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之是個腰帶十圍的大胖子,他肥胖的身體正像一個單缸洗衣機,在吞食食物和辦公桌上成堆的報表文件呢。看見外麵大亂,子之撲下去,和進犯者展開了肉搏。隻見子之使用手刀防禦,漂亮的回旋踢,是誰在練太極,風生水起。外麵的憤怒群眾都看呆了。子之這麼厲害呢!紛紛披靡倒退。
大家退到宮門以外,又突然冒出一幫忠於子之的群眾,從外圍兜殺太子平和將軍市被。
王宮內外大亂,太子平和將軍市被遭到群眾毆打,全被打死,太子平、市被被抬著屍體在國都內巡展,內戰的火焰綿延數月,幾萬人喪失了生命,燕國人心惶恐,離心離德。
燕國大亂,消息傳到齊國,齊宣王向他所尊重的現為齊國三卿之一的儒學大師孟子請教。孟子建議出兵:“現在我們征伐燕國,就和當年周文王、周武王討伐商紂王一樣,是絕好的時機,機不可失。”
孟子又在回答齊國大夫沈同是否要伐燕的谘詢中,給出更明確的理由:“燕王噲不得把國家給別人,子之也不應該接受。所以要伐。”
孟子其實是反對禪讓的。雖然孟子也特別愛讚美堯和舜,但是禪讓這東西是墨家的墨子率先提出來了,孟子頂討厭墨家,認為他們的兼愛是無父無君,同時也討厭墨家嚷嚷的禪讓。儒家畢竟是講君臣等級秩序的,用用賢人還可以,把臣當作了君,這怎麼能讓儒家分子安心。禪讓不就是臣當了君嗎?不等於靴子跑到腦袋上去了嗎?但是堯舜禪讓的說法,在戰國越發流行了,孟子隻能接受這個“信史”,但想辦法替堯周全,說堯並沒有禪讓,是堯死了,“天”把位子給了舜,堯並不為此“壞事”(孟子認為禪讓是錯的)負責。但這種周全並沒有力,因為戰國人嚷嚷的是堯活著就叫舜接班了。總之,孟子對燕王噲禪讓給子之很不滿意,建議齊國伐燕。
於是齊宣王組織伐燕。
齊宣王調撥五座大城的衛戍精兵,會同齊國北部郡縣新征發的士兵,北上千裏,向燕進攻,從山東直抵河北省中部的燕國都城。麵對齊國傾國兵馬的進攻,亂糟糟的燕國軍隊毫無鬥誌,國都士卒不戰,城門不閉,外埠軍區的士兵一個跑來救助的也沒有,在無一人來救的情況下,齊軍僅僅五十天就一舉占領燕國。
此次率兵的大將匡章,就是前齊威王時期,大敗秦人的宿將,他媽媽被他爸爸殺死埋在馬廄下邊的。匡章跑到燕王宮裏,對“假王”子之說:“子之先生,請出來一下,你被逮捕了,外麵警察在等你。”
子之出來以後,被醢刑而死,類似千刀萬剮,把人剁成餃子餡,唉,這個許由,雄心勃勃的有術之士,被砍成肉醬,封到壇子裏,發酵後,獻給了祖宗上帝。
燕國禪讓的鬧劇才算結束,男主角“前燕王噲”也在齊軍戰火中被胡亂殺掉了,至死他也不能明白,我老頭子錯在哪裏了!
接下來,齊宣王就是否要吞滅燕國,向孟子大師請教:“有些人勸我不要吞並燕國,也有些人勸我吞並。我想,我和燕國都是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我隻用五十天就拿下對方,這光憑人力是辦不來的,定是天意如此。如果不吞並它,上天就會認為違反了它的意旨,降下災禍來。所以我想吞並了它,您認為怎麼樣?”
孟子腦子似乎不夠使了,也不敢給出確切的回答,他說:“如果吞滅燕國但是燕國人高興,就吞滅。古代有這麼幹的人,周武王就是啊。如果吞滅燕國但燕國人不高興,就不吞。古人也有這麼幹的,就是周文王。(舉例隻是想說明民心的問題,但例子不妥,周文王不敢吞商,是因為商人的民心在紂,還是因為周當時的武力不夠,同樣周武王敢吞,是因為商失了人心,還是周已經力量足矣了。這個問題鬧不清,就不能絕對地用作例子。)如今您以萬乘之國討伐萬乘之國的燕,燕國人簞食壺漿,以迎接您的王師。這豈有別的原因?這是他們為了躲避水火啊。如果水變得越來越深,火越來越熱,那也就是運而已矣。”
雖然意思含糊,但大體還是說出來了。所謂的“運”,就是運轉、周轉。意思是,如果吞滅燕國後,齊國在燕國還是不行仁政,弄得老百姓更加水深火熱,比“不仁政”的水深火熱還厲害,那麼,別的國家,或者燕國的複國派,就會再跑來,占領燕國,一如齊國趁著燕王子之等人把燕國弄得水深火熱而滅了燕一樣。這樣循環,就是“運”。
所以孟子的談話,關鍵點就是能否在占領後叫民眾高興,如果高興,或者確實能避了水火,比“不仁政”好了,那麼占領沒問題,應該占領,猶如武王伐紂。
這裏,孟子在最初就是否伐燕和此時是否吞燕,給出重要參謀意見時,伐燕與否,是基於燕國“義與不義”的問題,因為燕國的禪讓是不義的,所以派維護“君臣大義”的軍隊去討伐它,修正他的錯誤。此時是否吞燕,則看民心和齊軍占領後能否行仁政,掃水火。孟子在這兩次決策建議時,都沒有談“利”——這是他最討厭談的。也就是利害,齊國在伐和吞燕兩項重大決策中可能取得什麼利益,又能否保住這利益,國際社會對伐燕和吞燕會有什麼反應,又將如何影響齊國利益之能否獲取,他是一概不考慮的。
特別是在就吞燕問題上,隻強調仁政得民心,除水火,認為就可以吞,完全不考慮列國會怎樣反應,該反應是否會超出行不行仁政、除不除水火的效用。換句話說,到底是得燕民心、安民,是能否吞燕的主要考慮點,還是列國的反應才是考慮和做決策的關鍵因素,孟子當然百分百地認為前者是唯一因素。這就會給齊國帶來危險。因為考慮問題,太“迂遠而闊於事情”,脫離現實了,完全是理性主義和對自己學說的迷信、篤信。
齊宣王聽完,想了想,大約自己是會讓燕國老百姓高興的吧,我這麼偉大的仁心領袖怎麼會讓那兒的水火越來越重呢?於是命令匡章吞並燕國。
齊國吞並燕國,立刻遭到國際社會的妒忌、恐懼和震動,各諸侯紛紛策劃出兵救燕——孟子根本沒預見這一點,而是胡說什麼老百姓高興高興,今兒真高興、今兒真不高興什麼的。
齊宣王立刻被動了。
戰國七雄之間都很注意互相實力的消長,當一國迅速開拓疆土的時候,常常引起他國的幹涉。齊國吞滅燕國,抹去這個諸侯的存在時,國際上必有一些諸侯不希望如此。他們或者是在燕國有自己的利益,或者是燕國的與國,或者也在覬覦燕國土地,或者幹脆與燕國什麼利益關係都沒有,但就是不希望齊國吃到燕國。因為齊國吃到燕國,齊國國土頓時擴大一倍,就會對我們國家構成極大威脅。齊宣王本人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他在伐燕時,是選擇乃至有意設計了秦、魏與韓在濁澤膠著戰鬥,迄今都在打,無暇他顧,這樣的有利時機。他考慮的是列國幹預的問題,主要不是孟子說的人心和仁政問題。
此時,秦、魏、韓互相在中原西部忙著打仗,無暇幹預齊國的滅燕,但不等於別的國家不能幹預。趙國這時候正閑著呢,就成為幹預的最積極分子。
趙武靈王這時候已經娶了媳婦,二十多歲了,他的都城邯鄲在河北省南部,燕國之南,東與齊相鄰。齊國吞燕之後,就對趙構成了北、東包圍的態勢,那麼齊國接下來要滅的,就是趙。
趙武靈王雖然跟燕國沒有什麼交情,但趙武靈王自知無力奔赴燕國驅走齊國人,就趕緊去找幫手。此時秦、魏、韓之間正在打仗,沒空,但趙武靈王還是想辦法來說服魏國幫助自己。
趙武靈王派人找齊宣王,提議把自己的黃河下遊的河東土地割給齊國,而請齊國把所占燕國的黃河下遊以北部分土地給自己,這樣都便於各自治理。齊宣王不知是計,同意了。於是,齊國擁有了河東土地,從這裏可以直接向南攻擊魏國的北部。魏國的馬蹄形版圖(當然,西馬蹄已經被秦國人咬得日漸縮小了),其東半蹄在中原東部,其都城大梁就在中原東部,向東靠著山東。齊國擁有了河東之地(黃河下遊以東),使得齊國在北、東兩個方向都與魏國接壤,對魏國構成北、東兩翼鉗製。魏國大恨。
遠在南方的楚國懷王,也被氣得直蹦。楚國和齊國,從楚威王和齊威王這兩個“威”時,就不能相容,明爭暗鬥,楚懷王如今看齊宣王白撿了燕國這個大便宜,豈能放縱齊國?於是派出使者召滑,北上去見魏襄王,陳說攻齊之事。魏襄王當即響應,派出惠施,與楚國召滑一起,又北上到趙國,遊說趙武靈王,希望趙國不要跟齊國換地,而跟著我們楚、魏去打齊國。
趙武靈王與齊換地本是計策,當即答應魏、楚請求,以趙莊為將,合趙、魏、楚南北三國兵馬,準備伐齊。
而韓、秦兩國,此時還在濁澤相戰,互相扭著胳膊,當然顧不上別的。
齊宣王聞訊,害怕在國際社會上孤立無援,遭到三國諸侯群毆,於是非常恐懼,趕緊又找孟子,向孟子請求良策:“諸侯多在謀劃討伐寡人,當如何啊?”
孟子生氣了,作為隻需要動口的知識分子,很蔑視地對齊宣王說:“我聽說,有憑著七十裏土地而占有天下的,商湯就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有千裏之地(指齊國,遠大於七十裏)卻還怕人啊!”先把齊宣王罵了一句。然後接著說(這些都是天方夜譚了):“《尚書》說了,商湯第一次出征,是打葛國,天下從此都信他。於是他隨後向東打,西麵的諸侯就埋怨,他向南打,北邊的人就埋怨。都埋怨說:‘怎麼後打我呀!快來打我吧!’老百姓盼著他來打,就像大旱時期盼望雲霓。他打到哪國的時候,該國農貿市場裏做買賣的照樣做買賣,種地的照樣種地,他隻是殺了那國君,而吊問它的民眾,就像降下了及時雨,民眾大悅。所以都抱怨:怎麼還不來打我們啊!”
說到這裏,孟子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諸侯聯合的武裝力量對比壓過趙國,並不是主要問題,人家商湯,才七十裏,比列國的合力小多了,但人家怎麼就能成功呢,反倒弄得列國都盼著他來打,因為他在占領區行仁政!(不幹擾小商小販和種地的。)所以,在燕國行了仁政沒有,有沒有得到人心,才是主要問題,做好了這個,一萬個諸侯來打你,什麼國際武裝幹涉,都是浮雲,根本動不了你!
孟子接著說:“如今燕王虐待他的民眾,大王去征伐他,燕民都以為您將救他們於水火,所以簞食壺漿,以迎您的王師。若殺其父兄,捆其子弟,毀其宗廟,搬走他們的大鼎重器,如之何其可也?(這實在是給齊宣王出難題,既然按當時孟子建議的,說吞了但除去水火,就能吞,那麼在吞的過程中,難免就會這麼做。不在燕國殺人抓人,能占領燕國,怕是周文王周武王也做不到吧。周武王也沒少從商朝搶東西。)天下本來就畏懼齊國之強,如今又土地擴大一倍而在占領區不行仁政,就是這個招致了天下之兵要動啊。大王趕快發出命令,返還從燕國弄來的旄倪,止住路上正搬運來的重器(搶幾個鼎和旄倪就算是不仁政嗎?這真會導致失人心嗎?),再和燕國人協商,擇立一個燕王,然後從燕國撤軍,這樣,還可以止住天下要動之兵。”
顯然,孟子前麵兩次參謀時,從來不談列國幹預的問題(地盤加倍導致列國要武裝幹預),隻談正義和人心,現在談了列國幹預了——卻是事後談的,並且依舊把這視為次要因素,說隻要像商湯那樣行仁政,則什麼幹預都不怕,也不會有。他是死認準了行仁政了,認為這是決定一切的因素,所以在建議是否吞燕時,隻談這個,從而令齊國做出了冒有風險的決策——現在列國大兵要來打了。
列國大兵來打,這一吞燕決策勢必會導致的後果,到底是齊國地盤加倍威脅了列國,還是不行仁政所導致的呢?如果真的行了仁政,是不是列國就不會或不敢幹預,是不是就算幹預也必然失敗?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在我看來,齊國吞地變得更強,是導致列國幹預的主要原因。換句話說,齊國吞燕,是個完全錯誤的決策,勢必會遭致列國幹預,從而失敗,除非他此前做了周密的準備和重大軍事行動——比如此前已經打擊趙國和秦國,使得它們根本無力幹預。在司馬錯論述不要伐韓、劫天子時,就是因為會遭致諸侯極力幹預,於是他主張滅蜀國,因為那個偏遠的地方,諸侯不會幹預。吞燕也是一樣的。但孟子在就伐燕、吞燕問題上,都沒有像司馬錯這樣考慮諸侯幹預問題,而隻說憑著行仁政與否來做這決策,這樣的決策,就變成了書呆子的決策。他齊燕問題上的建議,都本著行仁政為進退轉折,於是盲目進,盲目退。
齊宣王真是好脾氣,被這個事後諸葛亮的孟子數落了一頓,也不發怒。不過,齊宣王從燕國灰溜溜地撤兵以後,也認識到孟子的可惡了,君臣之間越來越疏遠。
燕國的這件事,孟子搞得很不成功,覺得在齊國也沒麵子了,就請求辭去卿位,離齊赴他國周遊。齊宣王又覺得不忍心了,表示打算在臨淄城中給孟子一幢宮室,以及萬鍾小米的年薪,白養活孟子及其弟子,以便使諸大夫國人因為有孟子這個大賢人在城中而自矜和學習。不料,孟子脾氣大極了,拍桌子大叫:“十萬鍾的年薪都不要了,我會要這一萬嗎?你把我當作貪圖富貴的人,拿利祿誘惑我嗎?我是貪圖富貴的人嗎?我是那種賤丈夫嗎?”齊宣王一看孟子更年期發作了,趕緊縮脖子逃跑。
孟子心情複雜地離開了齊國。可是他還在齊國邊境上連住了三晚,盼著齊宣王再度挽留他。可是,覺醒了的齊宣王始終未來,他這才在失望中離開了齊國。去宋國實現他的“仁政”去了!
公元前314年,燕國複國以後,流亡公子“公子職”在趙國的趙武靈王的護送下,登上王位,是為燕昭王。燕昭王恨透了無故啟釁、殘我家園的齊國,沒有一日不思考著報複齊國的,卑身厚幣以招賢者,發憤圖強——經過戰火的洗禮,燕國這個遠在偏陲的國度也投入競爭發展國力的洪流中了,這就是爭霸戰爭的積極意義。而齊國也從此豎起了一個死敵,終於在三十年後,被燕昭王打得幾乎亡國,丟掉七十餘城,就剩三座孤城了。這都是孟子惹的禍啊,負有限責任啊。齊國幾亡,東極強國坍塌,從此不能製約秦國,西秦遂強起,於是並吞海內,神州陸沉,孟子之徒不得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