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都是從民眾中臨時征發來的,主要來自國人,軍隊大小頭目,平時也就是官員和平民的頭麵人物,在戰爭中被不擇手段的戰法熏陶得習以為常了,在生活和社會行為以及政事治理上,是不是也會唯利是圖以利而動、不擇手段呢?那是不是就敗壞了譬如宋襄公即位以來宋國的“大治”局麵呢?
從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功利主義這一原則來講,大約辦法是,當打的時候,跟敵人旗鼓相當,甚至有較大勝算,那就多以誠信、公平的模式打,以此教化參戰的平民、官員們。而遇上寡不敵眾,國家生死存亡的狀態下的戰爭,就得犧牲下對民眾進行教化的企圖,先救國要緊。然而如何判定其界線呢,在判定不準確的時候,就出現宋襄公這種“愚蠢”的仁義。
當然,宋襄公並不是對形勢判斷不準,他是個原則主義者,不用功利主義者的小算盤,他不是說了嘛,就是馬上要亡國,也要公正地打,不鼓不成列!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這種對原則的無條件的堅守,這樣的言論,也真是振聾發聵了。
宋襄公由於腿傷,次年五月,就像堂吉訶德爵士那樣愁悶地死掉了,不知道臨死覺悟了沒有。人們後來譏笑他,形容對敵仁義,叫作“宋襄之仁”。
有人還把宋襄公算作了春秋五霸之一,當然我們也沒意見。宋襄公還是有人格魅力的,不然子魚和宋國軍民怎麼老肯不辭辛苦地跟著他折騰呢。而且,當他混得那麼慘的時候,別人也不肯背叛他。他還是很有辦法的。宋襄公有點像苻堅,都是失敗的大手筆,苻堅也是對敵仁義、優待俘虜(就是因為太優待俘虜朱序了,朱序才得以在淝水之戰給他搗亂),苻堅也是在渡河戰役裏讓著對方,結果當老實人吃了大虧。不過,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或者苻堅的卵翼下,倒還蠻劃算。區別是,苻堅這麼做,是在自信實力遠遠超過對手東晉王朝的情況下,宋襄公卻是身處東晉小朝廷的水準,卻對苻堅這樣的強敵運用苻堅的仁義來遠懷眾的模式,所以,宋襄公是比苻堅還死硬的原則主義者。
宋襄公在戰爭中講求仁義、公平和信用,雖然顯得迂腐,但他有這種意識,也許就不可避免地把這種原則也用在治國上,這對國家的長遠是有好處的(事實上,宋襄公即位後,宋國是大治)。可謂是肉食者的遠謀。而子魚的做法,倒像皂隸雜役一樣,朝不謀夕,狗急跳牆的樣子,不太合大國之卿的身份。
理想主義者相對於現實主義者,也有他的價值。
春秋時期的戰爭,在我看來,最具有奧林匹克體育精神,打仗目的隻是為了定出個勝負,決定兩國的主、從地位,而殺傷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標。大家遵守統一的遊戲規則,約好時間地點,公正地比一把,分出個輸贏。雖然戰車殺傷力不是太大——士兵被局限站在戰車上,對敵的殺傷力不如騎馬拚殺和步兵直接近身肉搏,所以戰車殺傷力不如步兵和騎兵,但大家尋求的隻是個定輸贏、排座次的程序,因此,即使南方山林水網密布的楚國,也是車戰,遠在西陲的秦國,也用車。直到有一天,不遵守遊戲規則的異族武裝(且非常凶險)迫使中原放棄了車戰,此前戰爭學技術一直不需要變革和進化。這時候,我們也比較能理解宋襄公的思想了。在春秋大部分時期的大多數戰役中,都是約好會戰日期、地點,在趕赴約定地點的行軍路上,雙方不互相偷襲,也沒有半夜端對方營窩的做法。打的時候,排好三軍之戰,打到一方潰散就算結束了。從作戰記錄來看,主要是抓了多少俘虜,而斬殺了對方什麼大夫多少兵卻未見記錄。出征的將領也很少有死在戰場上的。這種情況可以說直到春秋中後期也沒有大變,雖然期間有少數特例。也就是說,擊潰戰為主,殲滅戰很少(戰國才開始殲滅)。宋襄公說的對於受傷的人,重點是抓住他,而不是再來一下子殺了他,而對於老大爺,則幹脆不抓,這話當也並非空穴來風的虛言。
歐洲的情況也是如此,同一時期的古希臘城邦重裝步兵,也是排成嚴格的方陣參戰,為了使方陣步伐整齊,還專門建立笛子隊,步兵們踏著笛子的節奏緩慢前進,手執長矛去和對方的方陣搏鬥。這種穩定但是呆板的陣法,弱點顯然是在兩翼或者背麵,因為手持長矛的密集方陣內的士兵是無法有效地全體轉身,去迎接側麵來攻的敵人的。但是大家都不會狡猾地從側麵或者後麵進攻,因為打仗就是為了盡快評個公正的勝負,並且大家崇敬的也是勇敢。
希臘人的這種模式持續了四五百年,但是到了公元前371年(戰國中期,希臘後期),有一場底比斯人(七千人)與希臘霸主斯巴達人(一萬人)對戰的方陣大戰,底比斯(城邦)人擺出了方陣有十六排,呈斜形戰鬥隊形,利用右前方伸出的尖兒,從斯巴達人方陣的右側打進去,破了斯巴達的方陣。這也是因為斯巴達人一百多年來一直攻擊希臘城邦中唯一不服它的底比斯人(而雅典此前已經敗北了),底比斯孤單一個,急了,就用了這種不按規矩來的辦法。但這也是極少的例子。
後來希臘北部馬其頓王國又改良了希臘方陣,搞出馬其頓方陣,特點是在希臘方陣基礎上變本加厲,把槍做得更長,達六七米,前五排的長槍都能伸到第一排人的盾牌前麵,像大刺蝟一樣朝前紮人。它雖然所向無敵,征服了希臘諸城邦,但是太不靈活。隨後更晚崛起的羅馬,做成了結構更靈活的軍團,內部分成幾塊小方陣,分成輕裝、重裝,中間通道還能跑馬,各小塊陣可以四麵出擊,也能集中攻敵,組合靈活,根據戰場對手的部署情況而變,終於羅馬的這種軍團,戰敗了馬其頓人領導的希臘方陣,乃至無敵“天下”。
刻板的打法,比如春秋的戰車和古希臘方陣、馬其頓方陣,我們不能因為它後來輸給了機動性更好的新戰術而笑話它們。其實,打刻板戰術的時代是有福氣的,至少說明社會的和諧還存在,無所不用其極的後代戰爭術還不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