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公元前288年的十月,伊闕大戰後五年,通往山東臨淄的大道上,有一個人坐著馬車,風塵仆仆地趕路,晚霞映照著他黑幽的胡子。黃河浩蕩,山色參差。馬車上的這個人,一身修長的衣服閃爍著絲綢的柔光,晶瑩的玉佩綴在他的深衣上。隨著車子的顛簸,玉佩擊鳴撞響,清爽悅耳。他就是蘇秦。
蘇秦時年四十來歲,在他的身後,有一百五十輛豪華的馬車跟隨著他。兩旁放眼望去,景色淒清,飛鴻滿野,麋鹿遊行,那時的野生資源想來還很豐富。蘇秦乘坐的是當時大官流行坐的溫車。他坐在車上,回憶著自己從前遨遊數年卻天挫英雄的坎坷時光,自己肩挑書袋,冒著塵土,蒙受霜露,每日行走百裏的艱辛焦苦,如今結駟連騎,車多幣重(車子上都塗著光可鑒人的漆,漆上又有畫,畫著雲霓鬼獸),人馬輜重,擬於王者,真是富貴驕人,雲泥分判於從前。
蘇秦一度還抽時間回了趟洛陽故鄉。蘇秦的父母、媳婦、嫂子和族內弟兄,一起跑到郊外迎接,都側目不敢仰視,俯伏在地上,侍奉遞食(這倒不是多麼卑屈,古人本來也習慣跪坐著,就在路邊,而迎接人要帶食品)。蘇秦的嫂子最搞笑,像蛇一樣匍匐著前進,手舉著食品匣子奉上。蘇秦笑說:“嫂子何故前倨而後恭也?”
嫂子趕緊以麵掩地,連拜四次道歉(標準也就兩次):“因為如今看見季子您位高而金多也!”(直率!不愧是商業城市人的說話風格。)
蘇秦喟然而歎:“如果當年我有洛陽負郭之田二頃,哪還會有今天啊!”這是蘇秦的辯證法的思維,或者叫“陰陽相推”:正是當初沒有錢,沒有產業包袱,才逼得自己發憤勵誌,成就今天啊。蘇秦輕輕舒出一口春天的氣息,他散掉千金(一千斤金子,半噸),以贈宗族朋友。那些從前跟蘇秦一起混的,都喜笑顏開了。
蘇秦所謂的“負郭之田”,就是在城牆根下的田地,那應該是最肥美,或者是容易升值的土地了。如果當初有這樣的田,也就忙著當個開發商,做個土財主,僅此而已了。當然,從政的風險比經營土地高,蘇秦的每一塊金子,都是以危險的間諜生涯作為交換的。
蘇秦前往齊國時的諸侯格局是這樣的:這一年是伊闕大戰之後第五年,秦昭王在西邊稱帝,同時齊國看見秦國向中原的韓魏擴張(以五年前的伊闕大戰為高潮),自己也不甘落後,把目標瞄準宋國。宋國在中原東部,在山東、河南交界,齊國的西南方向,號稱“膏腴之地”。
但是宋國是五千乘之國,戰鬥力頗強,不是齊國一下子就能幹掉它的,而且秦國也不會坐視不管。眾所周知,任何一國的開疆拓土必然必將使自己變得強大,從而威脅其他國家的安全,甚至影響附近現有霸權國家的地位,所以,他國勢力特別是霸權國家必然幹涉和扼製它的擴張。(現代社會也是如此,譬如伊拉克出兵占領敘利亞,使得伊拉克一躍成為世界第五軍事強國和中東地區的小霸,遙遠幾千公裏外的其他大國的地位都受到了威脅,都不幹了,它們於是紛紛幹涉,迫使伊拉克撤兵回來。)
齊國的壯大就是秦國的削弱,所以秦人不會允許齊國吞宋的。但是秦國離得遠,無法直接幹涉齊國。那麼,教唆別的國家去幹涉齊國就好了。
於是,魏冉誘惑齊國去攻趙,齊國攻趙,兩下結怨,齊國也就無暇再西南去攻宋了。
於是,魏冉興衝衝地跑到大東邊,找到齊湣王不懷好意地兜售自己的計劃,讓秦昭王不要再叫“帝”了,改叫“西帝”,齊王叫“東帝”,東西兩帝聯手共同伐趙。帝比王還大,周天子才是王,齊湣王不知是計,隻見了攻趙的好處,傻乎乎地同意了,並且跟魏冉約定了伐趙日期。
然而,魏冉剛剛離開齊國回秦,北方燕國來的蘇秦,就帶著希望齊國打宋,從而消耗齊國,弱齊強燕這樣的設計思路,前來挫敗魏冉的計劃了。
如今的間諜背景是秘密的,但當時間諜背景是公開的,譬如張儀從前就曾從秦國跑到魏國為相,促使魏國內政外交中堅持結好秦人的路線,張儀處處會替秦人考慮,但也符合魏人利益,這對魏人來說是公開的。孟嚐君也是同樣,他脫離齊國去秦昭王那裏為相,是務求齊與秦利益都最大化的。齊湣王如今正與秦國結好,互相並立稱帝,那就找了秦昭王的一個好朋友當相國(叫韓瑉),從而實現秦齊結好,兩國利益雙贏。蘇秦去齊國之前,也是把這種雙贏的思想先寫信傳達給了齊湣王。
此前,齊燕在八年前權之戰,燕國大敗,隨即臣服於齊,但關係並不緊密,甚至齊隨時有再攻燕國的可能。所以蘇秦需要首先加強齊燕循善,這樣既保護燕國,自己在齊國的工作開展也才有立腳點,然後才能再說計劃中的別的。
此時剛剛在齊、秦準備並立稱帝後,當上齊湣王相國的韓瑉,是個老虎型的人才,就是嚴肅、正經、脾氣直率的那種。蘇秦去齊國之前,通過書信與他做了溝通。韓瑉是什麼想法呢?韓瑉既然是親秦派人士(秦昭王的好朋友),在齊國當相國,自然希望齊國貫徹與秦國相國魏冉剛剛定立的“齊秦東西稱帝,聯手撲殺趙國而分其地”的策略。韓瑉於是在信中對蘇秦叫囂:
“會傷害齊國的,必然是趙國。西邊的秦國雖強,終究不敢絕中國而攻齊(越過中原而攻齊,‘中國’在當時就是中原的意思)。南方的楚國則遙遠,宋、魯是弱國,燕國人則對齊國是巴結的態度,齊國西鄰的韓魏則有更西邊的秦患,因此需要倚賴齊國,因此它們都不可能傷齊國。能傷齊國的,隻有北方趙國。趙國這條惡犬,從前齊國也曾經想籠絡它,想拿出土地以封趙的奉陽君李兌,當時孟嚐君還帶著魏王一起來邯鄲朝拜李兌,但是趙國終究不肯與齊交好。您覺得該怎麼辦?”
蘇秦回信說:“請劫持他。您作為齊國相國使齊國能特別重視和親好我蘇秦,我就會在燕國有地位,我因此可以使燕國去侍奉齊國(因為燕國中有仇齊親趙派的大臣,不肯以燕事齊的)。齊燕合一,韓魏見了,必然跟從。這就有了齊燕韓魏的合作,這時候趙國如果還粗悍不聽,那就共同伐之。如果趙國見此形勢而願意親好齊了,那就拿著趙國,一起去進攻宋國,以求吞宋。”
韓瑉大喜,以為善,因此願意以齊國相國的身份,使齊國特別重視和親好蘇秦,以求得到燕國這個幫忙的小弟。怎麼重視和親好蘇秦呢,那就是蘇秦來齊國時,韓瑉本人隆重歡迎和禮遇蘇秦。韓瑉是想爭取到燕國,然後再和已經約好了的秦國,共同擊趙。但蘇秦同意以燕附和於齊,不是去打趙,而是劫持趙,以後共同攻宋,這就跟韓瑉保宋的目的大不一樣了。但是蘇秦製趙這個環節,與韓瑉相合,韓瑉覺得能這樣就挺好,於是歡迎蘇秦,爭取到燕國再說。
在獲得齊相國韓瑉伸出的熱情雙手之後,蘇秦又給齊湣王寫了信,繼續表達希望齊國親好燕國的意思,說:“前者,燕王留住我不想讓我去齊國(因為權之戰後齊燕關係不好),我於是沒有去,也是因為去了也幫不上大王什麼。如今,南方那些侍奉齊國的國家多有變故(指趙國等),令大王有憂,我怎可不趕緊去齊國呢(去齊國,代表燕臣服和相善於齊,於是可幫助齊,解憂)。怎麼可以不急著來呢?南方侍奉齊國的國家,如今想拉燕國入夥,再叫上秦和宋,一起謀攻齊國,我想勸阻燕王,燕王必然不聽。但是我如果去齊國,那麼諸國和燕國大夫們像謀攻齊的,必然大泄氣也(但前提是齊得貴重、重視和優待蘇秦)。我為了這個目的,就是得罪了燕國,我也一定要來。”
蘇秦說南方原本侍奉齊國的諸侯想拉燕國入夥,一起攻齊,這應該是實際情況,因為齊湣王掌握的情報肯定比蘇秦多,蘇秦不可能亂說。這樣的國家,首先應該是趙,因為目前齊秦東西並立稱帝,以合攻趙國為計劃,趙必極力自救,拉攏諸侯乃至秦國以攻齊。同時魏國是孟嚐君為相國,也會想跟齊國為難。
這種情況下,燕國的立場選擇就變得比較重要,蘇秦等於利用這一形勢,促使齊國善待燕國和自己。而這種善待,也使得蘇秦在齊國可以有高的政治地位。現在燕昭王下麵的臣子都勸燕王跟著諸侯伐齊(這是真實的,燕國臣子中激進派很多),隻有蘇秦是親齊派,如果齊湣王不隆重接待蘇秦,連這唯一一個主張以燕結齊的人都得罪了,那就整個失去燕國了。所以這一點上,蘇秦等於為自己造勢。
蘇秦接著在信中寫道:“從前,齊國的管仲不斷向齊桓公要條件、要待遇(號稱仲父什麼的),那不是管仲為了自身享受,而是為了提高身價,以利開展齊國政府工作。所以齊桓公一切都答應他了(還把臨淄農貿市場三分之一的商業稅收都給了管仲當工資)。我自認為您比齊桓公更賢能,我不敢妄想請求您加重我和禮遇貴重我。(實際還是‘請’了啊。)如果大王真這麼做了,天下人看了必然說:看!燕國沒有響應天下欲攻齊之師,又派相國蘇秦出使齊國(以示好),齊人也使燕國的這使者大為尊貴,還派齊相國韓瑉親自給蘇秦駕車,看來兩國結好啦,燕國不打算加入合夥伐齊的隊列啦(從而挫敗反齊勢力的蠢蠢欲動)。大王如果覺得這樣可以,我就請帶著一百五十乘華麗的車子出行,大王也以隆重的諸侯禮儀接待我。如果大王不想這樣(貴遇加重我),那我也就隻用五十輛車子出行,(以後咱兩國的事,也就難說了!)希望大王還是貴重我和燕國。我覺得大王是個高人賢人,所以敢把想法寫給您聽。”
這信寫得真是讓人咬牙切齒,齊湣王除了歡迎蘇秦大駕以外,別無其他選擇。蘇秦趁著齊與趙國等勢力相爭的當兒,一下子就把燕國的國際地位抬高了,並且使齊國貴重、善遇蘇秦以爭取燕國。蘇秦可謂慧眼犀利,熟諳多極國際關係原則。[注釋3]
這信寫完,齊湣王果然隻能大張旗鼓地歡迎和貴遇蘇秦。蘇秦帶著一百五十輛車子在同年(公元前288年十月)到達臨淄後,齊湣王在宮殿大張宴席迎接蘇秦,他的相國韓瑉則跑到內城門口等待蘇秦的到來,親自爬上蘇秦的車,拿起鞭子當司機,為蘇秦駕車趕馬(類似鮑威爾親自為沙龍開汽車,這迎接的規格實在是太高了)。
齊湣王和韓瑉都希望燕國人能當齊國的跟屁蟲,隨著齊國去打趙國。蘇秦的到來,宣布了齊燕合作正式開始。而這既保證了燕的安全,也使得蘇秦在齊國有了頗高的開展工作的立腳點,而不僅僅是個被戰敗了的國家中委屈地過來辦事的一個“駐齊國參讚”。促成齊燕合作如此順利啟動的,不得不說蘇秦他事前寫來的那封信,可謂字字見血,詞詞命中要害,真是曆史罕見的外交辭令大家。像這樣的信,蘇秦合計寫了十幾封甚至更多。
1972年,在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好些寫在帛上的書,叫帛書,其中一張長帛上寫有二十七封信和文章,被整理後稱為《戰國縱橫家書》,其中有十三篇就是蘇秦的手寫信的謄抄本,實屬罕見,價值不可估量,即使司馬遷也沒有看過。關於蘇秦的事跡,曆史上有種種不確的傳聞,甚至司馬遷把他與張儀混為一個時代的人。但這些信為我們抹去了曆史上的蜘蛛絲。
遺憾的是,這卷帛書頗有殘破。它應該是當時人從“策”上抄下來的。策,就是一條條竹簡寫了字,串聯起來,是當時的書。最倒黴的是,該帛書的信與信之間,前後順序也顛倒淩亂,它仿佛蒙太奇的電影,使我們瀏覽見蘇秦入齊前後的一係列片斷鏡頭,卻難以有序連貫起來。如果按不同的排序,就會是不同過程的故事。學者對此也眾說紛紜。鄙人花了一個多月的夏夜晚上,犧牲花前月下的美好時光,研究蘇秦這十三封信的前後順序,從而初步得到了下麵的情節。
四
在盛大的迎接宴會上,齊湣王以請教的口氣給新來的蘇秦出了道難題:“嘻!蘇子來得正好。秦國的相國魏冉,也剛剛離開了我們這裏。我已經答應他了,東西稱帝,蘇子以為如何?”[注釋4]
蘇秦為了實現促齊攻擊宋,就回答道:“齊秦東西稱帝的目的,是相約以伐趙,瓜分趙地。不過,伐趙與伐宋,哪個利益更大些呢?”
“不如伐宋。”齊湣王回答。
齊湣王早就覬覦宋國的土地,宋是中原膏腴之地。隻是,齊國想咀嚼宋國這塊肥肉,秦人不讓,但秦人又不可能逾越中原興兵幹涉齊國,於是秦相國“魏冉”琢磨出一個以趙國牽製齊人,使其不得南下滅宋的策略。魏冉跑來慫恿齊人與秦人東西稱帝,聯手北伐趙國,惹起齊與趙鬥,從而使得齊國無暇吃宋。齊湣王居然接受了魏冉的建議,屬於墮入計中,尚不自覺。多虧蘇秦點撥他,蘇秦說:
“趙國是塊硬骨頭,不好啃。而宋國是膏腴之地,得宋一裏土地,相當於它國十裏。一旦您有了宋國,可以向西威脅中原的魏;向南與楚人爭淮北之地;向北則威逼趙國。從此天下諸侯誰敢不聽您。所以伐宋之事,令您國重名尊,此湯武之舉也!”
這話堅定了齊湣王取宋的一貫信念,他趕緊修改被秦人拉偏了的主攻方向,不跟趙人揪鬥,而全力南下攻宋。這可把旁邊的相國韓瑉氣壞了。
韓瑉是親秦派的,秦昭王的好朋友,他極力推崇魏冉的齊秦結好策略,主張打趙,防止齊人吞宋。蘇秦以前在信中建議過:以燕國的力量幫助韓瑉劫持趙國。所以韓瑉剛才給蘇秦趕馬車,一路上眉飛色舞,現在一看蘇秦變卦了,韓瑉就急了。
韓瑉是個老虎型,大約立刻在宴會上咆哮起來。蘇秦則譏諷他不是變化發展:“我從前跟你說的是這樣的:我以燕國襄助齊國,齊燕為一,趙國必然畏服,趙國如果不服,我們就合夥伐他,趙國如果服,我們就劫了他以伐宋。我最終說的就是伐宋。伐趙並不是目的,目的是劫持他以伐宋。您光知道伐趙,把伐趙作為終極目的,但這對齊國沒有什麼好處,您看不到終極目的還是攻宋,攻宋才對齊國有好處,剛才大王也說了。趙則隻要服了就行,不搗亂就行。”
“要想讓趙國服了,除了打他以外還有什麼辦法?不打,他能服嗎?所以當今之計,還是伐趙!”韓瑉大叫。韓瑉是替秦人著想的,想督促齊人與趙戰鬥,從而保障宋國完整無缺,實現秦人不準齊人染指於宋的根本目的。
“非也非也!如今齊燕合一,韓魏必從,趙國自懼,我們可以用外交手段,促使趙人服氣,何必動武於趙!”
韓瑉一下子沒詞了,氣得幹吹胡子:“那好,你有本事,你去找趙國去,讓它服,也算你了不起!”
齊湣王聽到這裏,基本上已經放棄了結好秦人的打算,他看看韓瑉,韓瑉氣惱地不願看他。齊湣王狠狠心,說:“好吧,寡人不準備與秦人東西稱帝了。他這是誆我的,用稱帝和打趙為誘餌,怕我伐宋。他願意稱帝,他自己稱吧。我也不跟著他打趙國了。我們還是伐宋去。”這話就等於宣判了韓瑉在齊國政治生涯的結束,因為他是親秦派的,督促伐趙,以保全宋國,替秦國人著想的。韓瑉聽後,咬牙切齒,手抓幾案,卻無從發作。
“當今之計,”齊湣王說,“還是回到老路上去——攻宋。但是就像韓相國說的——”
韓瑉趕緊又把腦袋抬起來看,以為有了什麼轉機。
“——我們去伐宋的話,趙國如果搗亂,我們就難以得手了。蘇子,你能不能替寡人走一趟,說服趙人與我們結好,這樣齊燕趙三國相安無事,寡人方才可以得誌於南邊的宋國。”齊湣王說完,韓瑉像撒了氣的輪胎,軟在幾案邊了。
“齊與秦結好,東西稱帝,秦人勸說齊人共伐趙國,以便遏製齊國吞宋”的鬧劇(魏冉所策劃的、韓瑉所落實的),在蘇秦的三言兩語之間,被徹底粉碎了。齊人違逆秦人的意願,積極南下準備攻宋,算是與秦人絕交了。齊國也並不諱言於此,它幹脆撤掉帝號,讓親秦派的韓瑉辭職,換上了反秦最賣力氣的“周最”擔任齊國相國。秦人氣得幹瞪眼。
寫到這裏,就會有一個以後:蘇秦來齊國的使命是“促齊攻宋,離間齊趙”,怎麼變成結好齊趙了呢!韓瑉天天嚷嚷著要伐趙,齊趙互相鬥毆,將無暇北上攻燕,使燕國獲得安全,這應該是蘇秦所孜孜以求的啊。幹嗎蘇秦不支持他,偏要齊趙結好呢?
是這樣,蘇秦打算唆使齊國進攻某國(實際就是宋),但即便齊國攻宋,有所消耗,以燕國的小兵,想乘機“陰陽相推”,攻破齊國,也還是癡心妄想啊。所以,蘇秦必須調動天下的所有力量一起攻齊,秦國就是其中重要的人選。所以需要促成齊秦關係破裂,這才可以借助秦的力量,共同謀齊。
怎麼才能實現齊秦關係破裂呢?那就先分析一下秦人的主張,秦國主張秦齊並立稱帝,相約伐趙,而不許齊人伐宋。必須讓齊人違抗秦人的提議,才能促成齊秦關係破裂。於是,蘇秦在迎接宴會上,大力攻擊韓瑉的結秦攻趙路線,而提倡與趙國和好,並攻擊宋國。齊湣王讚同蘇秦,覺得這樣利益大,於是派蘇秦與趙結好,穩定齊國的後方,得以未來便宜攻宋。這就等於把秦國的兩條建議全給否了。齊秦關係正式破裂。
而現在促成齊趙結好,也是暫時的。如果齊、趙不結好,齊永遠不便於攻宋。那麼齊就不能自我消耗。
於是,現在促成齊、趙結好,促齊伐宋後,未來蘇秦還要再挑撥齊趙關係,落實以前“離間齊趙”的承諾,促使趙國參與到攻齊行動中來。所以,既要前麵先去結好齊趙,又要隨後離間齊趙,這就給他的外交帶來更大難度。唉,結駟連乘,黃金滿腰的待遇,不是那麼好掙的。
不但如此,還要促使秦國也參與到攻齊中,這一點通過促齊伐宋可以實現——因為這違逆了秦國的意願。
因此,齊趙暫時結好,以便於齊攻宋,是目前蘇秦的必然之路。
五
“拔城於樽俎之間,折衝於臥席之上”,說起來優美,做起來卻難。別說做起來,就是理解起來,兩千兩百多年前蘇秦縱橫外交的思路,已經讓人大腦缺氧了。我們來深呼吸一下,唱一下扁擔歌:“扁擔長,板凳短,齊國要滅宋國,秦國偏不許齊國滅宋國。齊國偏要滅宋國,秦國偏要齊國去打趙國(就來不及滅宋國了)。蘇秦說打趙國不如打宋國利。可是秦國不讓打宋國。蘇秦就讓齊國和趙國一起打秦國,然後再打宋國……”隨著故事的進展,這個歌的長度和難度還要再加強。
於是,蘇秦去實現這歌的最後一句:奉齊湣王之命,向西北方向去找趙國結好。齊趙結好,是為了便於齊國從容南下攻宋(免得趙人背後搗亂)。而齊國滅宋,又是為了完成蘇秦“弱齊強燕”的根本間諜使命。
趙國人會答應結好齊國嗎?趙國這時候的大當家的,是權臣李兌。七年前,李兌夥同公子成餓殺了趙主父。七年後,公子成大約老死了,李兌專趙國之政,貴為封君,號奉陽君。[注釋5]
蘇秦覺得結好齊、趙不是太難。就找了個齊國臣子,名叫公孫弘,原本是孟嚐君的門客,頗能言談和出使。蘇秦叫他按自己的說法去遊說李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