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跑出城走了兩天,其餘的流浪漢陸續趕上。最搞笑的是,管財務的頭兒,趁這個機會帶著所有錢財開小差跑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朝聖運動,剛一開頭就這麼不成體統。
這一年是公元前644年,國際上的大事是,去年楚成王向淮河下遊用兵,圍打徐國,齊桓公不能救,隻是召集了個“聯合國”會議,帶著兵試圖去救,但也沒有結果,楚遂敗徐國於婁林,同年管仲死,今年齊桓公又召集八國聯軍在江蘇北部聚會,謀劃救助被東夷欺淩的鄫國,想向東攻略東夷,但也沒有真的去攻。
從山西翟國往山東齊國去,凡兩千裏路,中間經過的省份是河南、河北。走直線最近距離是從河南河北的交境上直接通過,也就是借道於那裏的衛國(中原巴爾幹地區最北的國家)。衛國祖先是周文王的兒子康叔,衛國後來的曆史名人除了好鶴而亡國的衛懿公老爺子,就是變法家商鞅和吳起。所以衛國人比較講經世務用,既不像齊國那麼好大喜功、魯國那麼沽名釣譽,也不像秦人那麼實誠、楚人那麼好鬥,不像鄭國那麼沒誌氣、宋國那麼倔脾氣、晉國那麼喜歡小便宜。衛國人基本類似忙著掙錢的新加坡,他們在十二年前被狄人攻破之後,衛文公專心帶領群眾恢複生產,埋頭做事,對國際事務沒什麼好奇心,也不參與(諡法:慈惠愛民日文)。唯獨有點來往就是跟齊國,因為齊桓公在楚丘給他弄了個新國都收容難民。而晉國的二公子流浪漢五十五歲的重耳先生帶領他的一小撮信徒們,跋涉八百裏,走下黃土高原,從太行山東麓滑入華北地域,看見黃河衝擊大平原的廣袤大地上突兀起來的衛國都城,這時候,城裏的衛國人覺得對重耳連敷衍一下的必要都沒有。的確,重耳不是港商也不是石油大王,在衛國人眼裏,這個“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帶有點精神不正常的邪氣。衛文公聽到報告後做出結論說:“估計這家夥是流竄世界的國際恐怖主義頭子,給我看緊了他們。”
於是,衛國人把大門朝著重耳的鼻子關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隻有心知。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重耳像討食的野狗,沒吃到肉包子,卻給人潑了一身米湯,用淒涼的眼光望了一下不解的人間,抖了一抖身上的毛,折向北邊繼續東行。
喜歡自虐的人一般都最能理解像重耳這種徒步旅行的苦樂,重耳應當是那些鑽西藏走羅布泊遊海峽之類的獨行者的祖師爺。當然孔子也曾經周遊列國,有個成語叫“接淅而行”,就是說孔子一行人走路,剛把米下鍋,沒等做飯,又把米濕淋淋地撈出來繼續趕路,很有一種苦迫中的風情趣味啊。不過孔子的路線正好和重耳相反,從東往西,在晉境碰壁後,歎息了一下“渙渙乎美哉”的黃河水然後南下楚國。
重耳一行人因為CFO卷了資本逃跑,這時候卻是連水淋淋的米都沒有了,他們走到五鹿(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場的地方)餓得已是濕汗淋漓,實在不行了。重耳說,徒弟們,誰能替為師前去化些齋飯啊?
他二舅狐偃手搭涼棚,發現樹林灌木邊上,有幾個野人正在吃東西,立刻哈喇子就流下來了。這裏再重複一遍,“野人”在春秋時代不是吃人生番,他們是郊外農民。春秋實行“都鄙製”,都是都城,比如剛才衛文公的地盤,鄙是遠郊邊鄙的野村。俗話說“鄙人”,比如周作人老頭子經常在其作文裏自稱“鄙人”,就等於自謙說“俺”。
這幫野人一邊拿著樹杈撅成的筷子夾菜吃兔子肉,一邊偷看遠來的這幾十個疲憊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卻風度堂堂的奇怪的叫花子,發現這幫叫花子也在直勾勾地看著他們筷子上夾的肉菜哩。野人們不由自主地憨厚地樂了,露出煞白或焦黃的牙齒——他們敢於這麼樂,以及接著敢於跟重耳搞笑,也說明當時的莊稼漢是自由的農夫而不是戴鎖鏈的奴隸,當時也不是什麼奴隸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