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軍隊在這裏屬於主場作戰,因為這裏是韓國的地盤,但他希望從身後趕來的魏國盟軍先打先鋒,跟秦人鬥上一場。魏軍主將是公孫喜,這家夥曾經追隨孟嚐君南攻楚懷王,西伐函穀關,是個老兵油子,他覺得韓軍雖然戰力不甚強,但武器精良,他希望推韓軍到前麵為前鋒。
韓軍武器確實精良,都城新鄭、宛城等地冶鑄工業發達,出產良劍,有鄧師、宛馮、龍淵、太阿,都是名劍,都能夠陸斷馬牛,水擊鵠雁,當敵即斬。韓卒“被堅甲,操勁弩,帶利劍”,可以“一人當百”。當時的強弓硬弩都產自韓國,一般弩箭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是弓箭的兩倍,用兩臂牽引上弦。而韓卒使用的弩則是“超足而發”。所謂“超足而發”,就是由於弩的弓幹粗壯,需要把它放在地上,用腳踏住弓幹,再彎腰,雙手握弦把弓弦提至胸前,借助腰膝力量像提舉杠鈴那樣,把箭搭在弩臂上,弦的彈射力道極大,皆射六百步之外。六百步這已經是射擊的極限了,再遠也沒有意義了,因為人眼的分辨能力也就是三百步,更遠就是盲目射擊了。韓國的弩箭,據說遠的抵達敵人胸膛,近的幹脆射穿心髒,總之可以穿甲,是列國最厲害的遠程武器。
(“超足而發”還有一個可能的做法是:士兵屁股坐在地上,舉起兩腳,蹬住弩的弓幹拉弦上箭,兩手則抓著弓弦,引拉上箭,好像坐在地上穿褲子那樣。這種不甚雅觀的姿勢,是因為弩弓幹的倔強係數太大,必須這樣才能拉得開。)
韓軍不但弩強,其堅甲、美盾、青銅頭盔、鐵幕,也都是國際一流。所謂鐵幕就是用鐵做的護臂,避免被自己的弓弦彈傷,所以一般放在左臂上。韓卒還有“扳指”,方便他們拉動強弓硬弩,避免因疼痛降低弓弦拉滿的程度,甚至割傷手指。總之,韓軍的“勞保”用品非常齊全,唯一缺少的就是作戰的勇氣了。他們回頭張望友軍魏人,魏軍也是重甲,“衣三屬之甲,冠胄帶劍”,這是魏國常備軍種“武卒”的裝束:上身有皮甲,下身是皮甲的甲裙,腿上有脛甲,好似裝甲單人坦克。而白起的步兵則隻有前胸、後背披甲,屬於輕甲,最多在肩膀多一個披膊,騎兵則幹脆沒有披膊。這使得秦人更加輕捷善鬥,甚至打起來的時候,一些不要命的幹脆脫了頭盔,撇了衣甲,赤膊拚命,暴露出農民下地幹活時的習性。[注釋4]
白起該怎麼打呢?他的秦兵數量隻有韓魏聯軍的一半兒,如何才能以少勝多呢?幾乎所有兵書上都會這樣回答: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對方。[注釋5]
白起站在伊闕的緩山坡上,眺望韓魏兩軍。他們蝗蟲一樣布置在地平線上,韓軍都穿著高質量的皮製重甲,每人像一個碉堡一樣,魏軍也是如此。情報部門則似乎帶來好消息,韓魏兩軍互相推脫、各自觀望,誰都不願先與秦軍交戰。白起點點頭,決定聲東擊西,利用敵人兩軍不能齊心協助的猶豫心理,先設疑兵同韓軍對陣,擺出要進攻韓軍的架勢,其實卻是抽調自己精銳主力,乘魏軍不備,集中優勢突然向魏軍發起攻擊,以求擊潰魏軍。
白起按照自己的設想,揮動“疑兵”去挑逗韓國人的大陣,進行佯攻。所謂疑兵,就是堆出無數旌旗和飄帶擁在陣前,令敵人眼花繚亂,誤以為這是我們的主力進攻方向。韓國人看著花花綠綠的旗子不知虛實,心理素質差的甚至開始放出六百步的弩箭。側後的魏國人則變得悠閑起來,以為老韓已經打起來了,有老韓在前邊頂著,自己先打個盹吧。正這時候,就像山崩海嘯一樣,白起的主力各陣,一起揮動旗幟,急趨鼓噪壓來,猛陷魏軍陣列。他們號稱“奮擊”,精銳之士,鬥誌昂揚,蹈死不顧。魏人來不及統一調度,紛紜各自為戰,或奔或鬥,旋即大崩。
韓人卻未能援之以手,他們受眼前疑兵困擾,加以保存實力的自私想法,終於固立不動,幹等著魏軍被屠殺。等到魏人已經屍橫狼藉,血流成渠,被攻殲殆盡時,韓軍方才知道自己勢力已孤,發現秦人殺完魏師以後,拎著滴答著鮮血的兵器和人頭,移師而至,來砍自己的腦袋了。韓人估量了一下,覺得光憑自己是打不過的,於是幹脆不戰自潰。
秦軍乘勝追擊,擴大戰果,大獲全勝。白起指揮秦軍,在伊闕大戰共殲敵二十四萬,並殺死魏將公孫喜(一說俘虜之)。隨即白起乘勝遠擊,秦師攻拔韓國五座城池。同年他北渡黃河,攻取韓魏在山西的部分地區。白起因功升遷為“大良造”(商鞅曾任此爵,在秦的二十等爵中列第十六級)。
由於韓魏主力在伊闕大戰喪師殆盡,在接下來的兩年裏,白起與秦國名將司馬錯、相國魏冉三人聯翩對韓魏用兵,取魏國城邑大小六十一,並奪得韓國北部著名冶鐵城市鄧(河南濟源地區),以及韓國南部冶鐵名都宛(今河南安陽,原屬楚國北部重鎮,所出產的鐵製兵器慘毒如蜂蜇人,但被孟嚐君夥同韓魏兩國攻下,宛地給了韓國。給了韓國就等於給了秦國,如今秦人終於把它從韓人手裏搶來了,成為秦人重要戰略物資生產基地。孟嚐君真是資糧於敵啊)。
當是時也,孟嚐君正在魏國為相。從前他為了泄私憤而夥同韓魏伐秦,現在他閃了,留下韓魏為他買單:韓魏丟掉列城數十,以及血沃山河的二十四萬軍士冤魂倒在伊闕(不知道他們該不該找孟嚐君報銷醫藥費)。接著,伊闕戰後第三年,韓國又不得不割出山西中南部兩百裏土地給秦國,魏國也割出山西西南部四百裏土地獻給秦國。秦國自此擁有了山西西部及部分中南部,地跨黃河東西,並取得函穀關以外挺進中原地區百多公裏的楔形土地,以及中原西部、西南部原屬楚國的城邑。秦人獲得了“近攻”的正確戰略的大豐收,從身邊做起,從小事做起,從一點一滴的蠶食做起。
從前孟嚐君挾韓魏遠攻西秦,雖然也作戰勝利,齊國卻尺寸之地無得,得到的隻是疲憊。而且齊國疲敝得很厲害,後來縱橫家蘇秦評價孟嚐君攻楚五年,導致國家積糧消耗殆盡,攻秦三年,人民憔悴,士卒疲敝(“南伐楚五年,蓄積散,西困秦三年,民憔悴,士疲敝”)。於是,三年後,當秦人大舉反攻報複韓魏之際,齊人隻是待在齊國疲勞地喘氣,無暇照顧,聽由韓魏受宰割。這就像打球一樣,你的發球機會已經過去了,現在輪到秦國發球了,當初你發球時沒搶到任何好處(土地),現在也隻能受著了。
公元前293年洛陽南郊的這場“伊闕大戰”,確實是古來罕見的大殺戮。白起首次出山,即創中國戰爭史上的殺戮之冠:斬首二十四萬!如果用馬車來裝這些人頭,車隊會排出四十公裏。如果你家就住在洛陽“龍門石窟”附近的大道邊上,那麼這個血淋淋運送紅西瓜回秦國請功的車隊,要花一天一夜的時間才能從你家門前通過。
根據秦國的賞功法令,一個人頭可以換一百畝田地,當時的三畝相當於現在的一畝,一畝產糧一百多斤,一個人頭換來一百畝剛好夠養活一家人。如果多殺幾個人頭,就有幸名列未來皇權時代的小地主。
從前的春秋時代,是以割掉死屍的耳朵來計數請功的,但大約耳朵很容易偽造,現在必須用原裝人頭了。二十四萬個人頭,折合兩千四百萬畝土地。中國曆史上最早一批地主,就是這麼血淋淋地產生的。每個毛孔都滴著血,順著敵人人頭散亂的發髻。
具體來講,秦國規定:一個士兵如果在戰場上殺敵一人,就可以免除其全家的徭役和賦稅。如果斬殺敵“甲首”一名,那就更厲害了,授爵一級。這意味著可以享受一百畝田地,宅基地九畝(上邊可以蓋房子,在院內外種菜)。有了爵位還有一個好處,等你未來犯罪的時候,可以拿爵來贖罪。但一個爵隻能贖一次,你積累的爵位等級越高,越等於給自己的財產性命上了保險。爵還可以給親屬頂罪,譬如斬獲兩個“甲首”,按理可升兩爵,如果他放棄這兩個爵位(叫作“歸爵”),其做囚犯的父母(ifany)就可以立即成為自由人。如果他的妻子是奴隸,也可以轉為平民(就像以後的列朝列代一樣,當時存在不同數量的奴隸)。
但隻有斬殺“甲首”才晉爵。甲首不是一般的敵兵,而是指戰車上的三名戰鬥員(車左、駕駛員、車右)中的車左,車左使用弓箭等遠程武器,是戰車上的主戰人員和高地位人員。
一個甲首可以換來一百畝土地。除了得到土地,每斬首一個“甲首”,還得到一級爵位,有爵位的人還可以申請讓沒有爵位的人當他的家臣,家臣要給主子每月服役六天,作戰時,隨主人在軍中服務,當他跟班,比如給他喂馬,打洗腳水,做飯做菜(這實在是個奢侈的大兵啊)。
在伊闕大戰的同一時期(公元前3世紀),歐洲地中海畔意大利半島上,一個來曆不明的民族正在一天一天地建立著羅馬城。他們以羅馬城為中心,啟動了南征北戰的軍事擴張,並且不斷修建凱旋門以示紀念。在羅馬的戰事中,一次死亡一兩萬人,就算是空前絕後、聳動視聽的慘劇了。而同時期中國,伊闕之戰一次是二十四萬。
難道秦國泥土養人,秦人個個像魯達猛烈。其實論體能,秦與三晉,都是黃河流域的中國人,吃的都是小米,訓練水平也差不多。在春秋秦穆公時代,秦人與晉國交戰,是敗多勝少,說明人種沒有什麼優勢。決勝的關鍵不在於蠻力氣,而在於心理和士氣。在冷兵器時代,兩個人手舞劍戟、盾牌正麵打拚,致死對方的難度還是蠻大的。因為正麵對峙,互相成功殺死對方的機會是一樣的。秦人硬生生殺死對方二十四萬,也要自損無數,才符合冷兵器的作戰特點的。但我們知道,戰場真正的殺傷機會,不來自正麵互掐,而隻有當一方轉身逃跑,露出側麵和後背,才便於快速從側麵和後背這兩處沒有盾牌兵器甲胄護衛的部位,一家夥搞死他。對於一個士氣旺盛的軍隊,即使抵擋不過,也可以在統一指揮下有秩序地撤退,這就叫“戰敗”。隻要是這樣硬挺著敗下去,雖然有死,但死傷有限。而士氣低落的軍隊,或者失去指揮的軍隊,則是轉身大亂,爭相逃命,這叫“潰敗”,或者叫“敗北”。死亡二十四萬,一定是發生了大潰敗,實際上也是如此“魏軍既敗,韓軍自潰”。所謂兵敗如山倒就是這個道理。
秦國在伊闕大戰得勝之後,過了五年,到了公元前288年十月,秦國覺得“王”號已不足尊貴,相國魏冉就重新做了CI設計,把年輕的秦昭王包裝成“帝”。帝就是上帝的意思,這個詞早在商朝就有了,是商人崇拜的對象,到了商朝後期譬如商紂王,就幹脆自己也稱帝,是人間的上帝,與天上的上帝互相輝映。
秦昭王成了人間的上帝以後,開始呼風喚雨,赫然已成為西部霸主。這時候的東方,大齊齊湣王也沒有閑著,對附近的宋國躍躍欲試,有吞之自壯的夢想。宋國號稱“膏腴之地”(就是肥得流油),位置在齊國西南方向,山東河南交境,北與齊、南與楚、西與中原魏國接壤,號稱五千乘之國(僅次於戰國七雄,七雄號稱萬乘之國)。宋國還有“陶邑”這樣的著名商業都市,四方輻輳,交通發達,是倒爺群聚的地方,範蠡先生就曾在這裏發財當了大款,是如今的山東(西部)定陶,由於商人群聚,可以收很多商業稅,是列國垂涎的城市,齊湣王早就想奪得這裏。
秦國人當然要限製齊國的擴張,齊國的壯大就是秦國的削弱啊。
從前,當秦國以白起攻伊闕,在韓魏擴張的時候,東方的齊國沒有及時以楚國或趙國牽製西邊秦人的軍事行動。但如今齊國想在鄰近擴張,西邊的秦國卻知道唆使趙國前來牽製幹涉齊國(誰說秦國人傻大粗啊!)。
秦國沒有選擇自己直接出兵去幹涉齊國的擴張——這將是及其愚蠢的勞師襲遠(類似孟嚐君常幹的蠢事,得不償失),特別據說秦國遠襲齊國的話,要經過一個叫亢父的地方,是齊國控製區,非常險要,兩車不得並行,百人守險,千人不敢通過,是齊國的函穀關。秦人遠道而來,越中原而伐齊,一旦韓魏斷起後路,那就完蛋了,所以秦人不敢冒這個險。但是,叫別的國家前去牽製齊國就不錯。
於是秦國想到了趙國(位置在中原以北,河北、山西地區)。趙國自從趙武靈王攻占中山以來,一直就跟齊國對立。但是,唆使趙國去打齊國,從而牽製齊國吞宋擴張計劃,趙國人不傻,不會願意跑到戰場去當這樣的炮灰的。於是,秦昭王的相國魏冉想,趙國不會願意打齊國的,那就讓齊國打趙國也可以啊。齊國打趙,隻要這兩個國家打起來,齊國不也就沒法向東南擴張,吞滅宋國了嗎?
於是,秦相國魏冉修改了自己的CI計劃,改成西帝、東帝兩個版本,取代剛剛弄出的秦昭王獨自一帝的老版本,並且當即在同年,興衝衝地跑到大東邊,找齊湣王不懷好意地兜售自己的新版CI:“大王,我們擬定讓秦王在西邊稱帝,您在東邊稱帝。兩帝並立,試看天下誰能抵擋。”接著拿出CI設計的藍圖給老齊看,您看,這些照片多漂亮啊,新款的稱帝的冕袞,多颯啊!
“稱帝有什麼好處呢?”齊湣王問。
“我們東西二帝並稱之後,天下唯一略強的國家就是北邊的趙國了(胡服騎射之後略強),咱們約定從西、東兩個方向共同伐趙,瓜分趙國,您就可以得誌於北方,豈不好哉!”
齊湣王好大喜功(或者正麵地講很有進取之心),不由得對這個計劃動心,並且自從趙吞中山後,趙就對齊國一直很傲慢,於是留下CI設計,叫人照樣子設計衣裳,並同魏冉約定了共同伐趙的日期。
魏冉高高興興從齊國回來,看見齊湣王墮入了自己的誘騙計劃,將與趙人掐架,從而實現了以趙人牽製齊人東南下吞宋自壯的目的,打亂了齊人既有的戰爭方向。齊人不能南下吞宋,又將徒然與趙人消磨,自然可以維持秦人西方獨大的國際格局優勢。魏冉,確實是個梟雄啊。
然而,他想不到,就在魏冉得意洋洋地坐著車子,離開齊國返回陝西老家去報功的時候,北方正有一個人風塵仆仆地趕路,要南下齊國,前來挫敗魏冉的計劃(“鬥齊趙,牽製齊人南下”),促成了齊人與趙人的結好,維護了齊人南下吞趙的既有計劃,使得齊人得誌於諸侯而壯大,但旋即又因為“太強則折”,被諸侯群起而攻之,齊國地裂,齊湣王身死,為天下所笑,從而徹底實現了“這個人”破齊存燕的根本使命。“這個人”就是戰國時代赫赫有名的縱橫大家——蘇秦!
[注釋1]孟嚐君對本事不一樣的人,待遇也不一樣,這比齊宣王的濫竽充數強——有沒有本事都拿一個待遇。
[注釋2]《史記》上說薛地的人,連利息都還不上,可見這是一種很高利率的高利貸。
[注釋3]“先生休矣”一般是對對方進行打斷,不要他再說的意思,表示不接受。
[注釋4]此據秦兵馬俑的實物觀測。
[注釋5]依據《戰國策》中白起與範雎的回憶對話:“所將之不能半之。”下麵的戰鬥過程,也是據此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