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客多了,難免魚龍混雜,孟嚐君根據他們的能耐和對自己的價值,分之為三等:頭等門客吃魚吃肉,出門有車馬,住高級間;二等門客吃的也是魚肉,但出門沒車馬,住標準間;三等門客吃粗茶淡飯,隻管吃飽,住宿舍。[注釋1]
一天,有個身材清瘦、衣衫不整、腳穿草鞋的人,自稱馮諼,遠道而來,想投奔孟嚐君。他據說是“貧乏不能自存”,就是窮的走投無路。孟嚐君問他有什麼本事,當然孟嚐君講究辭令,問得不露骨,他說:“先生遠道辱臨,不知道能教我什麼?”意思是,你有什麼能耐,我這裏沒有免費的午餐。
老頭馮諼冷冷地說:“我窮得沒飯吃,就到你這兒來了。”並不謙讓。孟嚐君點點頭,很好,大俠往往都是脾氣傲的,於是安置他住下。但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本事,所以先住低級宿舍,待遇是睡草墊子。過幾天,孟嚐君心裏著急啊,這老家夥在這裏吃白飯,到底有沒有本事啊,於是向宿舍長打聽:“新來的老馮平時都幹些什麼啊?”——如果是平時寫兵書、練劍什麼的,那說明有這種本事。
宿舍長說:“這位馮先生窮得要命,身無別物,隻有一把寶劍,連個鞘都沒有,隻用繩子掛著,拴在腰裏了。每回吃完了飯,就彈其劍而歌,‘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吃飯沒有魚啊,不爽啊,寶劍啊,咱們回去吧!)”
孟嚐君明白了,這老家夥是跟我要條件呢,條件不夠就不露本事,於是笑道:“嫌吃得簡單了。趕緊把他升到標準間,吃魚去!”
吃了幾天魚,就聽老先生又唱起來了:“寶劍啊,咱還是回去吧,出門沒車啊。”孟嚐君聞訊,大喜,這老家夥一定是個厲害角色,不然不敢橫氣,跟我要條件。好!住進高級間,配一輛普桑。
可氣的是,馮諼老家夥住進高級間,也坐了幾天桑塔納以後,依然一點本事露不出來,還繼續彈著寶劍嚷嚷:“長鋏歸來乎,沒有老婆啊,沒有家啊!”這回把孟嚐君氣壞了。顯然是個青皮,是不是來蒙事的啊。這個填不飽的餓鬼。你不拿出點本事來,做夢要老婆!孟嚐君不悅。
不久,這老家夥果然拿出本事來了,以至於孟嚐君大悅,批準他永久住在豪華間,天天坐桑塔納。
老家夥是什麼本事呢?是幫助孟嚐君收債。
要說孟嚐君養著這些門客,住在生活費用昂貴的臨淄,人數又多,費用該從哪出呢?這也是個難題啊。好在孟嚐君有一塊封地,叫薛城,是他老爸田嬰傳給他的,從那裏可以收取農業者的租子,以及工業和商業的稅。靠薛城一萬戶民眾的租稅養活食客,竟然還是不夠,那些桑塔納每天的油錢也不少啊。於是孟嚐君又在薛城放高利貸,以此賺錢養活這幫大俠門客。[注釋2]
孟嚐君問:“我在薛邑放的高利貸,誰能收上來?你們誰懂會計,會計算利滾利的賬。”
其實光懂會計還不夠,是凡放過高利貸的人都知道,欠債的人越窮越有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能把我怎麼樣?所以現代討高利貸的人,都是帶著刀去的。而且,孟嚐君先後把六萬家“任俠、奸人”都招致到自己的封地薛城來住,所以當地有很多凶惡角色。
大家都不愛去,一旦討債衝突起來,鬧不好要挨揍。有個壞心眼的人就推薦馮諼:“住在高級間的馮先生,看樣子嘴皮子很厲害,會講理。這老家夥骨頭硬,脾氣大,估計他要債,行!”
馮諼覺得自己天天吃大魚大肉,坐桑塔納,不幹點活不好,於是硬著頭皮說:“我懂會計,我去收債吧。”說完,拎著沒有鞘的寶劍,坐著桑塔納出發了。臨行,孟嚐君囑咐他:“老馮,你們這些門客,全靠我放高利貸養活著(你們的桑塔納加的油,桑塔納司機的工資,都是放債的利息出的啊)。但是借債的人長期拖欠,都是些爛尾賬,真頭疼啊。凡是賴賬不還的人,您到了薛地,好好罵罵他們。”
馮諼漫應了一聲,到了薛邑,看見很多窮棒子怒目橫眉地來迎接他。媽呀,誰敢罵他們啊,我這老骨頭還要不要了。馮諼勉強找到些脾氣好的債務人,哀求著收上來十萬錢,大約隻購買兩輛車的,其他爛賬,就再也收不上來了。
於是馮諼把窮棒子們召集在一起,供應酒食,酒足飯飽之後,叫人拿火來,把債券堆成一堆,一把火給燒了。他對眾人說:“孟嚐君借錢給你們,是怕你們做買賣沒本錢,不是為了收利息的。現在一把火燒了幹淨!”
當時的債券,不是紙的,當時還沒有紙,而是一塊木板,用毛筆寫上借貸的合同和借貸金額,木板中間一分兩半,債權人和債務人各持一份。這些債券放在火上一燒,劈劈啪啪,很火爆,好像過年放鞭炮一樣。薛地人像過年一樣高興,非常感謝孟嚐君,他們映著火光,一起高呼:“萬歲!”
這是中國最早出現萬歲兩字,意思是希望孟嚐君能一直活到公元9700年。
馮諼咧著嘴哀歎:“你們高興了,我回去等著剝皮吧。”
回到臨淄,孟嚐君果然大怒:“錢呢?哪去了。”
馮諼戰戰兢兢掏出來。
“怎麼才十萬,這麼點?”
“其他一大半,都被我燒了!他們蠻感謝您的!”
“啊?!”孟嚐君大呼上當。
馮諼趕緊解釋:“您的收入是損失了,可是我給您換回來了您最缺的東西。眾所周知,您的家中是‘宮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棟’(這個權臣好大的奢侈),什麼都不缺。您家所缺的,就是義耳!我於是給您買來了義。”
馮諼的意思用現代話講,就是人的收入可以分為“現金收入”和“非現金收入”,收債失敗,您的現金收入減少了,但是您的非現金收入增加了——您在薛地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無限崇高起來,老百姓都猛呼您萬歲,您非現金收入增加了。
孟嚐君不悅,恨恨地說:“諾!先生休矣!”意思是,Youmakemesick!你真讓我惡心!快下去吧,回宿舍吧![注釋3]
三
孟嚐君收養的這幫大俠,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隻效命於主子孟嚐君,而不是效命於國君。這也並不奇怪,他們相當於從前春秋時代的家臣,不是國家的公務員。譬如馮諼就是這樣的,苦心積慮為孟嚐君服務。他們聚集在臨淄的孟嚐君府上,三千多人,幫助孟嚐君吆喝。對上威逼國君,對下膨脹田家勢力,成了臨淄城裏一股不可小覷的邪惡勢力,武裝起來足可以控製全城。靠這三千人當前沿陣地,以及身後的薛城封地作為根據地,孟嚐君對上邊又會忽悠,對周邊又會結黨(這幾句概括了當權臣的基本條件),終於獨攬了齊宣王晚期及齊湣王早期的大權,把持齊國朝政至少十幾年,以致“聞齊之有田文,不聞齊有王也”。
權臣當久了,就要造反了。公元前295年,即趙武靈王滅掉中山的第二年,亦即孟嚐君合縱三國攻秦勝利的第二年,趙國的權臣公子成、李兌對他們的老國君發難了,把趙武靈王順利餓死。
次年,公元前294年,齊國權臣孟嚐君也對齊湣王下毒手了,發生了貴族“田甲暴力劫王”事件,武裝劫持齊湣王。
孟嚐君和齊湣王的摩擦,主要是什麼,史料沒有記載,我想主要是內政外交都孟嚐君說了算,“齊有田文,而不聞齊有王”,此外估計就是政見不合。孟嚐君一意孤行,伐楚、攻秦,遠攻近交,搞得齊國積糧散盡、士卒疲敝,卻尺寸之地未得。齊湣王大約對此看不慣。但由於孟嚐君勢大,齊湣王輕易不敢奈何他。但老齊開始有計劃地強化自己的王權,削弱孟嚐君勢力,引起孟嚐君的警覺。於是孟嚐君指使貴族恐怖分子“田甲”,拿著武器暴力綁架了齊湣王。齊湣王身子胖大,功夫不弱,一運氣,硬是掙開繩子,勉強得以脫逃,然後立刻追殺恐怖活動幕後指使人。孟嚐君倉皇失措,被迫辭掉相印,逃往封邑薛城。
一路上,孟嚐君的雞鳴狗盜之徒,紛紛走散,他們腳底抹油,坐著桑塔納,拋棄孟嚐君而去,像猢猻一樣。到了鄰近薛邑一百裏的地方,門客越來越少,孟嚐君的肚子卻越來越癟,他對天愁歎:Everybodyisajerk!意思是這幫門客真混球啊!
突然,薛城老百姓冒出了地平線,他們扶老攜幼相迎於道中,手裏端著飯碗和燒雞。孟嚐君大喜,終於看見自己的“非現金收入”了,回頭顧謂馮諼:“馮先生所為我買來的義,乃今日見之!”
馮諼說:“客氣、客氣。狡兔有三窟,現在薛地就是您避難的一窟啊。”(成語“狡兔三窟”出處。)馮諼又繼續造成語道:“光憑薛地這個小地方,還未得高枕而臥,我還得去魏國幫您找下家啊!”
不久,孟嚐君覺得薛地也待不得,幹脆叛離了他的祖國齊國,跑去魏國當相國了。憑著自己在天下混得的虛名和巨大的麵子,以及從前近交遠攻時跟韓魏關係好,孟嚐君當上了魏國的相國,並且繼續走他專權的老路。
當時魏國有一對兒孿生子,於王甚重,而不為孟嚐君。意思是,這哥倆跟魏昭王一個心眼,而不買孟嚐君的賬。孟嚐君患之(心腹大患的意思),於是他演出了一場殺雞駭猴的戲。他請這哥倆來賭錢玩,都是百兩黃金作注(瞧這娛樂,跟黑社會老大愛好差不多),以此顯示自己的富有。不一會,孟嚐君的傳達室幹部進來報告:“報告,張老四的兒子在門口求見。”
孟嚐君故意怫然大怒:“張老四一直跟我作對,你出去給我殺了這張小四。”說完,抽出兵器交給傳達室。(嚇得旁邊哥倆直吐舌頭。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都不要司法了,直接搞黑社會暗殺。)
旁邊一個門客趕緊假裝攔著說:“不然。我聽說張老四心底裏特忠於您的,真的是,有什麼什麼事例為證。”
孟嚐君一聽,“好!既然張老四真把我當大哥,大哥我也虧待不了他。來人,去國家倉庫拿出一千石小米,再去財政部拿五百斤黃金,再叫後勤送良馬、固車兩輛,都給張老四送去。還有,再找二十個宮中美女,一起給他。”
忠於魏昭王的那哥倆聞言直冒冷汗:“我們還是不要跟孟嚐君作對了,效忠他必有富貴,違逆他腦袋搬家,我們還是改跟著他當小弟吧。”於是都背叛了魏昭王,改效忠孟嚐君。
孟嚐君專權的手段,常如此,跟江湖老大、流氓大亨差不多。魏國的內政外交大事,都牢牢抓在他手裏,成為說一不二的權臣。而且看得出來,他是把自己的利益與國君的利益對立起來的。甚至調動國庫財富,以供自己拉攏人用。
不但對魏國利益不負責,孟嚐君恨透了自家的父母之邦——齊國。十年後,怒氣衝衝的孟嚐君為了殺回齊國去,慫恿並參與了聯兵打齊國的軍事活動,以名將樂毅為五國聯軍統帥,浩浩蕩蕩踏平了齊國,齊湣王被殺,齊國幾乎亡國。從中不難看出,孟嚐君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勢,可以不擇手段,直至對齊國反眼不識。孟嚐君作為一個名人,其為人是不足取的。
最後,當齊湣王死掉,齊國完蛋以後,孟嚐君回到齊國來,想再次從政,努力了幾次,卻找不到下蛋的縫,隻好再次跑回自己的一窟“薛國”,幹脆在薛國鬧獨立算了。薛國成為獨立於齊國以外的小國。
孟嚐君老死薛地以後,他的幾個兒子為了爭奪薛地還打起來了,並且因此使孟嚐君絕了後,因為齊國和魏國,趁機合力攻滅了薛國。可歎也有諷刺意味的是,齊國和魏國,都是孟嚐君先後為相的地方。看來,上帝的磨推得雖然很慢,但總歸要推回到作孽者的脖子上的。
司馬遷後來曾經到過薛邑,看到城中閭裏多暴桀的子弟,和附近鄒、魯兩國人的文質彬彬大不相同。問其原因,說是孟嚐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拚命發展黑勢力,都搬到薛城,合計六萬多家。當時臨淄才七萬戶,而薛城有六萬多戶,僅略次於臨淄,儼然國中之國,成了黑社會的天堂。司馬遷挖苦孟嚐君說:“世之傳孟嚐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嗬嗬,意思是孟嚐君以門客多而自矜自喜,不惜拿奸人充數。
孟嚐君的薛城在山東濟南南兩百公裏,早古時候是東夷的一小國,如今近代則是著名的鐵道遊擊隊的故鄉,一直到近代都強悍任俠,嗬嗬。“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來到!”
瀟水曰:北宋朝廷的宰相“拗相公”王安石看書,評論說孟嚐君手下門客雖然號稱數千,實際沒有得到真士。孟嚐君隻是雞鳴狗盜的頭兒而已,哪算得上能得士人?否則,以孟嚐君擅有齊國之強,但能得到一個真士人,就可以製服秦國,哪用得雞鳴狗盜者效力在函穀關救他呢?雞鳴狗盜之徒出於他的門下,這是真士人恥於與之為伍,不來的原因啊。
王總的結論大約沒有錯,但分析的似乎隻在小節。孟嚐君把門客按能力分為三等,住宿車馬待遇都不一樣,有三等的雞鳴狗盜之徒,當不至於惹得一等人不來投奔他吧。
其實,我覺得,孟嚐君收不得真士人,是因為他是齊國的權臣,也就是王總說的“孟嚐君擅有齊國”。“擅”就是擅權。作為權臣,是得不到真士人的。權臣用人,是為了幫自己治家,而不是治國。當權臣遇上了真有能力的人時,怕他為國立功而成為新的權力中心,於是必排擠他。權臣侵奪國君權力,有能力且正直的人必也不肯來幫他。權臣的政治生命不可能永遠,遲早會被國君反擊而倒台,冰山不足恃,因此真有智慧的智術之士,也不會來投奔他。這種情況下,怎麼還會得到真士呢?唯有雞鳴狗盜之徒,貪圖眼前利益,來投奔他罷了。
四
齊湣王趕跑孟嚐君去了魏國。
當初孟嚐君意氣用事,以齊、韓,魏三國軍隊,經由中原,遠攻秦國,以報自己的私仇。齊湣王驅逐了孟嚐君以後,秦國大舉對韓魏實施軍事報複,於孟嚐君離職次年,公元前293年,爆發了著名的伊闕大戰,韓魏為從前追隨孟嚐君而獻出了代價,在伊闕大戰失去了二十四萬人頭。
在這場戰役中,脫穎而出的就是著名秦將“白起”。白起號稱白瘋子,起身行伍,善於用兵,終身大小七十餘戰,沒有敗績,一生共殲滅六國軍隊約一百萬,殺傷之多,冠於中外曆史,六國聞白起之名而膽寒。
白起是從最低級的武官開始做起的,靠著真才實學,在競爭環境中硬是脫穎而出,屬於布衣英豪,最後因功一直升到“武安君”(封君)。同樣是封君,孟嚐君這種靠著家族的肩膀舉高了他而得官的王族貴胄,事實證明就是鄙陋敗家。
伊闕戰場,是秦人東出函穀關一百六十公裏後的中原戰略要地,秦與韓、魏聯軍會戰於此。這裏山河壯麗,風景優美,是現在著名的龍門石窟所在,於洛陽以南不遠。伊水蜿蜒而下,兩岸香山、龍門山對峙,仿佛門庭,故當時號稱“伊闕”。後來武則天就在龍門山上照著她的模樣鑿了盧舍那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