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甘德一注定是一個勤於實幹而又不多言語的人,你可以在日落之後,看到他最後一個扛著犁耙離開他家埡口下麵的那塊田,挑著柴火回蘇門街上來;你可以在農事最繁忙的時候,看到他一個人,一副泥挑子於一天之中,把埡口下麵那塊田的塘肥都撒完,而在別人家即使兩三個人用一天時間都未必能撒完;你也可以看到他為了美薇的事衝進韓佩雲家裏不問青紅皂白、一根擋門棍把韓家前屋後院裏的所有東西都砸得稀巴爛。但無論何時,你不用想在蘇門的大小茶館裏能見到他,也不用想見到他會什麼時候閑下來,與其他人一起擺談聊天,或者稍微到哪裏去玩一會兒。

湛榮齋因泔水桶中飯粒的事罷席而去,他當場既沒有幫著綺薇向湛榮齋做一句解釋,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也始終沒有主動到湛宅去,向湛榮齋去作任何表示,以求得湛榮齋的諒解,他依然沒日沒夜地把他那渾身總也使不完的力氣,拋撒在他家埡口下麵的那塊田和他新建起來的與綺薇的小家上。六月間,綺薇懷的第一個孩子不幸流產了,流產後的綺薇坐“小月子”,按照習俗,至少也要在家裏坐床休息半個月,甘德一托馬幫專門從雅安捎回了紅糖,每天早晨天不見亮就把一碗紅糖水煮荷包蛋端到綺薇跟前。因為綺薇那幾天口中無味,不想吃東西,甘德一又在中午時間頂著毒日頭到溪裏去捕些小魚,回家和嫩鹹菜燒了後給綺薇下飯。而他自己通常是懷裏塞幾個頭天夜裏蒸妥的冷紅苕,在地裏就著溪裏的幾捧涼水就算是午飯了,然後,一直在田裏勞作到天黑才回家。這樣,巧妮子聽說後也看不下去了,就把綺薇接回家裏去照顧,並要甘德一從田裏回來後,也一起到湛宅裏去吃飯。

那天的晚飯,湛榮齋坐在當首,捧著飯碗什麼也沒有說。而甘德一,除了進門時一如往常地喊了湛榮齋一聲“爸”,隨後又喊了巧妮子一聲“媽”,就坐在桌子前埋頭吃了幾大碗,竟然也就再沒有開口對湛榮齋說什麼,唯有紫薇和靜薇見綺薇回來了有幾分新鮮,邊吃晚飯邊說些親熱的話,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這才使飯桌上的氣氛顯得活躍起來。

綺薇被接回湛宅裏的第二天,正值三伏裏最熱的幾個夏日之一,與蘇門其他許多人家一樣,甘德一也把家中糧食弄到曬場上去曬,當年收獲並已入了倉的糧食,唯有經三伏天裏的大太陽這樣曝曬之後,才能在家中久貯而無生黴之慮。湛家的糧倉裏是早幾天就已經分幾批翻到曬場上去曝曬過了的。一大早,甘德一把曬場打掃幹淨,用笆鬥扛了一個多時辰,才把家中近千斤左右的小麥全都扛到曬場上並攤開曬好,然後,他就又趕著時間到埡口那邊給水稻薅草去了。

中午過後,天上依然是萬裏無雲,烈日難當。這期間,甘德一又從“花盆子”趕回來把曬場上的麥子翻了一遍。可到了午後不久,剛才還是烈日炎炎的天上,忽然猶如變魔術般從西北方向湧來大團烏雲,那雲頭延伸之快,隻轉眼間,天已經又被整個覆蓋了一般,變得漆黑。伴隨著就有稀稀落落的大雨點兒落下來。許多曝曬糧食的人家,紛紛放棄了手裏的一切活路。從四麵八方拚命往自己家的曬場上跑去。湛榮齋當時正在家裏吸水煙袋子,一激靈想起綺薇家恰好今天也曝曬麥子,而甘德一人在田裏此時不知趕回來沒有,他未曾多想,也就放下煙袋,出了門,往甘德一和綺薇家的曬場上跑,來到曬場,拿出一把板鍁就把麥子往場中間的高處推。不一會,甘德一氣喘籲籲地從田裏也趕了回來,兩人你推我掃,終於搶在瓢潑大雨傾下來之前,把麥子全都在曬場中央堆好並用草席嚴嚴實實地蓋起來,並冒著大雨把原已被棄在場邊的窩棚抬到麥堆旁放好。這麼多的麥子堆在曬場上,不僅待明日天晴場曬幹後又要重曝,為防土匪於萬一,晚上也是必得有人在曬場上看守。

回到湛宅,看到渾身被淋得和自己一樣,就像是剛從溪裏上來的湛榮齋,甘德一心中感到很是不安,但他不會用任何一句話來表達,就又到湛榮齋家的廚房看水缸裏是否需要挑水,想找點兒什麼事情做。湛宅是綺薇的家,也永遠是他的家。湛榮齋是備受整個蘇門人尊敬的會首,他的嶽父,同時,在他的心目中又遠遠地超過了這些。他對湛榮齋不僅僅是尊敬,更多的是一種崇拜,一種敬畏。沒有蘇門,沒有湛榮齋,就永遠也沒有他小甘子的今天。這絕不是用一句什麼話就可以表達的。而他知道,自己必須永遠銘記在心。湛榮齋給了他今天,甚至都把大女兒綺薇嫁給了他,給了他一個今天這樣的家,無論是遇到怎樣的困難,甚至是再大的委屈、誤解,他唯有像他家裏那頭已經喂了有幾年的牛一樣,不,他甚至更要超過他家那頭牛多少倍地,永遠不知勞累地勤勉苦幹,方才能報答萬一。

天擦黑,甘德一在湛榮齋家裏吃過晚飯,手裏拿了床被子準備到曬場看場去了。將要走出大門時,湛榮齋忽然喊住了他,對他說:“今晚我和你一起去看。”

湛榮齋邊說,手裏捧著水煙袋子也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甘德一:“看場這樣的事,怎能再勞爸呢?我一個人去看就可以。”

湛榮齋:“我還是和你一起去,這兩年瞌睡變得少了,夜裏上鋪常也是睡不著!”

甘德一:“爸,您還是在家裏歇著。”

湛榮齋不解,問:“為什麼?”

甘德一猶豫了一下,說:“近來街上有不少傳言,藍大毛子放出話,說是蘇門如今怎樣富庶,而且就在藍大毛子的眼皮底下,這多年來卻從來都不曾買他們的賬,竭力拒交保護糧餉,這之中第一個不肯與他們妥協的就是爸您了,還說不先把您這個蘇門會首擺平,蘇門就總也不會在他們麵前低頭!”

湛榮齋聽罷“哈哈”一笑,說:“湛家的大門他們是早就認得,勒錢糧的信他們也是早就送到我家門上的,若是真要對我下毒手,即使白天不敢來,夜裏或早或晚又有誰能擔保他們尋不著一點兒機會?他們也可以隨時摸到湛家的門上來,又何必非得在我與女婿一起去看場的時候?”

甘德一:“可是,爸,曬場到底也已經是他們的注意目標了,如今蘇門凡是有一點兒什麼響動,藍大毛子差不多都能曉得……”

湛榮齋:“他們如果真的要來,我倒是願意會會他們呢,我們蘇北人自到這裏這麼多年,還有什麼樣的場麵沒有見過?怎麼現在連我去看個場都成什麼事了,犯得著這樣提心吊膽嗎?”

甘德一不好再說什麼了,遂把湛榮齋的一床被子也抱在自己手裏,和湛榮齋一前一後出了門。

雨後的曬場,場麵上的水雖然早就收了,但仍是濕漉漉的。空氣中也還透著一絲雨後的涼爽。湛榮齋和甘德一踮起腳來到曬場中央,又前後把麥堆上蓋的草檢查了一遍,隨後,就進了窩棚。由於天色尚早,兩人便在窩棚裏一人占據一頭麵對麵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湛榮齋連著吸了兩泡水煙,說:“這場雨下得好,田裏的稻秧子剛分茬,前些時一連幾天的大太陽,有些秧子都快旱得呆稞子了,有今天這場雨一澆,又比車水灌溉要好得多呢!”

甘德一也跟著說:“溪裏的水位下去後,一些吃口高的風車已車不上多少水了,田裏雖說是幹不了,可哪能比這雨水透實!”

湛榮齋:“你今天又到埡口那邊薅草去啦?”

甘德一:“都已經薅過兩遍了,可有些稗子就是拔不淨,今天拔,隔一兩天就又冒出來了,礙著稻子呢!”

湛榮齋滿意地點點頭,說:“嗯,早兩天我已經看過,你那幾塊田的水稻今年長勢又不錯,連片烏黑的,一點不比原來在我那塊‘花盆子’裏時差。俗話說,人懶田長草,人勤田生寶。今年大秋有指望又是個好收成。”

湛榮齋停了一下,又說:“伍福家種的‘花盆子’那六畝還有北下槽,原本田底子就比你買的那塊田好。”

甘德一:“可我後麵並沒有再追什麼肥,這裏的泥土塊塊都是油黑油黑的,肥膩著呢。挨溪邊韓家那整整一大塊六十六畝,什麼時候追過肥了?有時臨插秧時,塘肥都不挑,可照樣每年的稻子都長得幾乎倒伏下來。那厚實得真是叫你隻要看一眼,心裏都癢得慌呢!”

又是挨溪邊韓家的那塊“六十六”。

湛榮齋又裝起一泡水煙,點著,“咕嚕咕嚕”吸完後,再徐徐吐出,小窩棚裏頓時籠罩著一股愈加濃烈的煙草香味。

甘德一也沉浸在這熟悉的煙草味中。

“小甘子,那天你家改灶請我去吃夜飯,我下了你的臉,你還在心裏記恨我吧?”湛榮齋忽然問。

甘德一在黑暗裏沒有吱聲,卻自己把頭低了下去,說:“爸,小甘子如今這麼大了,是有家的人了,若是再說有什麼不懂的,那就委實是不應該,白活了。再說,那天也確實是我們的錯,盡管倒在泔水桶裏的隻是那不多的幾粒米飯。可爸這樣管教無不是都為了我們的好,我又怎麼能在心裏記恨您呢?”

湛榮齋:“明白就好,我也相信你應該是能夠明白的。”

湛榮齋說:“人不能忘本,不能忘乎所以。我是在柳條筐子裏被我父親從蘇北挑到四川來的,我們的父輩為了尋找到這裏,後來是為了在這裏安居下來,曆盡千辛萬苦,曾經是付出了怎樣的奮鬥和巨大犧牲,這一點,我們蘇北人永遠都不可忘記。忘記了就意味著背叛,就意味著可能會再葬送掉父輩已經為我們奠定下的這一切。為什麼要這樣說?我們蘇北人遠離自己家鄉,來到這裏,在這地處川西平原邊上的蘇門安身立業,重新開始我們的一切,最初是我們湛、韓、封三戶人家,再後來又有不少蘇北人聞說而歸集到這裏。但那時大家都是一無所有,幾乎麵臨絕境,窮苦和絕境總是最能激發一個人求生的本能,也更自然會使人團結如一。我們蘇北人從來就不曾向困難低過頭。如今,蘇門已經完全不同於往昔,從當初的一片荒壩子到今天這樣一個米糧倉,大家的條件好了,日子都過得富裕了,而最能摧垮一個人,甚至一個團體的從來都不是窮苦和絕境,恰恰正是富足和沉迷。古往今來,窮則思變的比比皆是,富不能移的卻是鮮有其人。更何況,蘇門人的好日子也剛剛才開始不久。照這個理說,我們蘇門將來如何才能越過越好,外人越來越不敢再欺負,並這樣世世代代傳承下去,全在於如何把持自己。你們怎麼可以竟把白白的米飯就往泔水桶裏倒了呢?而你,該不會忘記,你小時候曾經是一個在外麵四處乞討,最後好歹才流浪到蘇門來的孤兒。”

甘德一:“爸,您今天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您放心,小甘子和綺薇知道自己今後該怎麼做。”

湛榮齋說:“遠的不說,你們就比比人家步複村。步複村在蘇門也是數得著的殷實呢,可人家怎麼過的?你看他家誰出來身上有件像樣的衣服?盡是補丁重補丁,一條長褲改成短褲,最後,都破得沒法再補了,還要放在灶台上做抹布用,外麵人都稱步複村是‘草蓋瓦’,我看那可是蘇門最最精明的人呢!”

湛榮齋和甘德一這樣聊著聊著,直到將近午夜,才躺下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