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氏、高氏兩家上卿大聲疾呼,既然都是正統的繼承人,怎麼不孝順老爹?把先君裝殮了,你們再鬧吧。
五家公子恍然大悟,爭著當正宗孝子,一窩蜂衝到後邊,推倒石牆,衝上去就搶齊桓公遺體,就跟搶國君位子一樣熱鬧。
你爭我殺,又丟下幾十具新屍,齊桓公的老屍最後被公子無虧搶到手,讓易牙、豎刁安排殯殮,草草地裝進棺材,擺在他所占領的大殿上,抽空哭幾聲。但是還不下葬,這是因為按規矩,過世的國君要在祖廟停柩五個月,接受諸大夫諸侯使者吊祭,同時看看老國君會不會再活過來,五個月後才出葬。
齊桓公就快去墳場跟他哥哥齊襄公見麵做鄰居了,倆人都沒得善終,不過比他倆命還慘的是朝堂踢來抓去的五大公子爺。
五大公子爺鬥得正酣,忽聽城外報道大事不好,宋國派出的維和部隊,接納了逃難而來的世子昭(老三),聯合了二級諸侯衛國的大兵以及三級諸侯曹、邾小兵,兵車兩百乘,護送世子昭殺到臨淄城下了。
五大公子一看形勢不妙,立刻停止內戰,派兵分守四個城門,聽憑宋襄公軍隊在外麵叫罵。
上卿國氏、高氏一聽外援來了,彈冠相慶,就積極響應,串聯了管鮑幫的力量,組成敢死隊,猛攻宮廷大殿。
國氏、高氏想讓占據正殿的公子無虧去掉君號就既往不咎,公子無虧自負以前對國家有功偏不屈服(給好鶴而亡國的衛懿公複國,就是公子無虧張羅的,而且齊桓公給易牙攛掇著也曾含含糊糊答應立公子無虧做世子)。自視正統的公子無虧誓死保衛薩拉熱窩,親自仗劍迎戰,戰鬥到玉瓦俱碎。然而他的同黨易牙、豎刁跟大家結怨太深,身受其累的無虧成了眾人的撒氣筒,在一片劍光血影裏,無虧被亂兵砍死。
國氏、高氏大開城門,迎接宋國聯軍入城。在城外駐紮抗擊宋襄公的易牙一看維和部隊得到內應,也就泄氣了,收拾細軟逃到魯國當寓公去了。
宋襄公和國氏、高氏一起奉世子昭即位,是為齊孝公。齊孝公孝義當先,忙到大殿父親棺槨前哭祭一番。
宋襄公幫齊國撥亂反正,和齊孝公通宵暢飲,然後又吃又拿地收兵回國了。
假裝服帖的另四大公子:公子元(2號),公子潘(4號)、公子商人(5號)和公子雍(6號)一看宋襄公樂嗬嗬前腿邁門走了,後邊這四個就同時發難,聯合起來,又約了易牙、豎刁餘黨,猛攻齊孝公。齊孝公太不禁打,闖出城門,撒丫子又逃跑了。他一路悶頭往西南跑,攆著宋襄公的軲轆印,追了上來。宋襄公一看來人渾身汗土,喪家之犬一樣,細看乃是可愛的齊孝公,就說:“我的爺,您,又給揍出來啦?”
於是宋襄公命令大軍調頭,也來不及去叫走掉的衛、曹、邾軍了,獨自帶著宋軍向東突擊進攻,再回去給齊孝公翻本兒。齊都城裏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一看宋襄公擺著除惡務盡的架勢吹胡子瞪眼又回來了,趕緊組織一批離心離德的人馬出城在甗地迎擊,大敗而回,四公子受不了命運的捶楚,終於泄氣,當主子這麼難受,紛紛投降。公子元(2號)因為是剛才領頭造反的,號碼比世子昭(3號)還高一號,為了保住腦袋,就逃奔衛國躲著去了。
齊孝公進城歸位,寬大為懷,大赦政治犯,安慰公子潘、公子商人和公子雍仨弟弟,叫他們仨做個安樂翁了事。
這時已是桓公死後八個月了,齊孝公把老爹齊桓公的棺材抬出來,吹吹打打,出城厚葬下去,殺了很多壞蛋家屬做殉葬。
有權勢的死者一般口含的珍珠、身穿的玉衣,財貨珍寶,鍾鼎壺鑒,車馬衣戈,生前離不開,死後做陪葬,這些東西往往卻孝敬了未來的盜墓者,反倒成了害身的累贅。孔子說:“用寶玉殮死者,等於把屍體暴露原野。”春秋公卿大夫的墳,到戰國很多就被挖了。但是大家還不敢挖齊桓公的墳。據說到了晉朝,齊桓公的墓終於被盜了,挖出無數金玩寶器以及骷髏人頭。
君臣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齊桓公管仲主持霸業三十餘年,威風不可一世,死後不到半年,家業就給這幫不肖兒子敗光了。齊孝公即位時,齊國已是亂沙一盤,中華大地從此無主,新一代的諸侯伯長,又成了眾位高人夢寐以求的熱山芋。
三
齊桓公死掉,天下無主,十三年前他發八國兵馬討伐過的楚國,由此上浮。中原諸侯被蠻狄環伺,其中楚國越發猙獰,很快將成為吃人恐龍的主角。
這時候,中原有個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龍,跳出來向楚國叫板了。他就是我們可愛的宋襄公先生。
宋襄公是個誌大才疏又死愛出風頭的人(類似群英會裏的蔣幹),他看見齊桓公當世界憲兵非常眼紅,就對臣僚說:“十年前我剛即位時,一再表明意願讓位給我哥哥子魚,因此我仁義的美名遠播諸侯之間,齊桓公都對我欽佩不已,還把世子昭的未來托付在寡人身上。如今齊桓公死掉,齊國大亂,寡人力挽狂瀾,擊破四公子,納入世子昭,扶立為齊孝公,安定了齊國社稷,功莫大焉,正是創建霸業的良機,寡人想做天下盟主,大家高興的,請跺跺你的腳。”
他的庶兄子魚不同意,說:“您光會唱這個,您聽過那個嗎?不經曆風雨,怎能見彩虹,沒有人隨隨便便就能成功。謝謝您曾經讓位給我,但人要認清你自己啊。”
想當第一的宋襄公不聽勸,執意牛刀小試,大國諸侯暫時不好搞定,就在齊桓公死後兩年,公元前641年,邀請曹、滕、邾、郜四個四流小國在山東西部的曹國來了次聚會。滕國(今山東滕州)國君晚到,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關到小黑屋裏,罰他不許會盟。鄫國人(今山東蒼山縣)遲到得更厲害,會盟結束了他才趕到邾國,被散會回來的邾國君一把抓住,請示宋襄公怎麼處理。
宋襄公的臣僚公子蕩是個專家,說:“從前齊桓公南征北戰,唯獨沒有馴服東夷眾國,主公您想在中華立威,必須先服東夷。東夷風俗是祭祀睢河,我建議,您把這個遲到的甑君殺了祭睢河,東夷人看了,一定屁滾尿流地佩服您。以後您指揮東夷去征伐天下,霸業可成啊。”
宋襄公聽了很滿意,就叫邾君在睢河邊殺了鄫君,邀請東夷酋長們(都在淮河下遊,山東江蘇交境)一同觀看祭河儀式。隻是東夷人有熱鬧不看,一個都沒來。
其實,宋國國力並不強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山東、河南、安徽、江蘇交界處,魯國西南兩百公裏,在周朝初年(公元前11世紀)建國,收容了以微子啟為首的商朝遺民,世代護奉商代祖先香火,給商紂王留了個後。
注:古人覺得把人殺了不要緊,反正人死了還可以有來生,到另一個莫名其妙的世界繼續活著。但把一國一姓的宗祀給絕了,卻是莫大的造孽,不到罪大惡極或恨之入骨,不會采取這個極端措施的。
因為是遺民的聚棲地,而遺民又是一類頂可笑的人:從前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而新的時代他們又不能適應,所以活得像做夢一樣。魯迅、老舍描寫清朝的遺老遺少,不是語多戲謔嗎,以為笑談。宋國人也一樣,在世人眼裏迂腐可笑,韓非子啊,莊子、孟子啊,經常拿宋國人開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長,智子疑鄰,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編到宋國人腦袋上。
雖然衰敗成破落戶了,但祖上畢竟是闊過的,遺民遺少們想出風頭的心思還是比天都高,理想主義者宋襄公就是這樣的集大成者。“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總是被過去的搞得心痛。”國力不夠,就幻想借力打力,剛才東夷部落的力可惜沒借著,南方楚國方興未艾,真是天助我也。宋襄公把楚蠻子看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那種,想把楚國佬籠絡到自己胯下,然後駕馭楚國去咬中原諸侯。等自己當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諸侯合力壓製楚國。這個拔著頭發上天的思路實在令人費解,不過宋襄公覺得楚國人頭腦簡單卻是事實。楚國後來有個大王丟了弓,他卻不肯去找,他說,楚人丟的,楚人撿了,有什麼好找的(楚人亡弓的成語)。看來,楚人民風古樸,心性純淨天真——(俺們楚國都是活雷鋒)。在滿肚子彎彎繞和小九九的中原人眼裏,楚國屬於待開發的山區裏的老百姓,好騙。
於是,兩年後,公元前639年春,打定主意把楚國蒙一把的宋襄公邀請齊、楚兩個超級大國,到宋國境內的山東巨野縣郊外開會。他的庶兄子魚對弟弟這種引狼入室的愚蠢做法十分震驚,說:“小國爭當盟主,必然引禍上身。”
魯國的大賢人藏文仲聽說了宋襄公想如此假人之力召聚諸侯,就對宋襄公的動機大搖其頭,說:“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他是個分析欲望的心理學家,中國的弗洛伊德。
一肚子虛榮的宋襄公在開會的時候說:“寡人想召聚天下諸侯,恐怕不能服眾,你們楚國帶甲六百乘,拓地一千裏,攻城掠地,銳鋒無敵,今天想借助您楚王的實力,共同召聚,豈不最好?”
給戴了高帽子的楚成王很詫異於宋襄公的如意算盤!成王心想您真是個老天真啊,既然寡人我有實力召集諸侯,幹嗎給你做嫁衣。
但楚成王說:“你的主意兮,很好。”
然後歃血為盟,宋襄公當仁不讓,搶了牛耳,拿刀子在牛耳朵上割了幾道子,牛血滴答到樽裏,端起來嘬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把自己定為待轉正的盟主,楚成王又好氣又好笑。三人依次用手指頭蘸了牛血,抹在嘴邊上,互相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這次“剪彩開工”儀式就這麼結束了。
秋天來了,食草動物宋襄公開始鼻子上插蔥裝野豬了,他和楚成王聯合發出英雄帖,召集天下諸侯。有楚國發帖子,大家不敢不來,宋、楚、陳、蔡、鄭、許、曹七國國君在河南睢縣西北的盂邑聚齊。
子魚臨行前建議宋襄公帶上保鏢,宋襄公正義凜然地拒絕說:“寡人要什麼保鏢啊,仁者無敵,寡人早約定了是衣裳之會,帶上兵甲,豈不失信於諸侯。”
子魚說:“那我就帶些戰車,遠處埋伏,做個呼應。”
宋襄公生怕子魚惹是生非,就抓上他,輕車簡從,一同前往會場,子魚被他看得緊緊的,沒法“破壞”他的信譽了。
盂邑會盟一開始,油白短胖的宋襄公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千諸侯入座,宋襄公搶先發言:“今天的舉動,是想延續齊桓公霸業,尊王安民,天下同樂,大家同意嗎?”
大家都拍拍你的肩,跺跺我的腳,十分高興。宋襄公又問楚成王同意嗎。
楚成王說:“我看行。”
宋襄公說:“寡人僥幸列為公爵,比各位諸侯高那麼一級兩級,這次就請以我為盟主。”
楚成王嘿嘿一笑:“這我看就不行了!論級別,我是王兮,倒比你還高。”
宋襄公大吃一驚,心想上次開會不是說好了嗎?我當盟主,你當托兒。怎麼臨時變卦了您呀?宋襄公滿腦袋冒汗——他模樣有點像王剛扮演的和珅,油白短胖,宋襄公趕緊爭辯:“您所言不對,天下之大,隻有周天子是王,您的王號,怕是自己冒封的,你這假王怎麼能壓我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從懷裏掏出令旗,當空一揮,就看盟壇下麵的楚國隨行人員,脫去外衣,露出皮甲,個個抽出利器,一窩蜂衝上壇來。宋襄公沒等跑就被五花大綁,捆了個結實。旁邊子魚一看不妙,好漢不吃眼前虧,趁亂溜了。
楚成王當著各國諸侯的麵,列出宋襄公幾大罪狀,罰他不許參加會盟。
“群英會”上宋襄公被剝奪政治權利,靠邊站了,看著鳩占鵲巢,心裏又急又氣。不過他知道堅持就是勝利,所以當楚成王押著他在前麵開道,往自己的宋都商丘殺過去時,他的理想一點兒也沒受到挫傷。
楚人來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鄉親們聽著,你們國君在我們手上兮,統統地開門,投降地幹活。四麵楚歌的幹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們已經立子魚為君啦,要打你就快打吧……”
楚人喊:“那,把國君還給你們兮,怎麼感謝我們兮?”
“不感謝,他已經受辱,回不回來,隨你們怎麼辦,沒關係……”
楚成王沒撤,下令攻城,可是這次畢竟是會盟而來,所帶軍隊不多,大的攻城機械更是沒有,連攻好些天,城上子魚帶領軍民頑強抵抗,抑製了一次次進攻。楚國撈不到什麼好,糧食也不濟了,就想回家去。
可是宋襄公這個爛貨砸在手裏也沒有用,殺了又怕失去諸侯人心,放了又等於向宋人示弱。於是下邊有人出主意,把魯國的魯僖公(魯莊公的兒子,慶父之難後即位)叫來了。魯僖公天生就是當領導的料,他一來,就開始搗糨糊,同時給老相好宋襄公求情。楚成王借坡下驢把宋襄公放了,自己還賣給魯國一個人情。
宋襄公雖然自由了,但國內已有新君,就準備出亡衛國去當寓公。這時候“新君”子魚派人來了,說子魚隻是出於保家衛國的需要才臨時充當國君,請宋襄公回去繼續主持政府。
灰頭灰腦的宋襄公回到宋國複位,決心一輩子跟楚國對著幹。
到了下一年,公元前638年,中原巴爾幹地區的鄭國人,看見齊國霸位衰退,就去向南蠻楚國示愛,鄭文公還親自在這年春天跑去楚國朝拜楚成王。
如果說宋人是自大狂,那鄭國人就是兩麵派。這也沒辦法,鄭國四麵受敵,國家規模二級,處在一級大國夾隙中間,不得不以妾婦之道,左跳右跳地過活。
得知鄭國跟仇人楚國搞得火熱,以維護國際風化為己任的“霸主”宋襄公立刻決意發兵打鄭。到了夏天,他糾集了目前還真聽他話的衛國、許國、滕國,四國大兵兜殺鄭國。
楚成王聽說之後,講:“好你個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於是發兵救鄭。
大夫成得臣攔住說:“宋國空虛,我們趁機伐宋,正好能解鄭國之圍。”(看來,圍魏救趙的戰術,早有人施行了。)
楚成王一聽要直接打宋襄公,興致更高了。楚莊王當即調撥主力,親自領兵,以成得臣為大將(此人字子玉,後為令尹,是六年後城濮之戰的主角,此時初出茅廬),連踢再踏地衝進宋國來了。
宋襄公的庶兄司馬子魚說:“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經無可置疑了,您想重興霸業,戲不大啊,而且楚軍武器裝備比咱們好,作戰人員比咱們多,我看還是求和談判吧。”
有自我崇拜情結的宋襄公慷慨陳詞:“我軍是仁義之師,即便甲兵不利,但仁者無敵,這有道之君怎麼能跟無道之國談判。”
於是,在公元前638年的一個美好的十一月一日黎明,充滿堂吉訶德精神的宋襄公“騎士”,打了一場叫人哭笑不得但是後果影響重大的仗。
宋軍和楚軍在泓水(今河南東端柘城縣北)邊上展開會戰。宋軍本來占了地利,已經在岸邊進入預定陣地列好陣勢,楚軍卻還在坐船渡過泓水。子魚勸宋襄公趕緊半渡而擊,說:“敵人兵馬比咱們多,這時動手,趁他過河一半兒,首尾無法呼應,一擊必亂,可以得勝。”宋襄公可不同意,他說:“我是一向主張仁義的,怎麼可以這樣不擇手段啊?!”
過了一會兒,楚軍完成渡河作業,正在布置陣勢。子魚又勸:“敵眾我寡,趁陣形未成,趕緊擊鼓,必能擊潰之,要打就得趁這機會。錯過機會,咱就危險了!”宋襄公還是滿口仁義道德,說君子不鼓不成列,等楚國佬排好陣式,咱再一本正經跟他打,打他個心服口服。否則,說咱這堂堂大軍欺負他,也把我國民眾教帶得不講公平、信義了。
子魚一聽直翻白眼兒,我真服了你,差點從車上氣個跟頭。
說時遲,那時快,楚國大陣陣列已經擺好,楚成王把戰鼓擂得山響,楚軍人跳馬躍,呼聲動地,實施強力衝擊突破。宋襄公哪裏抵擋得住,兵士們很快紛紛潰退,四散逃命。宋襄公禁衛軍(門官),都是精銳,被全部殲滅。警衛團都光榮犧牲了,宋襄公自己的大腿也掛了花。
敗回城裏以後,宋國人都議論宋襄公的錯誤戰術。宋襄公還解釋,說:“君子作戰,不重傷(對受傷的敵人不再給來一下子),不以阻隘(不靠著占據險隘而欺負敵人),不鼓不成列(不搶先攻還沒列完陣形的敵人),不俘虜老大爺(不擒二毛——頭發有兩種顏色的白鬢老年人,不能抓他當俘虜)。寡人就是立馬就要亡國,也不能對沒列好陣的敵人搶先欺負他攻擊!”
子魚說:“您真是不懂得戰爭啊!對付敵人還講什麼仁義?三軍就是以利而用!”
泓水之戰標誌著傳統的信義化、禮儀化戰爭逐漸走向終結。所謂禮儀化,就是敵對雙方“結日定地,各居一麵,鳴鼓而戰,不相詐”。不但要事先定好日子和地點,打的時候也要敲著鼓,不能偃旗息鼓地偷著來。至於偷襲、劫營什麼的,更是不可思議了。它體現了貴族階層“貴信而賤詐”的價值觀,是把信義、禮儀治國在戰爭上的延續。以信義治國,能獲得長治久安和貴族世襲統治的穩固。它跟後代平民分子打仗的“兵不厭詐”很不一樣。
軍人都是從民眾中臨時征發來的,主要來自國人,軍隊大小頭目,平時也就是官員和平民的頭麵人物,在戰爭中被不擇手段的戰法熏陶得習以為常了,在生活和社會行為以及政事治理上,是不是也會唯利是圖以利而動、不擇手段呢?那是不是就敗壞了譬如宋襄公即位以來宋國的“大治”局麵呢?
從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功利主義這一原則來講,大約辦法是,當打的時候,跟敵人旗鼓相當,甚至有較大勝算,那就多以誠信、公平的模式打,以此教化參戰的平民、官員們。而遇上寡不敵眾,國家生死存亡的狀態下的戰爭,就得犧牲下對民眾進行教化的企圖,先救國要緊。然而如何判定其界線呢,在判定不準確的時候,就出現宋襄公這種“愚蠢”的仁義。
當然,宋襄公並不是對形勢判斷不準,他是個原則主義者,不用功利主義者的小算盤,他不是說了嘛,就是馬上要亡國,也要公正地打,不鼓不成列!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這種對原則的無條件的堅守,這樣的言論,也真是振聾發聵了。
宋襄公由於腿傷,次年五月,就像堂吉訶德爵士那樣愁悶地死掉了,不知道臨死覺悟了沒有。人們後來譏笑他,形容對敵仁義,叫作“宋襄之仁”。
有人還把宋襄公算作了春秋五霸之一,當然我們也沒意見。宋襄公還是有人格魅力的,不然子魚和宋國軍民怎麼老肯不辭辛苦地跟著他折騰呢。而且,當他混得那麼慘的時候,別人也不肯背叛他。他還是很有辦法的。宋襄公有點像苻堅,都是失敗的大手筆,苻堅也是對敵仁義、優待俘虜(就是因為太優待俘虜朱序了,朱序才得以在淝水之戰給他搗亂),苻堅也是在渡河戰役裏讓著對方,結果當老實人吃了大虧。不過,作為一個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或者苻堅的卵翼下,倒還蠻劃算。區別是,苻堅這麼做,是在自信實力遠遠超過對手東晉王朝的情況下,宋襄公卻是身處東晉小朝廷的水準,卻對苻堅這樣的強敵運用苻堅的仁義來遠懷眾的模式,所以,宋襄公是比苻堅還死硬的原則主義者。
宋襄公在戰爭中講求仁義、公平和信用,雖然顯得迂腐,但他有這種意識,也許就不可避免地把這種原則也用在治國上,這對國家的長遠是有好處的(事實上,宋襄公即位後,宋國是大治)。可謂是肉食者的遠謀。而子魚的做法,倒像皂隸雜役一樣,朝不謀夕,狗急跳牆的樣子,不太合大國之卿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