶馬道上,其勢力範圍遍及蘆(山)、雅(安)、天(全)數縣的藍老板了。藍大毛子如今手裏捏著至禮,他的根本目的在於以此為籌碼,要挾自己給他們納錢納糧,離開了這點,他不僅僅把至禮綁了票毫無作用,他們即使再把自己也綁了去,換句話說,把蘇門再多綁了幾個去,或是趁著黑夜潛入蘇門來殺死幾個人,那都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的目的仍在於蘇門每年的錢和糧,湛榮齋明知自己即使與藍大毛子直接見麵,怕是也難有什麼好結果,但是,他若是連麵也不同意與藍大毛子見,那麼,至禮連這萬分之一的希望也沒有了。
同樣力主湛榮齋要去與藍大毛子見麵的還有韓佩雲,韓佩雲的看法與湛榮齋幾相一致,但韓佩雲所強調的是,湛榮齋此番與藍大毛子本人直接見麵時,對其可能提出的種種要求和條件,大可不必一口就回絕,必要時,可以先說些含糊其辭的話,以能夠讓藍大毛子先把至禮放回來要緊,即使不能,也要穩住藍大毛子,不致其撕票,容下一步再圖他策。
藍大毛子約定與湛榮齋直接見麵的這天上午,湛榮齋讓甘德一找來了一匹馬,直接把自己送到了漫水埠對麵後山上的一個古道口,然後,就騎著馬,一個人徑直往數十裏外的尖嘴峰去了。
與此同時,甘德一未曾讓湛榮齋知道,也在鎮上又喊了十幾個青壯年,持大刀長矛並抬了鎮上最有威力的兩杆鳥銃,自山溝裏抄近路也迅速先趕到了尖嘴峰,並在尖嘴峰下道兩旁的樹叢裏埋伏了下來,甘德一當時和這十幾個青壯年所發下的誓是,倘若藍大毛子當真是又要對湛會首下毒手,或是在雙方未談攏的情況下,又企圖綁湛榮齋的票,那麼,那天雙方在尖嘴峰下的一場血拚,就必定在所難免。蘇門人即使憑那兩杆威力巨大,曾使藍大毛子匪夥膽寒的鳥銃,也絕不致吃多少虧。若是藍大毛子確實並沒有再加害湛會首的企圖,雙方見了麵後,並非劍拔弩張,而是和平地談判,然後也就各自回頭,因為是在梅花寨的眼皮底下,為避免與土匪多糾纏,他們也就盡量不露麵。
湛榮齋來到尖嘴峰下時,也才是午前太陽還沒有到正南,距藍大毛子所定的後晌還有一會兒,他就下了馬,把馬拴好,然後拄著拐杖來到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等待,由於上午從家裏出來時走得急切,自己平時在蘇門幾乎從來不離身的水煙袋子竟也沒有帶上,這時,就忽然有一種手裏沒有什麼事可做的落寞。
湛榮齋這是第一次沿著這條茶馬古道走這樣遠,而且是一個人。走進了這條邛崍山脈深處的他,注意打量起眼前的一切。一道道山峰,漫山遍野到處都是密不透風的山林和藤蔓,再就是,古道上那一處處被馬蹄打磨得光亮如鏡的裸露的石板,石板上,甚至還有一大早似乎有什麼馬幫從這裏經過時踩落在上麵的新鮮草泥。湛榮齋知道,由這裏再往前不遠,就是藍大毛子匪夥的老巢梅花寨。可是,與以前經常聽說的藍大毛子匪夥在尖嘴峰下如何如何的場麵相比,湛榮齋在現場,除了有一件早已混合在道旁泥土中幾乎分不清原來是什麼顏色的衣服,稍遠處有一堆不知是土匪,還是過往馬幫留下的灰燼,其餘如人骨頭之類的竟什麼也沒有看見。甚至連一隻從樹叢下一躍而過的野兔子也看不見,相反,從該處再往前,卻是一個崎嶇而下望不到盡頭的陡坡。到這裏,再往山外走,也是接著又有幾個陡的坡子相連,而這裏恰是一處相對平坦的、難得的歇息之地,難道,這也正是過往馬幫所以經常在這裏遭遇藍大毛子匪夥的原因?
抬起頭來,太陽自尖嘴峰旁邊那座顯得更高、也更加巍峨的山峰一側轉出來後,似乎就定在那裏不動了,再也不往正南的方向移,湛榮齋此時隻能依據太陽的位置來判斷,藍大毛子此時是否已經從梅花寨裏出來,或者,是已經到了下麵的埡口上,他希望時間能夠過得更快一些,無論在隨之而來的與藍大毛子本人的直接見麵是一種怎樣的場景,這些場景,不止是一種兩種的,他昨天夜裏就曾在家裏不知已設想過多少遍,在眼前過了不知多少遍,無論是藍大毛子明裏說的隻一個人來,而實際上仍有幾個保鏢隻是隱藏在稍遠處,或者是在這尖嘴峰下四周的樹叢裏,早已埋伏了多少土匪,湛榮齋此時竟是少有的鎮靜,鎮靜到即使是這一刻藍大毛子忽然帶著幾個悍匪從他前後的樹叢裏躥出來,將一把大刀已經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大概也不會感到突然。他隻是希望,這樣的時刻來得更早一些,能夠盡快地出現,僅此而已。直到這時,湛榮齋才忽然如此強烈而又迫切地思念起他的兒子來,從至禮出生第一天的情景,到滿周歲時的“抓周”,乃至後來進了明院不久,徐煥之親自尋到門上來,帶著疑問繼而是驚喜,對至禮的那番評譽。是的,那是他湛家的後人,湛家的未來和希望,而且,湛家就這樣一個獨子,湛榮齋從來都不敢想象,他家的至禮忽然會有個什麼閃失,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更不敢去想,湛家忽然會沒有至禮,換句話說,在外人是怎樣去看,自不必說,至少在湛榮齋的心裏,在湛家,可以失去一切,卻是怎樣也不能失去這個兒子。
太陽終於移過了正南的那座山頭上,後晌的時間已到,藍大毛子並沒有在尖嘴峰下出現,太陽大斜西,過了後晌又已經有個把時辰了,藍大毛子依然沒有來,即使是藍大毛子因為什麼緣故耽誤,連送個信來的都沒有,空空蕩蕩的尖嘴峰下萬籟俱寂。這天,甚至也沒有一個馬幫從這裏經過,湛榮齋強按住自己已經越來越難以再耐住的性子,目光是一遍遍地投向通往梅花寨方向的那條崎嶇的古道,可是,他自上午太陽偏南就來到尖嘴峰下,直等到當晚天完全黑定,卻是連藍大毛子的影子也沒能見到,所謂藍大毛子親口提出的與他在這裏單獨見麵之說,也就如一絲風那樣極隨意地從耳旁輕輕飄過,化為烏有。
難道,作為中間人朗措幫主的話不真實,或者是在與藍大毛子銜接的某個環節上出了問題,其他的,他便再不敢往下想了。
當夜,湛榮齋從尖嘴峰一回到蘇門,即來到佩雲閣找到韓佩雲,告之藍大毛子根本未按約來到尖嘴峰下見麵,韓佩雲也大感意外,隻表示朗措昨天自湛宅出來後已直接又去了梅花寨,話應該都已經傳到,至於藍大毛子為何自己提出的時間地點和見麵方式,而又偏偏不赴約,韓佩雲一時也難說個子卯,隻有等再見到朗措時才能問個明白。
在隨後的第二天,有關湛至禮已在梅花寨失蹤或被殺死的消息就傳到蘇門來了,帶來這個消息的,正是朗措幫主。據朗措講,前天,就是朗措到湛宅親口告之藍大毛子提出與湛榮齋在尖嘴峰下單獨見麵的那天晚上,朗措為調和至禮之事,第三次去了梅花寨,也給藍大毛子回了話,但就在那天後半夜,因為分贓不均等原因,與藍大毛子素有積怨的梅花寨二寨主吊眼李四,暗中聯絡了幾個貼心兄弟,趁藍大毛子與一個新近剛擄入寨中的年輕夫人飲酒狂歡後正在熟睡之機,突然發難,企圖殺死藍大毛子,奪取梅花寨寨主之位,結果被藍大毛子手下的一名保鏢發覺,與藍大毛子發生了火並,雙方在寨內拚殺了約半個多時辰,吊眼李四等漸漸不支,遂退到寨外,雙方又在寨門外的一個小山梁上繼續激戰,直戰至次日淩晨。後聞參與發難的人除有一兩人逃脫外,包括吊眼李四等人在內均被當場殺死。吊眼李四在退出梅花寨時,曾裹挾了寨內的許多人以及重要物品,因當時是在黑夜,沒人能夠分辨得清,及至天明藍大毛子在對寨中人員物品清點時才發現,被裹挾的人中也包括了原一直被關在馬廄裏的蘇門會首湛榮齋的獨生兒子湛至禮。本來,在藍大毛子來說,這也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多被裹挾走了一個人,一個原本就是作為綁票的十多歲的毛孩子,大概,也不及寨子裏多丟失一隻牲口,再退一步,就算是當初沒打算做這樣一單完了。無奈,藍大毛子又是已經與湛榮齋約好了第二天在尖嘴峰下見麵談判,如此,藍大毛子隻好又打發手下的幾個嘍囉到寨門外的小山梁上去尋找,在那夜藍大毛子與吊眼李四的激戰中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朗措,也隨著那幾個嘍囉來到小山梁上,朗措當時所見到的場麵是,橫七豎八遺棄在小山梁上的有五六具屍體,在天亮前,都已被因血腥味引來的野狼撕食得精光,隻剩下一堆堆屍骨和毛發,即使從那幾件殘留的染滿汙血的衣服也難以再分辨,最後,寨內寨外都尋了個遍,卻再也沒有發現湛至禮的一點兒蹤跡。
有了朗措所講述的這一幕,第二天後晌藍大毛子所以沒有如約到尖嘴峰下來赴約之事,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朗措是在佩雲閣把這一消息告訴湛榮齋,也告訴韓佩雲和出於關心趕來的其他許多蘇門人的,朗措在對湛榮齋講述這一切時,目光裏充滿了憐惜和同情,甚至也還有那麼點驚悸,在朗措的講述裏,湛至禮那夜被吊眼李四等人裹挾出了寨子,再後來就失蹤了,再也找不見人了,但在場聽的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深更半夜在那荒山野嶺的土匪寨子門口,一個才十多歲,以前從未出過遠門的湛至禮,他又如何能從吊眼李四手裏逃脫出去,他又能逃往哪裏,朗措關於除一兩人逃脫,及至後來那根本難再分辨遺棄在小山梁上的一堆堆屍骨和毛發的話,幾乎再清楚不過,作為一個犧牲品,至禮也極有可能就是在那夜藍大毛子的內部火並中被打死,天亮前也成了深山裏狼群的一餐美食,而朗措,又何必把話說得那麼明確。
湛榮齋在聽了朗措的講述後,隻覺得有如後腦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悶棍,眼前頓時就一片黑暗,朗措後來又講了些什麼,他不想聽,也根本連一句話再聽不進去了,為了控製住自己,不讓自己在朗措、韓佩雲等人麵前失態,他就一個人默默地站起身,從佩雲閣樓上的茶坊裏往回走。但是不行,在他離開了佩雲閣,來到蘇門街上,昔日到自己家閉著眼睛也就那麼不算長的一截路,今天,在他卻是感到了困難,他那與拐杖為伍的右腿,此時明顯感到發軟,幾乎再難以支持住他的整個身體,他感到自己再也沒有力氣往回走,當時,在佩雲閣樓下和街上是有著許多人,這使他顯得十分惱火和難堪,他努力穩了穩神,咬著牙,才一步步終於走回了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