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秋天,如約按時到來。
這顯然是一個與往年截然不同的秋天,一個在蘇門人心目中有著非同尋常意義的秋天。而這裏的不同,又不是這個季節的本身,入秋以後,已經孕育了整整一個春夏的大平壩子上,除了幾塊零零星星點綴著紅苕和黃豆的旱地,那連片的,灌飽了漿的水稻也已經由青變黃,彎下了厚實實、沉甸甸的穗頭。這無疑又是一個大豐收年,可人們所談論和關注的,更多的卻還不是這些,人們的目光,似乎都瞄向了東街口外小坡子下麵的明院。在這個秋天裏,蘇門人的孩子將第一次參加於成都舉行的府試,第一次,蘇門人即有六名考生獲取了資格,同時參加,這個數字幾乎包攬了當年雅安全縣赴成都參加府試考生的全部。而人們最為關注的,又是在去年雅安的縣試中摘取了頭名的、湛榮齋的獨子湛至禮。
進入八月,湛至禮、步曉堯、韓根等幾名考生,在徐煥之的帶領下,也進入了臨考前的最後衝刺。府試時間定在這個月的二十五,名單已經先一個月就報到成都去了,按照規定,所有考生八月十五就要趕到成都報到,時間隻剩下最後的半個多月,湛至禮等也已經連續有兩三個月都沒有回家了。
巧妮子夜裏一覺醒來,身邊的床上已經空了,此時,最多也就是下半夜的四更還不到,不用起來看,巧妮子就知道,湛榮齋準是又一個人坐在中廳的椅子上吸水煙。一段時間以來,就總是這樣了。這時,巧妮子頂多是再眠一會兒,也就會跟著早早地起來,開始了新一天家中的忙碌。封聾子說,在蘇門,起得最早的是明院的徐先生,每夜打五更的時候,明院裏徐先生那間書房的燈就亮了,待他打完五更,習慣性地把他家那兩頭牛牽到溪邊去飲過水,拴到樁上,再給牛頭前抱上一堆新割的青草料,恰是天麻麻亮,明院裏早已是燈火通明,書聲一片。其實,比徐煥之睡得更少夜裏也起得更早的是湛榮齋。焦灼和熱望,隨著至禮赴成都考期的臨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但是,他作為至禮的父親,蘇門的會首,當別人紛紛在談論,或以各種方式猜測著至禮等人到成都參加府試的前景的時候,他卻是不動聲色地退避在一旁,有意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來。從不參與別人的議論或猜測,也不再往明院裏去,甚至,顯得有些漠不關心。自然,沒有誰會比他更明白,唯有讀書入仕,才是一門一族地位的最好確認。也是一門一族,乃至整個蘇門能在四川,在這片陌生的湖廣人幾乎一統天下的土地上千秋萬代永久興盛的根本保證。但是,當這種期待越來越強烈,以至於無論是徐先生,還是其他許多人的一致看法,都認為幾乎已伸手可及的時候,他卻反而變得膽怯了,就仿佛是一個在他心底深藏至久的秘密,一種夢想忽然有一天就要一步步成為現實之前的那種惴惴不安。這就是他還不滿十三歲的兒子至禮,略顯瘦削的身材,和與湛榮齋幾乎如一個模子倒出來典型的蘇北人臉的湛家的未來。
六名考生,連同徐煥之在內,十五這天到成都去的馬幫已經聯係好了,盤纏也早已備足,甚至到了成都後,位於成都學道街錦裏客棧幾間臨時下榻的客房,前幾天也早已就派人去訂下,這些,湛榮齋都是以蘇門會首的身份親自準備,考慮周密而又完全在沒有幾個人知曉的情況下就已安排妥帖,屆時,湛榮齋還準備請四叔隨徐煥之一道,前往照應一切。
在臨到成都的前一天傍晚,放學過後。徐煥之特地讓湛至禮等六名員生都回了一次家,照徐煥之的安排,一是讓考生們回家拿些需要帶的東西,再則,也讓大家在赴考前再與家人見個麵,各家的父母有什麼話,也好對自己的孩子交代,十五這天一早,所有人仍然到明院集中,統一出發。
當天晚上,湛榮齋特意讓巧妮子多做了幾個菜,其中,有至禮平時最愛吃的牛肉末燴粉條、魚香茄子等,還專門買了兩隻鴿子和天麻煨了一小缽子湯,想給至禮補身子。平時幾乎滴酒不沾的湛榮齋,又專門讓靜薇到街上去打了半斤白酒,準備給至禮壯行,全家也熱鬧一下。
酒菜都已在桌上放好,一家人直等到當晚天黑,眼看明院放學時間早已過了,卻遲遲不見至禮提著書袋回來。
湛榮齋壓根就沒有往別處去想,隻以為至禮在明院什麼功課沒有完成,要耽誤一會兒,或是徐煥之又有什麼事。可是,直到桌上的菜涼了,巧妮子端到灶上去熱,熱了端過來又再次放涼,如此是已經熱了好幾道。仍然不見至禮到家。湛榮齋知道至禮明天就要去成都,今晚肯定是要回來和家裏人在一起的,就讓四叔到明院去看看。
一會兒,四叔從明院回來後說:“徐先生說至禮等人今天放學比往日都還要早,應該早就回了家,徐先生是親眼看著至禮離開的。”
湛榮齋聽後,雖感到納悶,但仍然沒有怎麼當回事,心想至禮會不會放學時和同學一起去了別人的家,畢竟也才十幾歲的孩子,一時和別的同學在哪裏玩忘了也說不定,哪裏知道他媽媽巧妮子早做好一桌子飯菜,一家人都正眼巴巴地等他回家一起吃晚飯,就又讓巧妮子也與四叔一起到步曉堯、韓根等另五個明天將到成都去赴考的人家裏去尋,可尋找回來的結果是,無論是那五個同學的家裏或者是蘇門街上湛至禮平時可能會去的任何地方,到處也不見有湛至禮的蹤跡,四叔後來又再次去了明院一趟,想看看至禮會不會忽然又出現在那裏,可得到的仍然是徐煥之與前麵一樣的回答。
直到此刻,湛榮齋才忽然覺得事情不對,就親自與四叔、巧妮子再次往街上去到處尋找,後來,連甘德一和綺薇聞訊趕來,也一起加入找人的行列,整個蘇門街上和明院幾乎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卻仍然是毫無所獲,好端端的一個人,傍晚放了學從明院出來,竟然就如同忽然在蘇門蒸發了一樣。
這時,有一個情況迅速從外麵反饋了回來,當天傍晚放學,離開明院後,素喜戲水的至禮曾經與另一個同學去鎮西北的漫水埠那裏玩了一會兒,無非是用泥沙在埠邊圍了小塘,然後倆人分別在溪裏邊用手捧到小魚放在塘裏養之類,後來,那個同學先回家去了,湛至禮仍然玩興不減,天漸黑時,有從田裏回來路過漫水埠旁邊的人,也曾見到湛至禮仍在那裏一個人玩得正歡。書袋就放在一旁,並且還喊過他,問他怎麼還不回家去,當時,湛至禮“嗯”地答應了一聲,轉過頭朝別人笑了笑,也就站了起來,準備回家的樣子,這大概就是問遍了全蘇門的人,別人最後一眼見到的湛至禮。再後來,就再沒有人見到湛至禮到底回去了沒有?在漫水埠那裏又怎麼樣了?獲知這一情況,湛榮齋、四叔、甘德一立即到漫水埠附近去尋找和察看,可哪裏也不見有至禮的影子。從現場分析,由於正值旱季,漫水埠上下百米內水流平緩,並無深水處,平均也差不多剛剛到小腿,湛至禮應該可排除溺水的可能,而且更主要的,溪邊也沒有再見到有湛至禮當日準備提回家去的書袋,那麼,後來,湛至禮離開漫水埠一個人究竟去了哪裏?後經在現場再仔細察看,隻是發現在漫水埠對麵的岸邊上,有數處顯然是什麼人剛剛留下不久的新鮮水痕,從岸邊再往上,在通往後麵深山裏的那條石板路上,也可見有許多雜亂的深淺不一的水腳印。
一種不祥,頓時籠罩在湛榮齋的心裏。
“會不會是至禮放了學後,憑著一時之興和同學到這裏來玩時,後來,剩下他一個人被藍大毛子的人綁了去?”
甘德一望了湛榮齋一會兒,終於說出了口。
湛榮齋不置可否,隻是把一雙略顯慌亂的目光,望著早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後山。
當下,甘德一立即回到街上,叫了幾個青壯年一道,每人手持一個火把沿著通往後山裏的那條茶馬古道,一口氣足足追出了有五六裏遠,結果當然也可想而知。
這一夜,湛榮齋一家大小包括四叔,沒有誰曾合一下眼。
湛榮齋心急如焚,是的,明天一早,所有考生就都將前往成都報到,準備參加即將於成都舉行的這場大考,誰能料到,就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那寒窗苦讀近十載,如今無論在他,在徐先生,包括整個蘇門上下都一致看好,莫不寄予極大指望的兒子至禮,竟是就這樣忽然失蹤了,而且自傍晚事發以後,一家從明院到蘇門角角落落包括每一座草棚,每一個茅坑,幾乎所有的地方都不知找尋過多少遍了,仍然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幾乎已可以排除目前仍在蘇門的可能,那麼,至禮他究竟會在哪裏?眼下又是怎麼樣了?難道……至此,湛榮齋幾乎也已經認定了甘德一在漫水埠對岸的那番判斷。至禮八成是被藍大毛子綁去了。
這是又一個直到後來很久都沒有解開,而且永遠也沒有可能完全被解開的謎。藍大毛子匪夥,這多少年來,蘇門可以再不屑於下溪,根本不理會甚至無視下溪六指爺等人的存在,恪守不與湖廣人結交的祖訓而比湖廣人活得更好。雖然,終日就生活在藍大毛子匪夥的眼皮底下,卻也始終未屈服於這些土匪的凶殘和淫威,無論是明火執仗地來搶,抑或是暗中潛入來對湛榮齋行刺,以及說不清道不白地與下溪六指爺勾結在一起,千方百計地對蘇門進行恐嚇、破壞,蘇門人也從未向藍大毛子低過一回頭。但是,湛榮齋知道,冤有頭,債有主,藍大毛子匪夥自是絕不會善罷甘休,這種局麵無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最後總是該徹底有個了斷的,這一天也總是要到來。冥冥之中,湛榮齋心中似乎也早就有了一種準備,一種期待。隻是,他絕沒有想到,此番藍大毛子采取的這一手,竟是如此的狠毒,綁架目標的鎖定,無疑又是事先經過了精心策劃的。而且,從綁票的時間、地點,藍大毛子這回是真的來要我的命的!湛榮齋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
當然,如果至禮果真是被藍大毛子的人綁了去,它到底隻能是一種方式,方式背後必然總是與目的連在一起,至禮本人對藍大毛子來說毫無用處。但藍大毛子手中若是握有了這樣的籌碼,接下去自然會向自己,向蘇門打出牌來的。
果然,第二天天還沒亮,仍然是剛從家裏趕過來的甘德一,在湛宅大門上又發現了與前次曾見過的一樣,一把雪亮的剔骨尖刀下插有一封信。甘德一當即將剔骨尖刀拔下,取了信,進到北屋內交給湛榮齋。
湛榮齋將信打開,隻見上麵寫到:
貴公子現在我手,自無意加害。唯蘇門每年必納糧五十擔、碎銀五百兩,望湛會首審時度勢,是拒是從勿錯失良機,倘達成,我將完好把貴公子送還。
隨後,湛榮齋在那把剔骨尖刀的刀脊上又清楚地看見了一個“藍”字。
“哼,比那年的價又加四十擔稻,還多了二百兩銀子!”
四叔說。
巧妮子、甘德一,還有綺薇,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湛榮齋臉上,都在等著湛榮齋說話。
湛榮齋卻不吭一聲,他把藍大毛子的信輕輕地丟在家神櫃上,然後端過水煙袋子,一泡接著一泡地吸了起來。
湛至禮被藍大毛子綁票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蘇門。
一大早,繼甘德一和綺薇之後,最先來到湛宅的是徐煥之。徐煥之昨天晚上驚悉湛至禮突然失蹤,就立即趕到湛榮齋家,並在湛宅一直待到深夜未果。今早,他又暫時放下原定的率六名考生一起前往成都之事,來到湛宅,在得知湛至禮確已被藍大毛子匪夥綁票,並看了藍大毛子的勒索信後,顯得比湛榮齋還要著急地說:“真是傷天害理,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湛榮齋讓人給徐煥之沏了茶,挽著徐煥之在椅子上坐下,徐煥之也緊緊抓住湛榮齋的手。
過了一會兒,湛榮齋問:“馬幫已經在明院門口等著了吧?其他幾名考生這會兒該已經在明院門口集合了,定了幾時出發?還有沒有什麼問題?”
徐煥之:“至禮沒有回來,我們怎麼出發。不管怎樣,也應盡一切努力,把至禮救出來,一起到成都去,至禮若是不能去成都參加這次府試,無論在明院,在蘇門,甚至此次在雅安全縣都是難以想象的。”
這時,又有封聾子、鳳蓮子、步複村等也先後來到了湛宅,看望並關注至禮的下落,與湛榮齋和巧妮子說些安慰的話。
約八時許,四叔進來對湛榮齋說:“韓老爺來了!”
四叔話音未落,就見韓佩雲捧著一個很精致的銀質水煙袋子,提著袍衩也跨進了湛宅的北屋。
湛榮齋顯然有些意外,與徐煥之等人忙都站起身,寒暄了幾句,然後大家一起在中廳裏坐了下來。
韓佩雲把湛宅後屋裏四處打量了一眼,盡管,當他來到湛榮齋家裏,此時和湛榮齋又這樣坐在一起,臉上還是顯得有些不自然。他也知道,自錯抬轎事件美薇被嫁到賴屠夫家裏去含恨自殺,更兼先已經就發生的那二畝半水口田等一係列事件,湛榮齋對他是早已經就恨成了一個大洞,而在這之前,他也因未曾想主動與湛榮齋消除不睦,兩家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再沒什麼往來,你盡管當你的會首,我韓佩雲手上如今有的是銀子喝酒打牌玩我的女人,逍遙如神仙一般快活,但一大早,當他忽然聽說至禮昨天夜黑在漫水埠被藍大毛子匪夥綁了票,隻是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立即就來了。畢竟,湛家發生了這樣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