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趙氏孤兒(公元前620年—前607年)(2 / 3)

既然兩個國家都滑,這次戰役又事先沒什麼深仇大恨,兩夥兵油子打了一會兒,各自敲鑼收攏隊伍回去。

當夜,秦國人過來說話:“我們秦國是一點傷亡都沒有,你們不行了吧,咱們說好,明天再打,再讓你們嚐嚐厲害。”

駢臾對趙盾說:“鈞座,根據我的觀察,秦國使者說話時眼睛亂滾,大話壓人,顯然他是在騙我們。我估計,秦軍是想逃跑,所以發起佯攻訊號,保護主力平安撤退。我們趁機今夜在黃河岸邊設下埋伏,把撤退的他們逼死在那裏吧。”

趙穿和胥甲聽了,非常嫉妒駢臾的高明主意,於是倆人故意使壞,莽撞人趙穿和大嘴巴胥甲在轅門當著秦國使者亂喊:“約好明天打,不到鍾點就去設伏,無勇無信,算什麼好漢!”

秦國人一聽,媽呀,不設伏就好,趕緊連夜拔營逃遁。晉軍也來不及伏擊了,趙穿和胥甲因為泄露軍事機密罪,接受處罰。胥甲被革職,用他的兒子胥克佐下軍(全是看胥甲的爹八袋長老胥臣的麵子,要不就非殺了胥甲不可)。趙穿呢,因為有趙盾這層關係,就不了了之了。(趙盾這種小事情上寬於律己的馬虎態度,終於釀成大禍,被董狐記上了弑君一筆。)

此次河曲戰役,士會給秦國人支招,幫了好大的忙,晉國六卿決定把士會弄回晉國來。於是士會使用了類似徐庶逃離曹營的辦法,以過河去招降一個晉邑為借口,跑回晉國,繼續為晉所用,成為趙盾的得力助手。

附記:最後囉唆幾句。此次戰役,晉三軍向河曲前線集結的途中,還發生了一件插曲。晉三軍主體,眾所周知,是戰車,戰車這種東西由來已久,西方也有,亞述人最早的戰車是用驢子拉著的,輪子是圓木板。公元前一千多年,商朝中期,中國輻條式車輪和馬拉戰車出現,到春秋時代,戰車製造已相當成熟,連輪子都有統一直徑:124厘米左右。輻條18~24根,車廂寬度130~160厘米之間,車廂進深80~100厘米。車廂前後扁,左右長,因為上麵要橫著站三個人。在車軸等急劇轉動部件,還裝置青銅件,以減少摩擦,軸兩端也包銅,減少和障礙物撞擊造成的損壞。為了加大穩定和阻撓敵人迫近,戰車的車轅遠比民用車轅長。車轅長,就不容易翻車。[注釋2]

不管戰車怎麼進步,它的機動性還是受地形道路限製,所以,戰車行軍需要保持隊形整齊,交戰時也要保持嚴整的陣形,即便追擊敵人也不能追太遠。為此,晉國三軍特別設了司馬一職,專門糾察戰車的隊列秩序。

河曲之役,晉三軍司馬是年輕人韓厥。韓厥家也是晉國的老牌家族,趙魏韓三國中韓國的祖先裏,第一個可稱道的人就是韓厥。韓厥大約並非嫡子,所以從小被趙盾家收養。趙盾專門舉薦他給晉靈公,做司馬,小孩兒晉靈公毫不含糊地批準了之後,韓厥押著晉三軍往河曲開拔,韓厥說:“誰也不許給我亂伍。”偏巧,恩人趙盾的車夫卻先亂起來了,這家夥奉趙盾的什麼命去拿什麼東西,一激動,就把車隊給闖亂了。韓厥二話不說,把這個痛哭流涕的家夥給殺了巡眾。大家都說:“完了,韓厥。早晨趙盾給他剛升了官,晚上丫就把趙盾車夫殺了。”

趙盾傳見韓厥,走下席子,對韓厥深鞠一躬(當時不同等級的人,男人和女人,都不能坐同一塊席子)。趙盾說:“我聽說,侍奉君主的人以義相結,而不是結黨營私。舉薦有義的人,就叫以義相結;舉薦別人以求自己的私利,就叫結黨營私。我把你舉薦給國君,又怕你不能勝任,所以故意派我的車夫來試驗你。請你努力吧,將來掌管晉國之政的,除了你還有誰呢?”然後,趙盾遍告諸大夫:“諸位可以祝賀我了!我推薦的韓厥非常合適,算是我老趙沒有結黨營私啊。”[注釋3]

韓厥果真成長為晉國要人,後來趙氏被誣告謀反,幾乎全族覆滅,好在有韓厥求情,才弄活了一個趙氏孤兒(是趙盾的孫子)。韓厥小的時候是趙盾養大的,趙、韓兩家的情誼一直相當好。後來趙氏孤兒趙武的孫子趙鞅當執政官時期,趙鞅與範氏、中行氏火並,把晉定公給氣懷了,驅逐了範氏、中行氏,韓魏兩家向國君求情,使趙氏免於處分,度過危機。

晉靈公時代的巴爾幹地區局勢還算比較太平。但是,晉靈公(襄公的兒子)畢竟幼小,對中原就有些震懾不住。楚穆王(商臣)在殺掉老爹楚成王即位之後,就以城濮之戰的將星令尹子玉的兒子成大心為令尹,先後滅掉沈國、江國,並在晉靈公三年時(河曲之戰前三年),在智囊的勸說下,抓住晉靈公年少的這個機會,楚軍北上圍擊鄭國,試圖瓦解晉國在中原的霸主地位。等趙盾約齊、宋、衛、許的四國聯軍趕到,楚軍已經俘虜了三名鄭大夫凱旋歸國了。

同年,楚軍又攻破陳國,陳、鄭都開始向楚國搖擺。到了晉靈公八年(河曲之戰兩年後),楚穆王商臣死掉了(當官時間不長),他的兒子楚莊王一聲咆哮坐上了王位。不過,楚莊王上台之後,歲數也小,子文、子玉、子上、成大心這些同屬於“鬥氏”的楚國功勳最大的家族,因為在前幾代國君時長期為令尹、司馬,權勢頗大,楚莊王也無可奈何,隻是喝酒度日,一待就是三年。這也就是所謂他的“三年不鳴”了。

到了楚莊王三年,晉靈公十一年(河曲之戰後五年),公元前610年,中原依舊貌似平靜,沒有戰事。

但是這年冬天,晉國最親密的戰友宋國,卻鬧出了凶殺案——國君宋昭公被人刺殺了,凶手是他的奶奶。

宋昭公是當年“大恐龍”宋襄公的孫子,宋成公的兒子。宋襄公的遺孀乃“老而好淫”的富婆,她愛上了自己的親孫子公子鮑,想跟公子鮑做愛,準備過把癮就死。公子鮑長得美而豔,但對老齡婦女不甚感興趣,拒絕了她,於是這老太太就急了,把自己的私房錢全拿出來了,資助公子鮑,叫公子鮑用於去收買宋國人心。公子鮑這才答應跟老奶奶好了。等人心收買得差不多了,政治局的六個卿有五個都支持公子鮑了,宋遺孀幹脆向宋昭公下了毒手,派人把他殺死在去打獵的路上,從而給公子鮑掃清了當國君的路。

殺死了宋昭公,公子鮑把大哥的位子接過來,自己開始做宋文公。宋國舉國上下,卻都歌頌這個恐怖分子(女恐怖分子)抬上來的新國君,因為他有錢啊,其實也不是他的錢,是他奶奶宋遺孀拚命給他錢,他拿著去給老百姓發餡餅吃。

巴爾幹地區出現這麼囂張的恐怖主義活動,霸主晉國看不過去了。次年,晉靈公十二年,公元前609年,執政官趙盾在都城附近實施軍事演習,然後集結晉、衛、陳、鄭四國軍隊,由中軍佐荀林父率領,準備實施對恐怖主義分子的武裝打擊。

四國軍隊一路鳴鍾擊鼓,殺奔宋國,要把犯有共謀弑君罪的宋文公(公子鮑)緝拿歸案,接受人民的審判和唾沫。

然而,這場義正詞嚴的討伐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弑君嫌疑犯宋文公拉出好幾大車寶貝賄賂晉國軍首長和領導人,以及諸侯國參戰部隊指揮官。具體什麼寶貝,不過良馬美玉和大鼎大鍾什麼的,現代人眼裏乍一看,還以為這是廢品站搬家的家什呢。把寶貝們塞到腰包之後,這些世界的憲兵們你我對望了一眼,然後做結論說:“人已經死了,咱也別得禮不饒人了,還是收了禮走人吧。”於是,四國憲兵就地解散回家。剿恐行動好戲收場。四國中的鄭穆公不禁發牢騷說:“山西人就知道貪財,虛有霸業之名,實無霸主之德。我還是趁早找南邊的楚莊王報到去吧。”

宋國的弑君案不了了之,下一年,公元前609年,前恐龍齊國又發生了弑君案。

被殺的是齊桓公的兒子公子商人。從前齊桓公被餓死的時候,他的五個兒子(公子無虧、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和公子雍)在停屍的朝堂前玩五國大戰,最後,公子昭在宋襄公保護下殺死公子無虧,獲得君位,是為齊孝公。齊孝公死後,其子被公子潘殺死,公子潘奪位,是為齊昭公。齊昭公死後,其子又被公子商人殺死,公子商人登上寶座,是為齊懿公。如今齊懿公又被殺了,公子元即位,是為齊惠公。(唉,都是些英勇的兒子啊!)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齊桓公的嫡係兒子們就這麼花了三十四年的時間互相殺光了,抖摟光家底了。

其中,最後這位齊懿公的死,最具浪漫色彩。這位爺奪位前一直致力於散放家財,周恤貧民,收買人心。可是他還繼承了他爹齊桓公的好色基因,他奪位後就購求國中美色,晝夜采陰補陽,還扣留了自己的跟班的媳婦,說:“寡人愛上你的妻子了,你再另娶一個媳婦吧!”

於是今年,在臨淄城外,這個戴綠帽子的家夥聯合齊懿公的另一個仇家,看齊懿公在清澈的池水旁、茂密的竹林下一邊避暑,一邊喝酒。懿公喝多了,咧嘴樂著睡著了,兩個仇家爬上來,一個抱腰,一個抽劍。齊懿公覺得胳肢窩癢癢,還沒來得及笑,腦袋就被切下來了。然後兩個恐怖分子把屍體藏入竹林,逃奔他方。

鑒於齊國的恐怖分子已經逃跑,而新繼任的公子元(齊惠公)也與恐怖分子無染,這事就交給齊惠公自行處理吧。於是晉國也就沒再對齊國進行國際剿恐行動了。

重耳的孫子晉靈公和趙氏家族的趙盾,是連在一體的,晉靈公即位時還是小孩,趙盾辛辛苦苦輔佐他。但是等如今晉靈公長大些了,可能出於逆反心理,卻開始反咬趙盾。

趙盾這人雖然剛烈,是夏日之日,但其實也還是很仁義的。有一次,趙宣子趙盾(不是兩個人,趙盾死後諡為宣子。他爹趙衰諡為成子,兩者都是美諡)在馬路上走,看見一棵桑樹下有一個餓人。趙盾停下車,問:“你為什麼餓成這樣?”那人回答:“我出來找官做,回家斷了糧,羞於乞討,又不會偷,所以餓成這樣。”趙盾給了他一些飯吃,又送他老媽一些幹肉。(順便說一句,那時代的豬肉往往是生製,牛羊鹿麋裏脊肉,用棰搗碎,去筋,調成肉醬。不經火化,是最古老的吃肉法。)

到了齊懿公被殺的兩年後,公元前607年,十六七歲的少年晉靈公已經執政十四年了(其實他一天也沒有執政,都是趙盾承包),這個長大成人後的晉靈公,絲毫沒有他爺爺重耳的氣度誌向。相反,可能因為從小生在深官之中,成於婦人之手,長大以後,極其不爭氣,是個昏君。

少年晉靈公最大的愛好就是玩彈弓子。一開始他是射飛鳥,但命中率低,不好玩,後來就改射人,人比較多,又不會飛,好射。晉靈公在鬧市區修起奢侈華麗的樓台,塗上超過國君標準的油漆,然後笑眯眯地掏出彈弓子,從台子上用彈弓射人,欣賞大家抱頭鼠竄、躲避彈丸,拍手叫笑(這屬於一種和觀眾互動的行為藝術吧)。

晉靈公實在頑皮得夠嗆,國人都捂著腦袋上的紫包向趙盾告狀。趙盾就來進諫,士會說:倘若您勸他不聽,路就絕了,還是讓我先去說。於是士會這個從秦國跑回來的徐庶給小青年晉靈公背了好幾段《詩經》,勸他洗心革麵。被說得一頭霧水的晉靈公倒是不再射人了,改殺人了。他的大廚師煮熊掌,沒煮熟,晉靈公等不及,一把殺了廚師,讓宮女用車子拉著屍體從朝堂上經過,故意給趙盾看看我馬王爺的三隻眼。(讓宮女拉屍體,這還帶點性虐狂味道。)

趙盾說,這回該我去諫了。諫了一次,沒用,於是“驟諫”,驟諫是怎麼諫,不知道,大約像暴風驟雨那麼夾著雹子去諫吧,一下子把晉靈公給諫急了。古代進諫,雖然是為主子好,如魯迅所說:“老爺您的袍子有點泥,穿出去恐怕不好看呀。”但是諫也要講技巧,你可以故作高深,說些“海大魚”之類引起對方好奇心的玄語,也可以像觸龍說趙太後那樣從拉家常人手,還可以像東方朔數落漢武帝奶媽那樣正話反說,或者像優孟那樣唱著戲說,師況那樣彈著曲兒說,或者編個三年不鳴的鳥故事去說,總之,最好不要像鬻拳說楚成王那樣舉著刀子以死相諫,多少要講點藝術。可是趙盾這種根本沒有笑肌肉和幽默感的執政大臣,隻會一本正經找主子犯顏強諫。晉靈公本來跟趙盾就有代溝,尋求個性自由的他終於給逼急了,真想把趙盾的腸子一截一截抻出來繞在脖子上,一勒,把趙盾勒斷了氣兒。

於是晉靈公派著名猛士鉏麂去暗殺趙盾。這個猛士呢,是個慷慨悲歌的壯士,他後半夜撲人趙府,看見門開著,趙盾天還沒亮就起來了,正準備上朝呢。因為時間還早,趙盾坐在那裏,端端正正穿著肥大的朝服,思索著國家的大事,不覺間睡著了,一派日理萬機,公而忘私的氛圍,場麵非常感人。組麂覺得慚愧了,從門裏退出來,歎道:“趙上卿不忘恭敬,真是民之主也!賊殺人民的主人,這是不忠,棄掉君命,這是不信。不忠不信,人有一條,也不配當人了。”鉏麂不願意殘殺國家棟梁了(殺之是不忠),但是棄掉君命又是不信,於是這個壯士就“觸槐樹而死”,自殺了。這是一個有名的故事,教育著無數後來的古人,他在兩種都要堅持的精神信條中,矛盾無法取舍,幹脆以自我死掉,保全所信奉的兩條原則。

鉏麂見賢慕義,為保全忠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無愧於“聞義而徙、視死如歸”,被譽為刺客中的義士。當時,古代沒有手表,國君宮殿裏設漏壺(銅壺滴水),水盡了,就敲鼓,城裏的官員們聽見鼓聲,就出發上早朝。大臣們家裏也有漏壺,但跟國君的未必同步,偶然起早了,像趙盾那樣,等著敲鼓來喊,也是常事。老上卿趙盾在等候去上朝朝拜君主前的行為舉止,惟莊惟敬,神態肅然,活脫脫一個持重守正、一絲不苟的元老重臣形象,神態和舉止給人以信賴和無比的安全。憑史書上這畫龍點睛的一筆刻畫,趙盾給人留下了無限美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