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江漢新貴(公元前770年—前645年的楚國)(3 / 3)

這一年,楚文王十五年,巴人又來進攻楚都江陵城(郢都)。

楚文王血氣方剛,按孔子的養生學說法,應該戒之在鬥,不過楚文王偏愛輕生冒險。他親自領兵出城去應戰巴人,結果戰敗,自己還負了傷,隻好往城門敗逃。到了門下就叫門,傳達室值勤的正好是倔老頭鬻拳,這個獨腳大夫因為殘疾,被安排在這兒守城門呢。

鬻拳站在城頭,冷冰冰地問:“大王回來得好,可是勝利?”

楚文王抱著腦袋說:“輸咧。”

鬻拳說:“先王以來,俺們楚國攻無不勝,敗軍之將,沒有臉進我這城門。”於是硬把楚文王鎖在外麵。

楚文王沒辦法,巴人又跑沒影了,就整頓人馬,往北去打黃國(河南潢川)。不翻本就不回家,楚人的九頭鳥精神就是這麼培養起來的。

楚文王親擂戰鼓,在碏碚陵把黃人殺得雞飛狗跳,不料回國的路上,因為傷情轉重,就病倒於軍中了。楚文王的病情迅速加重,說了一宿胡話,終於死掉了。

和他得心髒病的爹一樣,楚文王馬革裹屍而還,棺材送回江陵城,傳達室的鬻拳說:“我兩次冒犯國王,罪不容誅,我跟大王一起去了。”就抹了脖子。

公元前675年,楚國人的眼睛都淚蒙蒙的。楚文王和桃花夫人生的不到七歲的長子熊艱同年即位。楚國的貴族近臣商量了一下,想殺死熊艱唯一潛在的競爭對手弟弟熊惲(也是桃花夫人生的)。其他的貴族聽到風聲,就帶著熊惲跑到附庸國隨國。三年後,隨國一派借助隨師襲擊了政府軍,殺死熊艱。最多九歲的熊惲登上楚國權力巔峰,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楚成王。

楚國最大的官本來是莫敖,但楚武王末年,可能是怕莫敖功高鎮主,就把文武兼領的莫敖變成單純的武將,在莫敖上麵設令尹,成為楚國最尊貴的文官,執一國權柄。當時是以鬥祁擔任令尹。這樣,楚國率先實施文武分置的將相結構,以及楚武王的行政縣製度也是首創,可見楚國的MPA學研究(MasterofPublicAdministration)世界領先。此時楚成王時期,又在令尹下麵設了司馬,司馬專管軍事,位置又在莫敖之上。而令尹依舊最大,文武兼管,但司馬的設置,還是一定程度地分了令尹的權。

九歲的楚成王作為年幼君王,也有年幼君王通見的煩惱,就是強臣在朝,大權旁落。楚成王睡覺都不踏實,威脅來自親叔叔令尹子元。一般當叔的覺得天天給侄子下拜,麵子上不好看。叔叔搶侄子王位的,例子太多了,近的有楚武王、慶父,遠的比如明朝朱棣,連西方的哈姆雷特也被叔叔克勞迪斯搶走了王位。令尹子元覺得自己這麼一副好腰,要下拜也不能拜成王,要拜就拜嫂子桃花夫人(大哥楚文王的媳婦)的石榴裙。

孔雀為了泡女孔雀而賣弄自己漂亮的羽毛,眼紅心癢的令尹子元,在桃花夫人的宮外搭台唱戲,想用一些歌詞小調勾桃花夫人的魂兒。楚國還有一個中國第一的項目就是音樂藝術,楚國巫風熾熱,所以全國上下迷戀樂舞。估計搞對象都跟苗族、傣族似的,要對歌。

正在守寡的桃花夫人聽了半天令尹子元在宮牆外的獨唱,自己因為不是當地人,她就拿老家河南豫劇的梆子調對唱:“熊大叔講話——理耶太哎偏,誰說女雨子是水哎性花,俺勞(老)公娶我,派地噫是餅硬(兵)車,揮唉戈屋(舞)盾打了我地國。息侯屋(無)道自取斯(死)呀,小嘔女子臥(我)來到楚國。如今俺勞(老)公他做了死歸(鬼)阿,門庭冷落俺地鞍馬稀,熊大叔有能耐也去滅滅誰的國,好叫咱——未亡人,開開眼,開開眼哎噯噯——”

令尹子元一聽,滿麵羞愧,好!不就滅滅誰的國嗎,小意思。於是,楚成王十年,公元前666年,令尹子元點齊兵馬,出動六百乘(哇,好多車耶!),為了一生追求的女人,往河南鄭國殺過去了,表現一下自己發達的胸大肌。

齊桓公現在是中原憲兵,焉有坐視不管之理,帶領齊、魯、宋援軍馳救鄭國。子元一直突破到鄭國都城正麵郊區,但是發現郊門“桔柣之門”無人守衛,於是通行過去,到了城門“純門”,依舊無人守衛,於是引兵車進城,順著主街道“逵道”(旁側還有一個農貿市場,上書“逵市”),一直前行,來到內城門前。(當時城牆外已經流行修兩重了,外城牆與內城牆之間叫作郭,麵積比較大,是老百姓住的,內城也叫宮城,是貴族住的,占總城麵積三分之一,內城建築奢華,有祖廟社廟。)結果到內城(宮城)門一看,大門還是開著。子元分外驚異。

原來,鄭國人擺下空城計,把所有城門都依次開著,內城門也開著,門洞內的閘門(懸門)也高高提起。子元和楚軍徘徊了半天,怕鑽進去被來個甕中捉鱉。(城門洞內有懸門,你一進去,懸門落下,插翅難飛。)

子元想和大夫們商量,又不敢用華夏話說,怕被鄭國人聽見,就用楚國話說。最後兮兮了半天,決定退出城外紮營。

戰場機會,稍縱即逝。這時候,齊、魯、宋援軍咯咯吱吱趕著木輪馬車也快開到了。楚國攻城良機徹底失去,子元害怕腹背受敵夾擊,連夜逃走。

龜縮在內城的鄭文公和大夫們正忙著和老婆孩子卷行李,鬧哄著要往桐丘邑逃跑,忽然聽諜報人員說楚國人跑了。大家都不相信,探頭探腦上城瞭望,看見城外楚軍的營幕上落著好些黑老鴰,哇哇亂叫,顯然裏邊沒人了。好嗬,楚營空了,閻王爺真跑了。鄭國領導人們一下子成了民族英雄,忙著開表彰會,隨後迎接齊桓公等諸侯進城。

白辛苦了一趟的令尹子元從鄭國回來,也沒滅什麼國,連個取盟都沒有,但他還是厚著臉皮想去泡桃花夫人。他說:別的美女都不如桃花夫人好,雖然桃花夫人是我大哥的媳婦,歲數快三十了。但這才更有味兒,辣椒還是老的辣,酒還是陳年的香。

於是子元以串門為名找嫂子(桃花夫人)去了,進了王宮就一屁股住下,派私人部隊把後宮保護起來。桃花夫人沒辦法,對付著跟他睡了幾宿。大夫鬥射師覺得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就進諫,被子元關在站籠裏,脖子上枷,讓他站立減肥。老鬥家的兒子們聽說老爹在宮裏被迫減肥,氣得直哭,鬥班正在申縣當縣長(楚國的縣長叫某公),申公鬥班就偷著帶著縣兵摸回郢都,衝進宮裏打鬥,救父親。

令尹子元好幾天來元氣消耗過多,被孝子敢死隊逼得節節後退,衛兵給打散了,子元拎著裙子在宮裏亂跑,給鬥班追上刺了個穿心涼。鮮血染紅了桃花夫人的石榴裙,桃花夫人息媯說:“男人不是我想象,為什麼總是這麼樣?”

心腹大患子元就這麼風流地死掉了,楚成王徹底掌握大權,這時候原本九歲即位的他,已經十八歲了。楚成王為了感謝老鬥家的,就任命鬥穀於菟做楚國令尹,補子元的缺。“尹”字在甲骨文中與“父”字近形,令尹一官可見非同小可。

這個新任令尹,字子文,是個大能人。從前,他的爹鬥伯比從前和姨媽互相鬧著玩,結果把他生下來了。因為鬥伯比是和自己的媽媽的妹妹生的他,實在沒法對人講,就隻好把他扔了。結果扔到雲夢澤裏,被老虎叼去收養。隨後,鬥伯比的媽媽的爸爸出去打獵,看見這老虎帶個小孩,回來一問,鬥伯比承認是自己和姨媽生的,老外公很開通,命人把這孩子又撿回來了。

因為曾經吃過老虎奶,所以他就起名“穀於菟”,這是楚國話,翻譯成華夏話,就是“乳於虎”。楚國人管乳叫“穀”,管老虎叫“於菟”。而他家屬於鬥氏,所以他全名“鬥穀於菟”。這也說明,兩千多年前的動物通常比人都更富有靈性,就在與“鬥穀於菟”基本同一時期,意大利半島上的一隻母狼也是如此,它用乳汁哺養了古羅馬最遠祖的兩個棄嬰,其中老大長大後,起名叫Romulus(羅慕路斯),修建了羅馬城(當然尚很小),並成為羅馬第一任國王。羅馬也就在這個時段誕生的。

吃老虎奶長大的鬥穀於菟(鬥氏),成年後起了個字,字子文,如今他做了令尹之後,就叫令尹子文。令尹子文上崗以後,如果他也像子元似的跟楚成王唱反調,搞內訌,那麼前兩代君王的基業就得抖摟光了,楚國也甭想爭霸了。好在令尹子文認識到:沒有大家哪有小家,主動把自己老鬥家的封地割給公室,壯大公室力量,強化楚成王權威。十八歲的楚成王這才感覺到了當王的快活。

按孔子生理學,少年人氣血未定,戒之在色。十八歲的楚成王沒有像他爹楚文王那樣為了美女而頻頻興兵。相反,他采取和平修養政策,對內撫綏民眾,廣得民心;對外扮演笑麵虎,和諸侯套近乎,修正自己的蠻夷形象。此外還派使者給周天子納貢。老周十分高興,好久沒有人登自己的門檻了,賜給楚成王牛肉幹(比齊桓公更早享受這個待遇),周天子說:“老實待在你們老家啊,鎮壓夷越叛亂啊,不要進兵中原啊。”

楚成王聽了周天子的三啊政策,獲得局部地區維和特權,以此為借口在南方大肆擴張,幾年間又滅掉數國,使楚國從他爸爸時的幾百裏土地,率先升級達到“楚地千裏”。千裏有多大呢,基本上等於湖北省的麵積。

這時候,楚成王大權在握,令尹子文忠心輔佐,楚國上下齊心,修明國政,爭霸之誌上衝鬥牛,中原人物聞風皆栗。

隨即,中原大恐龍齊桓公北伐山戎,複衛救邢,聲譽鵲起,威名傳至楚國,楚成王心裏很不快樂。

公元前659年,成王十三年,二十三歲的楚成王再也等不及了,楚國上下的好戰分子也群起叫囂,楚成王當即鐵拳一砸,動員傾國兵馬,揮師大舉北伐,兵鋒直犯巴爾幹最居中的諸侯——鄭國。齊桓公趕緊召集諸侯在檉地會盟。明年,齊桓公再次聚會,楚成王再伐鄭。又明年,複伐鄭,鄭國被楚國鐵拳鑿得危如累卵,鄭文公幾乎想脫離齊國陣營,改降伏於楚。下麵大夫說:齊桓公正在召集諸侯會盟,為營救咱們奔走,還是忍忍吧。

中原霸主齊桓公見楚師連續三年直搗中原腹地的鄭國,天下無不驚恐側目,天下興亡,舍我其誰,於是下一年,公元前656年,齊、魯、宋、陳、衛、鄭、許、曹八國聯軍,千裏興兵擊蔡,蔡國崩潰,八國軍隊乘勝搗入河南楚境。楚成王不愁你們來,揮動全境武裝,實施快速反應,像一攤鐵屑被磁針激活,河南湖北,全楚各地駐兵,紛紛校準矛頭,指向北境的來犯之敵。齊桓公沒有縱深擊破楚國的自信,就和楚成王派來的快嘴子外交官屈完先生在境上談判。雙方互相給對手找了些台階,召陵會盟取平,聯軍撤退。

下一年,楚成王十七年,楚滅弦(河南東南部),再下一年,楚進攻許國(鄭國南),許僖公把自己捆了,口銜玉璧,後麵跟著一輛大棺材,出城投降,得到赦免,從此追隨楚國。四年後,齊桓公“一匡天下”,在葵丘(蘭考)召集諸侯會盟。三年後,楚成王二十四年,楚滅黃(河南東南部潢川,淮河上遊),兩年後,滅英,滅六(安徽省合肥一帶,淮河中遊)。下一年,楚向東遠攻徐國(安徽東部泗縣至江蘇西北部泗洪縣,淮河下遊,是東夷強國)。楚成王從河南東南部經過安徽指向蘇北,整個沿淮河自上遊向下遊移動(淮北起源於河南東南部的桐柏山,源頭以北即是息縣、黃國),楚國在擁有了江漢平原後,又在淮河一線擴地。齊國這回不敢兒戲了,再次糾合八國聯合部隊,南下去救徐國,終究卻未與楚軍決戰,於是楚遂敗徐於婁林。同年冬天,管仲去世,齊國人亡政息,天下唯楚為大。

這時候的楚成王躊躇滿誌,登上郢城城樓,極目四望,長江浩浩蕩蕩,蒼穹之下,四合之內,萬裏黃沙,覺得再沒有他的敵手了。

所謂“齊桓公正而不譎,晉文公譎而不正”,這個“譎而不正”的晉文公,就是指那個來自晉國的國際流浪漢重耳,在管仲去世的次年(公元前664年),他老先生流亡齊國,躲在齊國的屋簷下享福,齊桓公還把一個公族女兒嫁給他,老夫少妻甜蜜得要命,重耳樂不思蜀了,他媳婦齊薑和重耳的跟班使用計策,把他誆出齊國,讓他回老家建立霸業。重耳半路上還不肯走,非要回去找媳婦,誰攔他他就要宰誰。可見這個媳婦齊薑德貌雙全,齊國女子嫁出去的隻有這麼一個賢惠的,而文薑、宣薑和齊國公女哀薑,都是美麗的掃帚精。

重耳被媳婦逼出齊國時,已是公元前638年,楚成王三十五年,二流子晉公子重耳離開了齊國,率領自己的丐幫弟子經過鄭國(沒讓他進門),流浪到楚國,本來隻想蹭飯,卻受到了楚成王的熱烈接待。楚成王把他按國君規格招待,一頓飯獻九次大菜。重耳很有破落戶那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性格,落難之中還擺英雄譜,成王越是恭敬,重耳越是不遜,跟五十多歲的老楚成王說話時盛氣淩人,儼然飯桌上想爭個王霸高下。令尹子玉一旁看不過了,勸楚成王殺掉這個出言不遜的二流子,至少要扣下他的大跟班狐偃,免得未來養虎遺患。楚成王顯示出常人少有的胸襟度量,欣賞重耳的才華膽略,還拿出重金掏路費送重耳取道秦國回老家,人晉國奪位。

不料,回國後的二流子重耳卻成了氣候了。他整頓內政,取威定霸,彙集晉、齊、秦、宋——當時北方頂尖四大高手,在城濮聯手邀擊楚軍,楚軍敗績,令尹子玉憤而自裁,楚成王霸業功虧一簣。而晉文公重耳借此一戰而霸,相比楚國,真是速成(估計是服用興奮劑了)。

從公元前8世紀的楚武王起,楚國代代北進東驅,銳不可當。本世紀,蠻族的楚成王像西毒歐陽峰那樣闖入中原的花花世界,如果不是被東邪黃藥師一掌把他悶住(齊桓公的召陵之會),腦門上隨後又中了北丐打狗棒的一棍子(晉文公的城濮之役),要沒有這兩巴掌,諸夏各國恐怕就要悉為楚有。楚國三代苦心經營,眼看霸業成就,可惜運氣太壞,遇上北邊的晉國勃興,煮熟的鴨子剛吃到嘴邊,不承想飛了。

城濮之役相當於華山論劍。楚國在此役很受傷、很受傷,最大的傷倒不是死了些人,最大的傷是三軍元帥令尹子玉被迫自殺,楚國死掉“歐陽克”,自毀幹城,終楚成王之世,再無良將可以和強晉爭風吃醋、報仇血辱了。

城濮之戰過後六年,楚成王也悲慘地死去,關於城濮之戰等等這些,都是後話,這裏先不細提。

[注釋1]羋念m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