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挑戰的這輛單車,就向晉營壘開去了。挑戰,就是舊小說所說的“討敵罵陣”,但實際在春秋的做法,並不是罵街。
戰車行在路上,車上的駕駛員許伯說:“我聽說,挑戰,作為駕駛員,需要偃旗疾馳,迫近敵人營壘而還。”
戰車上的車左是主將(執弓箭,是單車首席戰鬥員),於是車左樂伯說:“我聽說挑戰,車左需要猛射敵營,同時代替禦手執轡,讓禦手下車,從從容容地把兩匹服馬和驂馬排列齊,再調整一下馬頸皮帶的鬆緊。”(以示對敵人的無限輕蔑,而不需罵街。這就足以侮辱敵人了。)
車右攝叔“注釋1”(保鏢)使用矛戟類長兵器,他說:“我聽說,挑戰,我這個位置,需要跳下車,劈入敵軍營壘,殺死一個敵人,從從容容割掉他的耳朵,再抓個俘虜,帶著他回來。”
於是這架挑戰的單車,直驅晉營,車上的三個戰鬥員,都履行了他們所聽說的挑戰所要求的——《左傳》上就是這麼間接側麵描寫的,非常高明。給人感覺三個人都是大俠,你要打什麼我就給你打什麼。如果挑戰的定義是衝人四萬敵軍,取荀林父人頭,他們也會毫厘不爽地給你實現的。
樂伯這一隻挑戰的單車,押了個俘虜,不緊不慢地往楚營回歸。晉國人擺出角形追擊隊列,左右翼呈突出牛角狀,猛追樂伯單車,境況非常嚴峻。角形是典型的追擊迂回,兩翼包抄,進而圍殲的作戰隊列——樂伯,爾往哪裏跑?
樂伯左射馬,右射人,使得晉軍兩角不能前進。追兵的中路眼看就要追上,樂伯手上就剩一支箭。剛好,路上冒出一隻麋鹿(當時中原森林很多)。樂伯一箭發出,正中麇鹿的麗龜(這是上好箭法,射中頸脊凸起處——麗龜,野獸不死,但運動神經係統中斷,可保新鮮)。麋鹿應弦而倒。車右攝叔跳下車,扛了死鹿,奔到旋即趕上的追軍那裏,對追軍的晉國將官鮑癸說:“還沒到獻禽的時候(冬天狩獵時國君把獵物分饋群臣叫獻禽),你們也沒啥好吃的,送隻鹿給你們嚐嚐鮮吧。”
晉將鮑癸對手下人說:“車上左邊那人善射,右邊這人說話有禮,都是君子啊。我們不能傷害君子,放了他們吧。”
於是樂伯單車,順利完成挑戰,帶著射光了的箭袋回營向莊王交差。(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禮,獨到的作戰方法,真是世界無二啊。)
果然,看到楚國人都欺負到咱們家門口了,晉軍軍官魏錡和趙旃,也要求前去挑戰,給楚國人一個回敬。荀林父說,已經約好和楚軍盟誓了,不許挑戰。於是這倆小子說,那我們去出使召盟。於是荀林父放他倆一前一後去了楚營,並且給他倆代表晉軍的憑證。(對了,荀林父的父字,應該讀三聲,是老先生的意思。)
魏錡和趙旃,倆人都在鬧情緒。魏錡是從前重耳的八袋長老魏仇的兒子,魏仇因為燒死僖負羈的事被重耳廢掉貴族頭銜,他這兒子魏鑄想重新申請個公族大夫當當,一直沒批,所以恨晉國領導人,這時候他想給晉軍搗亂,幫倒忙。他到了楚營之後,就出示憑證,向楚莊王請戰,然後離開。這等於是晉國正式偏向主動請和的楚軍宣戰,因為他的憑證代表晉軍。楚國人非常憤怒,楚將潘黨還專門出去追擊魏鏑,因為已經宣戰了嘛。魏釘逃走。
晉方麵隨後來的另一個人趙旃,乃從前大嘴巴趙穿的兒子,他想做卿,進入三軍將佐序列,結果也沒批,他也心裏有氣,就以召盟為名,去了楚營。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不能下戰書了,他就弄了個席子自坐在營外,派部卒鑽進楚營去,伺機砍人,徹夜折騰。這相當於挑戰吧。
晉軍那邊,看見魏錡、趙旃這兩個心懷不滿的人一前一後去了,上軍佐將郤克就說:“這心懷憤憾的二人去了,必無好事。我們不如戒備起來,以免他倆惹了楚軍,或者向楚軍宣戰什麼的。如不戒備,一旦楚軍來打,我們就非敗不可了。”
這郤克是從前郤缺的兒子。中軍佐先穀在六卿中排名第二,叫囂:“我一開始就說打,他偏不打。現在他跟楚國人說好講和了,又派這麼樣的兩個人去出使,於是跟楚軍好也好不成。大軍前後沒有一個成命,戒備有什麼用!多備何為!”
所謂戒備,就是按常規,說好要講和盟誓了,雙方就不要互相搞軍事戒備,以示誠意。戒備的內容,大約包括動員士卒,隨時準備,並擬訂作戰計劃,一旦開戰,如何打,以及在營外加強分遣部隊的警戒。
上軍將士會也說:“還是戒備起來好。如果這倆人激怒楚軍,楚軍乘我不備而攻擊,我們就完蛋了。戒備起來,如果楚國不打,我們到盟誓時再除去戒備,楚國也不會挑理的。”
先穀還是不同意。
士會和郤克下去之後,決定獨把他們所領的上軍戒備起來。於是擬訂計劃,叫上軍中的大夫鞏朔、韓穿,在附近敖山前設置七處埋伏,以為防備,若楚軍來攻,可以給上軍創造著甲和列陣時間。
待到次日黎明,心懷憤憾的趙旃待在楚營外邊,派自己的士卒鑽進楚營裏騷擾搗亂,已經有一夜了。這時候天亮了,楚莊王就乘坐左廣(楚王的警衛兵車,總計三十乘)出營驅逐趙旃。趙旃坐著車跑,眼看要被迫上,幹脆跳車,逃入一片樹林。楚莊王的保鏢屈蕩下車搜擊,趙把自己的甲裳掛在樹梢,輕身逃脫。
晉總司令荀林父派出這倆活寶去出使以後,見他們一宿沒歸,心裏有點不放心,怕他倆搞出了什麼意外,於是這時,就派出一隊軘車前往接應二人。
荀林父也是混蛋,這種軘車不是作戰兵車,而是防禦用的戰車,體積大,帶起無數塵埃。楚營壘內遠遠地望到了,以為是晉軍主力向這麵開來了。楚令尹孫叔敖(蔿賈的兒子)擔心楚莊王隻有三十乘兵車,在路上遭遇“晉大軍”,有被晉軍吃掉的危險。於是孫叔敖當即飭命三軍出營,車馳卒奔,朝著晉軍營壘方向疾趨迎戰。
半路上遇到楚莊王,隨即又遇上了晉軍前來接應召盟二將(其實是挑戰的)的軘車。楚軍將這些不中用的防禦型大車擊碎,隨即繼續前進——因為昨天晚上晉國那邊已經下戰書了,此時又有煙塵滾滾的“晉軍”。楚三軍疾速前進,蜂擁猛衝向晉軍營壘。
晉軍元帥荀林父因為已經約定了會盟日期,所以全無戒備,此時突然遭到楚國全員的奔襲性進攻,手足無措,竟下達了趕緊逃跑的命令。荀林父在軍中急著擊鼓:“全軍撤退,先渡河者有賞!”也是啊,全戒備的情況下,軍士連著甲的時間都沒有,戰車套馬更需要時間。隻好跑了。於是晉軍轟隆隆連忙奔出營壘,朝右側的黃河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