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晉國的霸業從重耳到晉襄公,號稱文襄之霸,合計十六年。到晉靈公、晉成公年間,晉國雖然是北方霸主,但是影響力頗為下滑,而楚國稍稍舒展。在晉靈公第八年,公元前613年(河曲之戰兩年後),楚莊王羋侶,以聲色冶遊的方式,登上了他爸爸穆王商臣傳給他的寶座。
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窩囊的楚莊王上任,卻裝了三年孫子。這期間楚國事務都由權臣令尹承包,楚莊王的主要任務是喝酒和聽音樂。
楚國的巫術、神話、樂舞、楚辭,那都是春秋藝術寶庫的奇葩。楚國人的音樂別有特色,也相當發達。傳說中的“知音”鍾子期先生就楚國人。楚國的大王也愛好音樂,比如後來的楚靈王嗜樂成癖,經常身披羽紱,伴著樂聲跳舞,還有“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襄王好樂而愛賦”。這麼懂藝術的人,誰說他們是楚蠻啊。
楚莊王也是很愛音樂的,不聽國政、日夜作樂的楚莊王一即位,就花了三年時間,坐在鍾鼓齊鳴、竽瑟狂作的宮殿上,摟著進口的外國美女,欣賞各種樂器紛然雜奏,一片轟鳴。除了音樂,也有歌舞,楚國舞蹈獨具特色,服裝飄逸、飾品精美,場麵旖旎變幻,比起中原更加突出體現舞蹈造型的形式美。表演者的體態一般“修骨、細腰、秀頸”。楚國的樂舞,沒有儒家禮樂的束縛和汙染,爽快熱烈,粗厲狂放,動蕩跳躍,高揚浪漫主義,是強烈的古代迪斯科。
楚莊王一邊聽歌看舞,一邊痛飲。我國古代的酒是用穀物或稻米釀造,起源可能來自放餿了的飯,中國人用水果釀酒的曆史比西方晚,酒精度數也不高。春秋時代釀酒還沒有蒸餾法,而是把酒汁從酒糟裏過濾出來,度數低,後來六朝的煉丹家發明了蒸餾法提煉燒酒,酒精度數才得以提高。因為這時候酒精度數不高,所以酒容易變酸,一次必須使勁喝,直到酩酊大醉。
楚莊王說:“有敢諫者,死無赦!”可是大臣們忍不住還是想勸他。伍參跑到殿上,說了他那著名的“有鳥待在高阜,三年不鳴”的故事。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從鍾鼓間探出腦袋,回答:“此鳥三年不飛,一飛衝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伍參很高興,下去了。
然而楚莊王照喝無誤。
伍參的這種勸諫,就屬於隱語。但是它還嫌隔靴搔癢,因為沒有摸到楚莊王的苦衷。楚莊王剛一上台,年紀又小,力量又孤,麵對複雜的國內政局根本不敢出聲。當時的實力派人物是令尹。在他爸爸楚穆王時代,成大心先是擔任令尹,隨後是成大心的弟弟成嘉,多年下來,成嘉很有勢力。楚莊王剛一即位,成嘉就和兩家大夫拉起隊伍對打,可憐的楚莊王隻夠有旁觀資格,結果還是被那兩家大夫像捉小雞一樣劫持出城了,等令尹成嘉勝利以後才得以歸位。武力如日中天的令尹,跺一跺腳,楚國就要亂顫,可憐的小楚雖然名為大王,實在隨時可以被殺被廢,他隻能躲在酒杯中暗自觀察政局。
到了三年的末尾(公元前611年,晉靈公十年),令尹成嘉死,鬥般繼任,這時,又一個大夫再次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冒死進諫,逼楚莊王振作起來,這位王才猶猶豫豫地答應試一試了。然而這個倒黴的家夥剛要發奮圖強,整理舊山河,楚國卻發生大饑荒。戎族乘機攻擊西南境,一直紮到湖北西部的興山縣(阜山),進駐大林(湖北中部荊門)。另一部戎族攻打楚東南邊境,進逼陽丘,侵入湖北枝江縣地區南。同時,西北部的庸國人(今竹山縣)帶領群蠻叛楚,南邊的麇國人響應,帶著百濮(長江以南湖南地區大量蠻族的合稱)彙聚在楚國南部枝江縣一帶,要進攻一百公裏外的楚都。楚國四境皆警,蠻族合聚鬧騰,楚國北方靠近巴爾幹的申、息兩縣北門都不敢打開,怕中原諸侯乘機來犯。
不過,這對於楚莊王是好事,有了外敵,他才能以抵禦為名義,接觸兵權,像現在的小布什那樣,壓住國內的矛盾和各勢力的不同聲音,獲得戰時的獨裁。當時楚國人準備逃跑,為了躲避麇人和百濮的兵鋒,大夫們建議向北一百公裏遷都當陽,那裏有山,易於據守。大夫蔿賈反對,認為我們能去,麇人、百濮也能追來,不如向西北主動進攻叛亂的庸國,而麇人和百濮是看我們鬧災荒才敢來伐,見我們主動進攻強國庸國,顯得仍有實力,麇人、百濮必然害怕而退去,則國都可保。而且,百濮文化程度低下,是烏鴉一樣聚集在一起的零散部落,一旦撤回去就散了,再聚集不起來。(蔿賈有個大名鼎鼎的兒子,就是後來的孫叔敖,砍死兩頭蛇的那個。)
楚莊王聽從蔿賈意見,出兵北伐庸國。果然,僅僅出兵十五天,國都以南的百濮這些幫閑的搗亂分子,見勢不好,一哄而散。楚軍西北進行三百五十公裏,落腳於漢水上遊的湖北竹山地區,與這裏的庸國兵交戰,結果大敗。帶頭的令尹鬥般還被庸人俘虜,三天後從監獄逃出。鬥般想喊楚莊王帶兵增援,下麵大夫建議不如再跟庸國人打,多打幾次敗仗才好呢。於是七次接戰,七次皆敗。庸人驕傲,不設戒備。楚莊王當即從郢都乘傳車(高速公共汽車)趕到庸國,將楚軍分成兩路,鑽山路去夾擊麻痹大意的庸國人,並喊來秦國人和巴人幫忙,一舉滅掉庸國。將此地設為上庸縣。
通過這次用兵,楚莊王開始抓到一些軍權,可以向令尹分庭抗禮了。回到國都的楚莊王從戎車上跳下,明顯曬得比以前黑。他伸了個懶腰,對著天空喊道:“哈哈——我要打鳴啦兮!”於是楚莊王進行快刀斬亂麻的一番改革,對陰雲密布的楚國天空進行大清洗,誅殺令尹鬥般,又殺了數百人,任用數百人,遍布朝野上下的舊朝豪族悍將都給換成乖乖虎了(手術動得夠大)。
同年冬天,宋國發生宋襄公的遺孀夥同公子鮑暗殺國君宋昭公從而公子鮑篡位為宋文公的恐怖事件,晉國執政官趙盾派中軍佐荀林父帶領諸侯聯軍去討伐宋國,但是敷衍處理,拿了賄賂返回,令諸侯失望,鄭國當即脫離晉陣營,向南結盟於楚。四年後(公元前607年),趙盾“弑”其君,晉靈公被趙穿殺死。趙盾新立了晉成公。下一年,楚莊王北向驅師一千兩百裏,遠征陸渾戎族。
這幫陸渾戎活動於河南嵩山地區,距洛陽才一百裏。當時,兩千六百年前的華北平原(即河南和河北等地),還覆蓋著百分之四十的森林。也就是說,如果你在中原走,扭頭向左,可以看見茂草搖轉的田原和農舍,向右,則是野獸們的樂園,陽光鑽不進的大森林裏穿行著大熊貓、菱齒象、貘、仰鼻猴和額鼻角犀,那時的天氣也比現在偏暖兩三度。因為森林、叢莽多,就有陸渾戎這種戎狄居住在中原,包括在洛陽周邊地區。
楚莊王把陸渾部落壓為齏粉以後,開始不知天高地厚了,實際上國內的令尹鬥越椒還在虎視眈眈地衝他齜牙呢。
楚莊王這是第一次到偉大富饒的中原樂土來,年輕人的好奇心使他很想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況自己的勝利之師離洛陽已是那麼近了,簡直扒上牆頭就可以看見老周在屋子裏哆嗦。於是,楚莊王把隊伍開拔過洛河,在洛陽近郊檢閱三軍,展示自己的肱二頭肌。
看見都郊陳兵,周定王慌了,派大夫王孫滿出去看看。王孫滿就是二十一年前崤之戰的時候,從門縫裏判斷“無禮而脫”的秦兵必敗的那個聰明孩子。目前他已長大成人變得伶牙俐齒了。王孫滿來到楚莊王軍裏,楚莊王問:“聽說你們洛陽城裏有九鼎,但不知這九鼎有多大,有多重兮?”
好哇,這蠻小子居然敢詢問鼎之輕重大小,說白了就是窺伺國器的罪。王孫滿說:“鼎不重要,多大多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德。”
楚莊王看他繞圈子,就說:“你不要藏,著不說。我們楚國的長戟,斷下戟枝合起來,也夠鑄成你們那九鼎兮。”這話說得很有霸氣,從前的霸主齊桓、晉文還要借助周天子的虛名號召諸侯,但現在的天下唯強者是尊,尊不尊王無所謂了。
王孫滿說道:“君侯難道忘了嗎?從前大禹的夏朝很有德,於是九州進貢青銅,鑄成九鼎,上麵有鬼神風物圖紋,保佑子民不受魑魅魍魎侵害。夏桀昏庸,失去了德,於是鼎遷到商人手了,保佑了商朝六百年宗祀。商紂暴虐,鼎遷於我大周,周成王定鼎於洛邑,占卜得知,上天要保佑我們要傳三十代周王,七百年基業。現在周德雖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輕重,你們是不可以問的。”
楚莊王聽了王孫滿這一席強硬的話,自討沒趣,也不想進洛陽城看熱鬧了,帶領自己的悍兵強將,回師祖國了。
王孫滿說話,很有底氣,編了一套關於“德”的詞兒,把楚國人比下去了,楚國這時候雖然國力不斷發展,但多少還有文化自卑心理,王孫滿就拿自己的強項跟他們的弱項比。
附注:楚莊王提到的長戟,是春秋最流行也最具殺傷力的青銅兵器。它是矛和戈的雜交產物。春秋時候的矛,長度接近三米。矛頭的樣子,大家都知道,類似體育課上的標槍。如果在矛頭的基部,再橫鑄出一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具有勾啄與直刺兩種功能,其實是合並了矛和戈的兩種功能,戈的樣子是像一把鐮刀,可以啄你的腦袋,矛是紮你的肚子。哈哈,對不起,不紮。
楚莊王說用楚國戟的枝足以鑄成九鼎,指的就是戟的小枝(橫枝)。
戟在商朝就有了,是車戰的主要武器。河北省槁城出土物中,有一件商朝的戈和矛聯裝在一個木柄上的長兵器,是最古老的戟,但它其實是簡單地把戈和矛捆綁在一起的玩意兒。周朝以後才出現了整體鑄造的戟,有些戟甚至還在長柄上橫著兩件或三件戈頭,等於是一個矛尖,橫著自上往下有三個橫枝。橫枝可以啄,可以鉤,比如去鉤人柔軟的脖子。
後來到了漢朝,又出現了鐵戟,呂布轅門射戟的故事,就是把他的戟插在營門,跟人打賭,一箭射去,正中戟的小枝(即橫枝)。於是解了袁術的圍兵。
隨後到了晉朝,盔甲製作得日趨堅固,戈和戟用劈啄和鉤啄的方式逐漸對付不了鐵甲了,而矛還可以用。矛的受力點小,壓強大,可以穿甲。並且戟的橫枝容易跟敵人的兵器互相掛纏在一起,一些盾上麵還帶鉤,可以把對方的戟給纏住,使對方不得不撒手。於是到了唐朝以後,戟就漸漸淘汰了。矛則不斷發展,名字也改叫槊、槍什麼的,形態各異。最後,戟的命運,就是做成木頭的,樣子也花哨,舉著,當宮廷和軍隊的儀仗了。
如今美國人的警棍也是戟形的。曾經有一個美國警察,拿警棍上橫生的小枝,從餅店偷著挑出一個多納圈(donut)來吃——那個戟翅正好可以穿進多納圈的中心洞子。不料這事被餅店的攝相機錄下來了,這警察為偷一個餅而丟了飯碗。
二
問鼎洛水——就是曹植寫《洛神賦》的洛水——之後的楚莊王興衝衝地押著陸渾俘虜,在中原碧樹青青的美好原野上,回奔自己統治的故國。齊桓公早死了,宋襄公早死了,晉文公早死了,楚成王早死了,秦穆公也死了,多麼好的出世際遇,天下還有誰堪與爭鋒,這時候的楚莊王取天下如同拾起一隻草芥那麼簡單容易,他甚至從鏡子裏可以照見年輕有為的自己赫然已是華夏的霸主,然而當他走到鏡子後麵去抓取,迎接他的是國內權臣鬥越椒冰冷的箭雨。
當年,楚國還是彈丸小國的時候,有一任楚子名叫熊儀(是楚武王的爺爺)。熊儀有個兒子叫鬥伯比,沒有繼承王位,當了大夫,封邑在鬥邑,因此得氏為“鬥氏”。又因為熊儀也自號“若敖”,所以鬥伯比開創的鬥氏也叫“若敖氏”。鬥氏(若敖氏)作為王族的分支,在隨後好幾代楚王時期都包攬了最重要的官職。其中,鬥伯比扶助楚武王攻服隨國,鬥氏的鬥祁又擔任了楚武王創設的令尹的職務,是第一任令尹。到了楚文王時,曾經有兩個人先後擔任令尹,都不是鬥氏的,但鬥氏幫著楚成王殺滅了亂國的子元(就是霸主桃花夫人息媯的那位爺)。楚成王得到權柄後,就叫鬥氏的老虎奶喂大的“鬥穀於菟”擔任令尹,鬥穀於菟字子文,就是令尹子玉。他毀家讚助成王,成為楚國曆史上最為德高望重的聖人,後代令尹高不可攀的偶像。子文做了三十多年的令尹,隨後讓位給“將星”子玉(本名成得臣),但也是鬥氏家族的。
令尹子玉死後,楚成王又叫子上擔任令尹(就是城濮之戰中踢右前鋒的),這就是令尹子上。“子上”是他的字,他的名字是鬥勃,所以他其實也是鬥氏的。到了下一任的楚穆王,楚穆王叫子玉的兒子成大心擔任令尹,成大心死後,弟弟成嘉接著當令尹。這當然也都是鬥氏的,鬥氏成了宰相專業戶了。不過,楚穆王看了這幫人已經開始心煩了,借機殺掉其中一個(即司馬子西,城濮之戰左前鋒,名叫鬥申宜,字子西,也是鬥氏的)。
隨即到了楚莊王即位,成嘉繼續做令尹,到楚莊王三年時成嘉死掉,令尹子文(鬥穀於菟)的兒子鬥般接任令尹,並且以子文的侄子鬥越椒做司馬,當然這倆也都是鬥氏的。
關於這個鬥越椒,他爸爸是從前令尹子文的弟弟,即司馬子良。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長得狀似熊虎、聲若豺狼。子文看了,就說:“必須殺了他,這個孩子,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如果不殺,將來毀滅鬥氏的一定是他。”但是他弟弟子良不聽,雖然哥哥又說出“狼子野心”之類的成語,但那都是宿命論調,不聽。子文大為憂戚,臨死時候,把自己的直係族人聚在一起,說:“等未來鬥越椒一執政,你們趕緊跑,否則就完蛋了。不過,我估計還是會被滅族。如果人的在天之靈也要吃祭祀的東西的話,那若敖氏的鬼以後怕是要餓肚子了!”
總之,可以看得出來,自楚武王到楚莊王以來曆任大王,下麵的令尹乃至司馬,都幾乎是由鬥氏的人來包攬。可以說楚國有一半的江山是鬥氏打下的,但是鬥氏和試圖加強王權的楚王之間的矛盾也已經日益不可調和。如今楚莊王更是怕鬥氏專權,就在滅掉庸國後,聽了蔿賈的勸說,殺了令尹鬥般,提拔司馬鬥越椒做了令尹,而以蔿賈擔任司馬。這相當於是任用自己喜歡的蔿賈來給鬥越椒掣肘。
(從前城濮之戰前,蒸賈當時還是個小孩,他就論定和預言說:“令尹子玉剛而無禮,帶兵超過三百乘,肯定就甭想全師而歸了。”蔿賈是蔿氏,不是鬥氏的,所以對老鬥家的子玉看不順眼,說子玉的能力最多隻夠帶三百兵車。說這種風涼話的應該不隻這個小孩。子玉非要去打城濮之戰,也是想打個勝仗來回敬他們,堵住他們的嘴(原話是“願以間執讒匿之口”)。楚成王不給子玉增加兵馬,子玉就帶出自己的若敖氏六卒,也夠可憐的。然而子玉終於是打敗了,命也沒了。從此,為了奪權,其他楚國貴族對鬥氏的攻擊和讒言,再沒有一天間斷過。)
鬥越椒執政,家族的興盛與挫折,先人的偉大與莊王的猜疑,使這個處境尷尬的人終於邁出了鋌而走險的一步,在楚莊王問鼎歸來的次年,公元前605年秋天,殺掉了政敵蔿賈。蔿賈的小兒子孫叔敖被媽媽帶到海邊,孤兒寡母度日。
擅殺國家大臣,這等於是叛亂了,“狼子野心”的鬥越椒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叛亂,帶領彪悍的若敖氏武裝,主動進攻年輕的楚莊王。
鬥家的故事和趙盾家的悲劇很近似啊,功高震主嘛,難怪曾國藩老頭子怕死了出風頭,看他的家書,翻來覆去全是囑咐子孫如何裝糊塗的,他想這樣能把曾家支持得久遠點。可是他也料不到,沒幾十年,我們就解放了,老曾家也早沒影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然而再怎樣為子孫計算,也是徒費功夫。
於是,楚莊王與叛亂的令尹鬥越椒展開激戰。鬥越椒率領的本家族武裝,即鬥氏武裝,因為鬥氏也叫若敖氏,所以也叫若敖氏之卒,非常精銳。戰鬥剛一打響,楚莊王站在自己的戎車上忙著擊鼓,鬥越椒向楚莊王連射兩枚重箭,兩箭疾勁有力,穿過車轅,透破鼓架,叮當一聲鑿在戰鼓後邊的銅鉦上,第二枝箭劃過車轅,穿破戰車傘蓋的中心骨架,差一點戳著楚莊王。王軍見狀,無不驚駭,陣形波動。楚莊王一邊擦脖子上的冷汗,檢查出自己的腦袋還在之後,急中生智,大喊:“先君楚文王攻滅息國的時候,曾經得到三支利箭,鬥越椒偷走兩支,現在全射完啦,大家不要害怕兮。重新給我上——”一聽敵人的核武器已經用完了,王軍陣腳略微穩定,莊王猛擂戰鼓,王軍奮勇進擊,終於殺潰若敖叛軍。
這都是史書上的真實記載,鬥越椒發出的那兩枚超級重箭,當的一聲把銅鉦敲起多高,那銅鉦的回響,透過史書,仍然縈繞在兩千四百年後我們的耳邊。鬥越椒戰敗,隨後若敖氏被滅族。
鬥越椒用的箭,應該是青銅質地的箭頭。春秋時代的箭頭都是青銅的了,並且已經由從前商代和西周的雙翼扁平體開始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體,箭頭還長出了倒鉤的尾巴,射上去,再拔下來,就得帶上好大一塊瘦肉。弓的製作也複雜多了,是多層複合體弓,彈性更大。一般用四層竹片疊合而成,外纏膠質薄片,再用蠶絲繞緊,表麵塗漆,弓的拉力很大,一撥弓弦錚錚作響。
叛亂平息了,完成“攘外必先安內”的楚莊王除去心頭大患,加強了自己的王權,可以捋袖子跟晉國大幹一場了。
三
就在楚國平定鬥越椒叛亂這年,公元前605年,鄭國又出事了。什麼事?跟一隻大鱉有關。
鄭國這一年頭上,國君鄭穆公死了,兒子鄭靈公即位,是凡叫靈公的人,都是行動乖張,不得好死(比如從前的晉靈公)。這個鄭靈公收到楚莊王送來的一隻大鱉,請他吃,為了祝賀他當政。大鱉在那時候哪都有出產,但楚國的雲夢鱉鱉體更大,肉更鮮美。公子宋進宮辦事,走到門口,他的食指,突然就動了,他根據以往經驗說,肯定是要有好吃的啦。進宮一看,果然殿裏綁著隻大鱉,鄭靈公要請大家吃好飯了。
吃飯前,我們還得囉唆幾段。金庸大俠在《射雕英雄傳》裏用到過“食指大動”這個詞,成語出處就在這裏。“老叫花”洪七公聞見黃蓉炒的人間美味,就要“食指大動”。
原始人吃飯是直接把獸肉放到火上烤,但是很容易烤焦,所以也用泥土包了肉再烤,就跟現在飯館裏的叫花雞、紙包雞差不多,香味全在裏邊,肉也不焦。還有一種辦法是石煮法,先取大樹葉或大樹皮,折成船形的容器,注滿水,放進魚肉菜蔬。然後撿取石卵,以火燒烤,烤熱了扔進水裏去,慢慢把食物燙熟。這是最原始的灶,目前飯館裏的“桑拿蝦”很接近它,又回到原始的吃法了。
後來有了陶器,石煮法改在盛水的陶器中進行。隨著青銅冶煉的發明,出現鼎、鬲,可以架在火上做飯,鼎、鬲帶有支腳,下邊可以容納火柴,鼎、鬲就兼具灶和鍋的功能。春秋以後,出現獨立的灶了,鼎、鬲的支腳就不必要了,或者隻有很短的腳,鼎下也沒有填柴的空間了。可以把鼎直接坐在灶台上。至於灶台的樣子,兩千年來沒什麼大變化,幾乎就是現在農家還在沿用的那種。
鄭靈公請大臣們吃飯,是煮的鱉羹,《儀禮》上說,“大羹須熱”,意思就是說,肉羹應趁熱吃。鄭靈公的夥夫把肉連同烹肉的鼎,一同端上堂,擺在堂上,預備分給大臣們吃。
鼎可以煮粥、煮肉、煮菜羹,還可以搬到餐廳,真是好東西。當然它還是國家神器,雕飾上精美的龍紋、夔紋、鳥紋、象紋、饕餮紋,裝上高級的牛羊豬肉,燉好了,抬到祖廟裏,給老祖宗的神靈吃,這就是祭祀的寶鼎了,也是楚莊王想問的那個東西。
據說,“天子九鼎、諸侯七、卿大夫五、士三”。就是在堂上吃飯,列鼎而食,還要奏樂,其中天子可以抬上九個大鼎裏燉的肉來。九個大鼎裏燉的肉還不一樣,分別是牛、羊、豬、魚、臘、腸胃、膚、鮮魚、鮮臘。諸侯吃飯用七鼎,隻有牛、羊、豕、魚、臘、腸胃、膚。卿大夫和士,當然就得胃口再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