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1 / 3)

應忠幾乎每個場都要挑了篾製品到蘇門來賣。以前,除了在下溪,他是水口、夾關,包括邛州甚或是雅安城裏,隔三差五都要去的,可自從蘇門有場,他就不需要再往那些地方跑了。場與場之間相隔兩天,應忠每回把新做起來的一大堆樣式新穎、工藝精湛的篾製品挑到蘇門,往東街口外的小坡子下麵一放。每到中午飯過後,差不多就能全部賣完。

況且,如今應忠到蘇門賣篾製品,每次都還能見到紫薇。

這實在是一個難以說清的過程。以做篾匠活為生的應忠本就是一個很細心的人,細心加巧手,一個能做出那麼多誰見誰誇、令人愛不釋手的篾製品的人,這兩樣大概都不可或缺。自從第一次到蘇門來趕場,在東街口外的小坡子下麵還給紫薇姐妹倆遺忘在他攤子上的發卡,到後來紫薇買了紡織娘娘籠子後,要求他給捉來紡織娘娘,對於紫薇那火一樣的目光和話語裏所包含的一切,應忠又怎麼能夠讀不明白。但是,一開始,應忠卻是連想都不敢往那方麵去想,在他以為,自己是一個家境很窮的小手藝人,平常隻能夠靠做篾製品賣以維持全家的生活,母親多病而且幾乎沒有土地,紫薇不僅人長得漂亮,從穿著打扮上,一望就可知必是蘇門什麼大戶人家出身,與自己既門不當,也戶不對,根本就不可能。到了後來,當他得知對方正是蘇門會首湛家的三小姐,盡管,紫薇那次一個人突然在埡口上把他攔住,其意思已相當直露而且大膽,大膽得遠遠超出了一個大戶人家小姐應有的矜持,但應忠卻越發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他甚至懷疑,這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在家裏悶得發慌了,故意來拿他這個外地小手藝人逗著開心,於是,他就有意無意地開始躲紫薇,其間,曾經有連續近一個月,他再也沒有到蘇門來趕場賣篾製品,他以為唯有這樣,紫薇見不到他,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地淡忘了,被大家都不再記起。

誰知道,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紫薇見應忠忽然這麼長時間再不來蘇門,心中不免焦急,她又想是不是應忠母親的病忽然加重了,她曾聽他講過,他母親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常年不能正常下田做活,但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她不清楚,甚或是不是應忠本人出了什麼事?這樣,紫薇就愈加思念起來,而焦急一旦與思念糾纏在一起,就簡直如冬日間缺少陽光的天空一樣,憋悶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在那段日子裏,紫薇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飯吃不香,覺睡不著,白天常常會一個人悄悄地在什麼地方發愣,做什麼事情,注意力也集中不起來。

有一天早晨,巧妮子左手端著淘米籮子,右手提著菜籃子往溪邊上去了。湛榮齋也早就不在家裏,紫薇和靜薇起了床,吃完早飯,紫薇就說:“靜薇,三姐如果遇到了什麼難事,你願意幫我嗎?”

靜薇瞪著一雙眼睛,望著她:“姐,你遇到了什麼難事啦?”

紫薇故作神秘地笑笑:“我說的是如果。”

靜薇就點點頭:“當然,我願意,三姐平時就對我好,可是,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麼難事,我又怎樣才能幫你。”

紫薇:“今天正好是下溪逢場,我多早就想到下溪去看看熱鬧了呢,求妹妹陪著我一起去。”

“下溪,那有多遠,我們倆可是從來都沒去過。”

“不要緊的,姐認識路,我們現在去下午還能夠返回來。”

“可那麼遠,就我們倆自己去,媽媽肯定不會同意的。”

“我們不讓媽媽曉得,悄悄地去,趕快返回來就行了。”

“那要是讓爸媽曉得了,還不把我們倆的腿打斷?”

紫薇這時說:“你剛才還說了願意幫姐,怎麼一轉眼就不算數了?”

靜薇:“可是,蘇門也是幾天就有一個場,而且,人家都說蘇門的場比下溪那些地方的都要大,也熱鬧得多,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到下溪去趕呢?”

紫薇忽然就用雙手擁住靜薇:“好妹子,你就陪姐去一趟吧,回來若是真的被爸媽曉得了,就說是姐硬拉著你去的,要打要罵姐保證一個人全都承著。”

隨後,紫薇又跟正在賬房裏的四叔打了個招呼,說“要和四妹出去一會兒”,就拉著靜薇跑了出來。

兩人出了蘇門,經埡口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往下走,在連著繞過了幾道山梁後,終於在約中午飯過後來到了下溪。

與蘇門的場相比,下溪的場要顯得規模小多了,人流量也很少,簡直就與蘇門不逢場時的樣子差不多。從場口進去,一直走到正街上,趕場的人才逐漸見多起來,街兩旁也才有些稀稀落落的各種貿易,這樣比,整個場大概也不及蘇門的三分之一。紫薇與靜薇不顧已經走得生疼的腳,邊往裏走邊看,靜薇忽閃著一雙眼睛隻知道四處尋新鮮,而紫薇卻是街邊的一切大小店鋪、攤販都無法引起她的絲毫興趣,正迫切地似乎在尋找什麼。眼看一條街快走到頭了,兩人既沒有買任何東西,也沒有在任何地方稍作停留。倒是她們倆在下溪街上的出現,吸引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

在經過一家賣草繩的小店時,門口恰好站著一位懷裏還奶著孩子的二十來歲的婦女,紫薇忍不住上前打聽:“請問大姐,這街上有一位叫應篾匠的人家住在哪兒,他今天有沒有挑東西到街上來賣?”

年輕婦女聽了,隨手往前一指道:“喏,就在那上街擺著呢!”

紫薇和靜薇按照年輕婦女手指的方向往前再稍走不遠,果然,看見一個井台旁有一大堆各式篾製品在那裏出售,而蹲在那一大堆篾製品後,頭戴破草帽,腰間係一根粗粗的布帶的,正是紫薇近一個月來朝思暮想的應忠。

紫薇拉著靜薇的手,快步來到了那一大堆篾製品跟前。應忠這時正利用賣東西的間隙手裏還在編一隻菜籃子,紫薇拉著靜薇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應忠無意間抬起頭來,才發現了她們。

應忠也顧不得放下手裏的東西,立即站了起來,他望著紫薇,滿臉漲得通紅,半天才開口說:“紫薇,你們是什麼時候到下溪來的?”

紫薇站在應忠麵前,望著對方,此時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眼裏忽然就湧滿了淚水。

就這一刻,應忠心裏此前所有的疑慮轟然被擊得粉碎,而且是顯得那樣愚蠢和脆弱,同時被擊碎的,還有他因疑慮努力把自己禁錮起來的那扇感情的閘門。他得承認,此時就擺在他麵前的一切,至少,他已經再無法繼續欺騙自己了。這一個月來,他雖然沒有再到蘇門,並且,一次次竭力在心中讓自己把紫薇忘掉,把他在蘇門曾經與紫薇接觸的每一個細節都忘掉,但事實上,他又何曾有一天能夠把紫薇的影子從眼前拂去,拂不去,任他再是怎樣地強迫自己。至於此時,盡管紫薇就是那樣地站在他麵前,並沒有對他說一個字,但是,還需要紫薇說什麼呢?紫薇眼中的淚水,早已經向他說明了一切。也隻有在這一刻,應忠心裏才明白無誤地知道,有關他與紫薇之間的一切,已經再無法避免。

應忠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顯然不知道該怎樣才好。

“紫薇,你……”

此時,靜薇站在一旁看看紫薇,又把目光落在應忠的身上,懂事的她心中早已恍然,她不禁在心中暗罵紫薇:“死三姐,今天把我哄到下溪來,竟是為了來尋你的小篾匠,原來你心中早已有了男人。”同時她感到自己站在那裏都有些不好意思,就轉身到了旁邊的另一個攤位上。

紫薇依然不管不顧地,臉上的淚水都沒掏出帕子擦一下,就鼓起了嘴問:“你為什麼就不到蘇門來賣東西呢?再也見不到你,你是不是有意在躲我?”

應忠支吾著:“可是,紫薇,我曾告訴過你,我的家境不好,而且……”

紫薇一口氣先給他搶白完了:“沒有一分田產,媽媽長年生病在家,老家是從湖廣省黃石遷過來的。”

應忠望了紫薇一眼,聲音很小卻是十分誠懇地說:“我真的是知道我不配你。”

紫薇說:“這世間雖說物欲橫流,情薄如紙,但也未必所有的女子都隻愛萬貫家財,家財縱使可比一座金山,那也是既可擁有也會再失去的,難道就沒有比這更珍貴的了?你如若隻是這樣去看,將來,即或你也發了大財,置下了多少家產,那麼,你就等到那一天,再去找一個愛財的人家好了。而你要找的那個人也絕不會是我。”

應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放下手裏的籃子,對紫薇說:“你暫先幫我看著攤子,我有件小東西要回去拿一下。”

說著,應忠就順著街尾,向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裏跑去。

紫薇和靜薇守在攤子前,開始打量應忠新紮起來的那些篾製品,除了他以前常在蘇門賣的那些淘米簍、菜籃、茶盤和鳥籠等之外,還又多了幾樣紫薇在蘇門時沒有見過的新品種和新式樣,不一會兒,應忠又從那條巷子裏跑回來了。

待來到攤子前,紫薇和靜薇看到,應忠跑回家去拿的所謂小東西,原來是一個在蘇門時紫薇曾經買過的、與如今仍掛在紫薇房裏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寶塔狀的紡織娘娘籠子,就連顏色也都是紫的。

應忠把這個紡織娘娘籠子遞到紫薇麵前:“這是我專門給你做的,送給你。回去與上次的那個掛在一起,到時候兩個籠子裏都有了紡織娘娘,兩隻紡織娘娘在一起唱歌才好聽!”

到這時,紫薇才終於破涕為笑,她有些羞澀地接過那隻紡織娘娘籠子,說:“紡織娘娘夜裏頭在籠子裏那叫聲真像是在唱歌呢!”

應忠和靜薇看著她那樣子,不禁也都笑了起來。

街上趕場的人在減少,已經愈發顯得冷清,時候已經到了大下午,紫薇在與應忠又說了些其他話後,回蘇門還有那麼遠的山路要走,就和靜薇準備返回,並約定應忠自下個場起,經常都要到蘇門來好相見,應忠自是連連答應著,因擔心紫薇姐妹倆路上的安全,他當下也收了攤子,把他那一大堆篾製品都送回家裏去,然後,陪著紫薇、靜薇二人一起上山,仨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分外開心。應忠是一直把紫薇姐妹倆送到已經看得見蘇門的那個埡口前,這才戀戀不舍地和紫薇分了手。

應忠一離開,擺在紫薇和靜薇麵前的就是,出來了一整天,既沒有跟父母說明得到同意,中午兩個人也都沒有回家裏去吃飯,究竟是到哪裏去了?在外麵做了些什麼?隻有在這時,兩人才忽然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這樣的情況,在她們倆還確確實實是頭一回,她倆不知道回去後該怎樣回答父母的質問。

最後,應紫薇要求,兩人決定絕不把擅自到下溪去的事告訴父母,而隻是說當天倆人自己到田裏玩,中午就忘記了回家。否則,不僅肯定要被父母罵,很可能還要挨打。

紫薇又像早上出來時一樣地擁著靜薇的肩說:“好妹子,今天的事,求你一定要為姐保密,千萬不能在父母親麵前漏一句,姐今後總是要感謝你的。”

紫薇夥著靜薇跑到下溪去私會應篾匠之事,當天晚上姐妹倆回到家裏後,還真把湛榮齋和巧妮子瞞住了,他們相信了紫薇和靜薇當天一起到田裏去玩的說法,巧妮子隻是把姐妹倆好生批評了一頓,並告誡說像她們這樣大戶人家的小姐,不能瘋瘋癲癲地自己到田裏去這樣野,一出去瘋就是一整天,實在是不成個樣子,而且中午不回家也不跟家裏說一聲,讓家裏人擔心,以後絕不允許再像這樣。湛榮齋當天在外麵有事,回來得稍晚,聽說後也隻是把姐妹倆訓斥了一頓,說了些姑娘家時時處處要懂得循規蹈矩,自斂自重的話,隨後,一家人在吃過晚飯後也就相安無事,再也沒有追究她們。可是,隨著蘇門又一個場的到來,及至其後的連續好幾個場,每次紫薇都要借口溜出家去,然後,直到中午前後,有時是大下午才回來。有時紫薇自己,有時是與靜薇一起去到東街口外小坡子下應忠賣篾製品的小攤子前,外麵的一些閑言漸漸就傳到湛家屋裏來了,說紫薇一個大姑娘家,經常被見到在街上與下溪的那個小篾匠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有時在小篾匠的攤子上一待就是半天,後來又有說曾在下溪的街上見到過紫薇姐妹倆,也同樣是與小篾匠在一起,話傳到湛榮齋和巧妮子耳朵裏已經是這樣,外麵人在議論這事時究竟會說得如何難聽,那就可想而知了。

湛榮齋在聽到這番話時,大吃一驚,平日多忙於蘇門各種事務的他,確實對自己的這兩個女兒較少留意,總以為紫薇和靜薇還小,將來長大後,有關她們的婚嫁生子及其等等一切也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用不著家裏為她們的事操多少心,然而,繼綺薇、美薇之後,紫薇在不知不覺間也已經一天天長大了,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十六七歲的大姑娘,連靜薇也已經十四歲了,而且,紫薇完全是在他和巧妮子都毫不知悉的情況下,竟自己與下溪的小篾匠好上了。同時獲知這一傳言的巧妮子曾表示,女兒們之間的事,孰真孰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還是先由她這個做母親的和女兒談談,問問情況再說,未料,當即就被湛榮齋否定了。也就是在那天,紫薇從街上回來後,湛榮齋直接把紫薇喊進了後屋中廳,他要親自對紫薇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