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瑕打了這一係列漂亮仗，就得意洋洋起來，又接楚武王命令去征伐羅國（今湖北宜城縣西，在漢陽諸姬偏南）。在出征那天，楚大夫鬥伯比看見屈瑕一副耀武揚威的派頭，就說：“我看屈瑕快要完蛋了，舉趾高兮，心就不穩。看他趾高氣揚，心神浮傲，必敗無疑。”（“趾高氣揚”這詞就打這兒來的。我小時候看小人書，那上邊的屈瑕盔明甲亮，腆胸疊肚，好像天蓬元帥。）
鬥伯比忙向楚武王建言：“應該給屈瑕補充軍隊。”言下之意屈瑕必敗，換個人替他吧。楚武王不以為意。
屈瑕行軍到了鄢水（今名蠻河，流入漢水），徒步涉河。一般來講，軍隊涉水時，受水流影響，隊列容易變得不整，易於遭受敵人的趁機攻擊，所以涉水也應該保持戰鬥隊形，但是屆瑕大大咧咧地，讓大家滿天星地散過河去。兵馬拖泥帶水地到了河對岸，應該重新整隊，但屈瑕覺得也沒必要，就繼續滿天星向前進。等這幫好像電影散場後的觀眾一樣的士兵剛剛進入羅國境內，遭到羅人和盟軍盧戎突然的兩麵夾擊，當即被殺得落花流水。
趾高氣揚的屈瑕落荒而逃，想想沒法回家交差，就在那本小人書的末尾，站在一棵滿是烏鴉的老枯樹下，掉著眼淚自縊而死了。“殘風吹四壁，寒鳥相偎依”，屈瑕成為荒野裏的塵埃。
這是楚國首次敗績，其他敗軍將領回來後，不敢進城，紛紛把自己捆了，住進城外一個小邑的監獄。楚武王說：“寡人之罪兮。”把他們都赦免了。
注：楚國人的民族感情和忠貞意識非常強烈。楚國的亡國之君和敗軍之將，寧死不降，伏刃自殺，很有點武士道精神。楚國的令尹，後來因為戰敗，自殺的有好幾個。而後來楚懷王被秦人扣押，寧死也不出賣國家領土，最後客死異國。
楚國人剛烈勇猛，很有尚武精神。“楚囚”一詞，就專指不肯投降的俘虜。楚人使我想起魯迅說過的“張飛鳥”，性子暴烈，倘若給抓進籠子裏，沒半天就把自己撞死，絕不馴服。所以人們用“九頭鳥”或“湖南驟子”形容他們毫不為過，你殺了我一個頭，我還剩八個，還是要跟你鬥，八個都殺掉，還噴你一身血——湖北出土文物裏還真有這種九顆腦袋像孔雀開屏似的列在脖子上的鳥畫像。
光會當囚徒還不算本事。“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是楚國被秦滅掉時發下的悲壯誓言。楚魂不散，率先起義的陳勝就是楚國人，以“大楚興”為號召，於是楚地五千裏，家自為戰，人自為鬥，率先騰起反秦怒潮。楚國遺族“西楚霸王項羽”最終不負眾望，親手燒平秦國宗廟，實現了“亡秦必楚”的預言。中國的最後統一和漢民族形成，楚人功勳大垂天宇。
楚人彪悍犀利的戰鬥性格，和中原人物的中庸禮讓有著鮮明對比，即使到了近代也沒有熄滅。“我自橫刀向天笑”的戊戌烈士譚嗣同，“砍頭不要緊”的夏明翰，以及《猛回頭》《警世鍾》作者陳天華，蹈海以死亦英雄，怒對手槍的聞一多，都是楚地英烈人傑，衝冠一怒，流血五步，而天下為之慘然動容。回過頭去再理解不肯歸江東、自刎烏江岸的項羽大哥，就覺得他的自殺，並不十分突兀。
最後一句囉唆。日本打過來的時候，長沙搞了個自焚，很有地方特色。可惜太倉皇，沒等老百姓撤出去，就把城點著了。楚國的地盤後來擴展到湖南。
三
楚武王當了五十一年的國家領導，晚年患有心髒病高血壓等多項疾病，孔子說，老年人血氣衰微，戒之在得，可是楚武王有改不掉的征服癖，他一聽說隨國受了周天子批評，又不“隨”自己了，於是拖著心律不齊的老體，再次大舉伐隨。渡過漢水東岸，老楚武王突發心絞痛，心痛難忍，臥在一棵樹下休息，因為沒有速效救心丸，當即謝世。楚令尹鬥祁和莫敖屈重秘不發喪，繼續東進，脅迫隨侯複盟而還。
令尹是楚武王新設的官，位置更在莫敖之上。
公元前689年，楚武王的兒子楚文王熊貲即位。楚文王一上台，就把都城遷到了郢（湖北南部的江陵縣，千裏江陵一日還，是也）。郢都這裏背靠長江，在長江北岸，芳草萋萋，楚國人的人生，整個都是嶄新的。
楚文王繼承父親餘烈，走得比他爸爸還遠，即位第三年，他就揮兵遠攻七百裏外河南的南陽盆地裏的申國（申媽媽的老家）。兩次興兵，終於滅掉了申國，以及申國以南的鄧國，設為楚國的兩個縣，申縣、鄧縣。
滅申使楚國勢力已經推進到了河南南部。蔡國剛好位於河南中部偏東，看見楚國把疆域擴展到家門口了，蔡國人有點不自在了。不過，附近還有陳國乃至鄭國這些華夏諸侯可以幫忙，蔡國的蔡哀侯就先稀裏糊塗地混日子，甚至這時候還有心思泡妞哩。
事情是這樣的，蔡國南麵一百多裏是息國（今河南息縣，離申國很近），息國夫人息媯麵如桃花，膚賽凝雪，是絕代淑女，史稱桃花夫人。
桃花夫人息媯回娘家陳國，要打北邊的蔡國（今上蔡）經過，不小心被蔡哀侯看見了，蔡哀侯一邊衝她吹口哨，一邊驚歎道：“妞遠乎哉？我欲泡，則斯妞至矣！”
蔡哀侯的媳婦和桃花夫人是姐妹，都是娶自於陳國的，也就是說，蔡哀侯和桃花夫人的老公息侯是擔挑，既然都不是外人，蔡哀侯就笑嘻嘻地設宴款待桃花夫人。飯桌上他可勁調戲遠道而來的美女，他用銅匕切下一片烤得不到兩分熟的牛肉，拿筷子夾給桃花夫人，說：“小姨子，吃個牛肉吧。”
桃花夫人嬌滴滴地說：“不要，不要啊，有很多血的。”
“吃吧，吃吧，你嚐嚐，生不生？”
“生——！”
桃花夫人話音剛落，蔡哀侯就發出變態者的哈哈大笑。
桃花夫人麵紅如花，伸出玉指左右推躲，一推一躲，牛肉掉地上了。蔡哀侯趴案子下麵亂找，攥著桃花夫人的石榴裙瞎翻，嚇得夫人連連尖叫。那時候的古人沒有三角褲衩，隻用一小塊布帛簡單裹了私處；另外她也沒有褲子，隻是有個“脛衣”，脛衣就是個短的布筒子，相當於現代褲子的下半截，它上端縛在膝蓋上，從膝蓋往下，垂覆到鞋麵，因為是穿在小腿上而已，所以叫“脛衣”。而大腿及更以上，則都是光著的。所以外麵必須罩上裙子。因此，他們的姿勢必須是跪坐，以免露出私處。而不能兩腿朝前坐著。倆腿朝前坐著叫作“箕踞”，箕踞勢必泄露下體私處，是嚴重耍流氓的姿勢，像荊軻臨死時那樣箕踞，是為了羞辱秦始皇（殺不了秦始皇，就讓老秦看看我的下體，也算泄恨）。
桃花夫人感受到案子底下的威脅，花容失色，聳起身子連連尖叫：“不要呀，不要啊，我和你不熟啊。”
蔡哀侯嬉皮笑臉說：“你不知道嗎？現在人家都隻愛陌生人。”
桃花夫人說：“我不愛呀。”
蔡哀侯說：“糟糕，我陷得比你早，你愛得比我少，我注定要，受煎熬。”
桃花夫人受了半天煎熬，執意不肯就範，終於先逃掉了，留下蔡哀侯抱著自己的煩惱睡著了覺。
“還好！沒失身。”息侯一聽，媳婦給那個變態調戲了，氣得咯咯咬牙，於是派使者到南方七百裏外的楚國去，邀請楚文王向自己開炮。
楚文王已經當了六年領導，見過美女無數，但沒想到自己要撞桃花運。聽說息侯邀請自己向息國開炮，就傻嗬嗬地發兵包圍了息城。息侯發出使者向蔡哀侯求救。
蔡哀侯說：我就知道她老公是個衰人，看寡人的。
於是蔡哀侯帶兵南行一百裏抵達息城和楚軍作戰。事與願違，試圖表演英雄救美的蔡哀侯給楚文王打得滿地找牙，撒腿想往息城裏逃命。息侯嘿嘿冷笑，把城門一關，拒之門外。
走投無路的蔡哀侯方才知道給息侯出賣了，當了楚文王俘虜。
楚文王凱旋回國，把色膽包天的蔡哀侯也帶了回去，軟禁起來。
過了兩年，蔡哀侯在鬥爭中也提高素質了，這一日，他陪著楚文王喝酒，給文王斟上酒，說：“大王的宮女真是美豔瑰麗，動人心弦啊。”
一下說到楚文王癢處，文王哈哈大笑：“中原美妞兮亦有如是者乎？”
“小侯我平生所見女子，第一當數桃花夫人，目如秋水，麵比桃花，真是國色天香啊。您的美女，隻夠給她捧腳。”
“胡說兮！你敢蒙寡人！”
“我蒙你我是那個。”
楚文王對於美妞，就像哲學家對於真理一樣不辭勞苦地探索，非要上去摸一把。他立刻駕上馬車，跋涉七百裏路到了息國。因為息侯曾經向楚國求救，固然屬於盟友，息侯沒有理由這時候不讓楚文王進城。於是楚文王輕輕鬆鬆進了城，進了朝堂坐下。息侯親自捧杯為楚王祝壽，感謝上次合兵打蔡行動。楚文王說：“寡人救了你夫人身家，怎麼不見她來答謝兮？”
息侯一錯愕，忍著千般疑慮，把夫人從後邊請來。就聽環佩叮當，一個超級大美女邁著蓮花小步，分花拂柳而來，蹩過屏風閃出身材，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海棠花不勝涼風的嬌羞。桃花夫人伸出玉指素臂，纖纖玉指托捧著一隻玉爵。楚文王傻眼了，滿眼全是她柔軟而白皙的手臂，手臂不但白，還圓潤富有彈性，皓腕如脂，需要捏上一捏。
楚文王伸手剛要來接，桃花夫人早把酒杯轉遞侍女，由侍女奉上，拜了一拜，嫋嫋婷婷地轉身而去了。把楚文王驚羨得呆若木雞。
楚文王回到旅館，一夜之間相思得人比黃花瘦。聖人能夠忘情，最下的老百姓還不及情，情之所鍾，豈不正在我輩大款兼高幹。這回他算是理解蔡哀侯為什麼英雄救美了。楚文王次日青著眼圈，把息侯叫到客廳喝酒。文王喝多了開始撒酒風，說：“你這是什麼旅館，熱死寡人兮！”
息侯顫抖著說：“敝邑偏小，不能厚待大王，我我……”
楚文王把酒罐子啪地摔個粉碎，大喊：“放肆！我我什麼，我看你有病！給我抓兮起來！”兩邊的虎狼武士聞聲跳出，揪住息侯兩個翅膀，像抓母雞似的拎起來。
楚文王說：“你宮裏涼快，我搬過去兮。”領人就入宮尋找桃花姐姐。桃花夫人心驚肉跳，看見楚兵衝進宮來，趕緊就要跳井。楚將一把拉住玉山將倒的桃花夫人，勸道：“您死了幹淨，可是不想想你老公的命？”
桃花夫人沒招了，哭說：女人啊，你的名字叫脆弱。隻好依了楚文王。
楚文王把息國就滅了，息侯怎麼安置的也不知道。堂堂的息國，也是漢陽諸姬之一，在公元前680年，並入了楚國版圖，成為楚國北部一個縣——息縣。息縣和申縣，成為楚國北進中原的前進基地。有了它們倆，楚國不用每次從遙遠的江陵運兵運糧北上了。
這都是月亮惹的禍，誰讓咱息夫人麵如桃花呢。
其實責任主要在於息侯，他跟楚國共同對付蔡國，於是無法拒絕楚國作為“盟友”進入他的息城，進來之後，搶夫人也好，滅息國也好，全憑楚人自意了。選對盟友，是個重要的事情，而利用別人，往往也被人利用。總之，蔡、息兩國鷸蚌相爭，賠了夫人又滅國，楚文王坐收漁利，人財兩得。至於那個蔡哀侯，雖然撿了條命，卻給軟禁在楚國，合計關了九年，直到死去，估計也是個短命鬼。按諡法，早、孤、短、折就是“哀”，所以落了哀侯這麼個諡號。他的兒子隨即在國內接班，是為蔡繆侯，其妹妹嫁給了齊桓公。
桃花夫人被楚文王帶到郢都，改當楚文王夫人，並且隨後給楚文王生了倆孩子，但是桃花夫人並不跟楚文王說話，很有徐庶進曹營的意思。王維詠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就是說她哩。但也不是一句話都不說。楚文王如果問桃花夫人什麼話，桃花夫人就回答，這叫作“對”，對答的意思，這種是有的。而開口說新話題叫作言，但桃花夫人從不主動開口先說什麼東西，也就是不“言”。
（鄙人一年前曾到河南去，特意繞到東南角的息縣，希望碰見那裏的美女。然而美女並沒有，沒有傳說中的桃花夫人，女孩們的牙齒倒是很白，光燦燦地笑看著我這個微凡的過客。）
息國被滅這年，公元前680年，齊桓公透過寧戚“說敗”背叛東阿會盟的宋桓公，並在次年與宋、陳、衛、鄭五國諸侯在鄄地會盟，於此號稱齊桓公始霸。
而這個時候，楚文王已經吞滅申、鄧、息，楚國地盤已有數百裏。
楚國還有個耿骨老臣叫鬻拳，脾氣很大，特講原則，有一次，他不知為什麼事，大約是廁所的燈應該經常關吧，去進諫楚文王。楚文王不聽，他苦勸，文王還是不聽。鬻拳急了，掏出匕首，揪住文王袖子，嚷嚷：“寧可咱倆都別活了，也不讓大王不關廁所的燈，而鋪張浪費！”楚文王嚇得直哆嗦：“好說好說，關燈關燈，關燈兮。”
鬻拳歎了口氣：“大王從善如流，真是楚國的福氣。雖然這樣，我劫持大王，死罪死罪！”說完砍下一隻大腳，抓在手裏。楚文王又驚又歎，趕緊謝過改正。
鬻拳因此也成了我國曆史上遭受刖刑的眾多人士之中，較知名和較早的一個。更早更知名的則是一個偏執性精神病患者“卞和”大哥，他弄到了一塊和氏璧，獻給了楚厲王，結果馬屁拍在蹄子上了，被砍了腳，到楚武王時不長記性又來獻，又被砍掉一隻腳，如今楚文王在位，卞和坐著擔架又來獻寶了。楚文王叫人剖開一看，果然是美玉啊，當即重賞卞和。這就是那“和氏璧”了。這個故事，大約是想說明找工作不要怕碰壁，反複多投簡曆的。
在楚文王滅息（齊桓公始為霸主）的五年後，楚文王第十五年，楚國又跟巴人打起來了。這些巴人是四川人的先祖，介時還在湖北地盤混生活。楚國人看他們來氣，宋玉不是說陽春白雪、下裏巴人嘛，“下裏巴人”多半就是罵這些家夥呢。巴楚交戰一直打了兩百多年，最後巴人一部分投降，一部分西遷入蜀，定都重慶，這是後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