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從戰爭技術角度來講,周武王是突然奔襲到商朝腹心的朝歌地區的,並且這是大商朝百多年間第一次有外寇直接兵臨城下,這種突然來襲,所能造成的人心理上的驚慌是相當巨大的。以後來三國的例子為例,曹操率軍抄小道,突然潛進到劉表的荊州,一下子抵達州治不遠的新野(當時劉表已死),嚇得劉琮隻能投降,連比較久經戰陣的劉備在旁邊都落荒逃跑,這是荀彧或給曹操出的突然掩至敵人麵前軍事策略的巨大成果。同樣,後來鄧艾以一萬不到的兵力,突然翻山越嶺,出現在劉禪的成都以北,嚇得各地的蜀人迸走山林,地方官不能製止,劉禪隻得出城投降——雖然,當時的劉琮也好,劉禪也好,都還算不上多麼失去人心,而本國的戰鬥力,也是有一點的。

商朝一直對西方的周國疏於防範,周人突然在某日淩晨殺到城外,列陣求戰,商朝人的驚慌是可想而知的。在勉強進行戰鬥的時候,稍遇挫折,發生潰奔,是可能的。特別朝歌這裏,百多年歌舞升平,人們安於享受,從事商業服務業為主,愛喝酒,說明也愛遊浪,可謂浮靡,這些浮靡之人,是不可能對當蠻夷地區一直靠著戰爭掙紮發展的周國人的。猶如大清兵殺到北京,北京不戰而降。都城人,隻會享受,哪敢玩命。這跟崇禎皇帝多麼失人心,沒有關係。恰恰相反,一個皇帝不管多暴虐,對京城的人們往往很慈愛,因為這是他生活的地方,人們很容易報複他。商紂王搞“酒池肉林”,其實沾光的還是本地人——雖然,外國諸侯或者外地城邑要為此付出賦稅的高額代價。

總之,即便牧野之戰,商軍不堪一擊,可能發生潰奔,與其非要從周王的民心角度去分析其緣由,不如說這跟周武王的突然掩至和都城人的戰力脆弱,關係更大。從後來吳國人攻楚都,燕國人攻齊國臨淄來看,都是沒有經過多大戰鬥就拔取了,而主要戰鬥是發生在邊地要塞的會戰。大國的都城人的戰力本來不可指望,這時關鍵是能否還有主力軍前來救援。而商的主力顯然未能及時調至,否則戰鬥也就不會發生在都城郊外。

正是發生潰敗,周軍追殺,才有可能形成極大的殺傷。而這種潰敗,也許會被人記錄成倒戈,促成了司馬遷的寫法。

周武王殺滅紂王後,沒有定都在朝歌,而是跑回自己的老窩,後來幹脆朝歌地區變成了廢墟,說明周人通過軍事上的一次成功策略可以占領這裏,但未必等於能征服這裏。

最後再說說孟子所謂的“行仁政”。孟子對戰國列國國君兜售的仁政,內容也非常簡單,就是輕徭薄稅什麼的,也就是他說的周文王“澤梁不禁,耕者九一,關市譏而不征”之類,對農夫隻收十分之一的稅,苑囿山林隨便民眾開采,對商人也不收稅,以及他對魏惠王說的不要因為征兵打仗而傷害農夫的民時(影響種地的時間)。他認為,搞這樣仁政的國家,也就會“無敵於天下”了,即他所謂的“仁者無敵”,因為你行仁政,你的老百姓舒坦,其他國家不行仁政,老百姓饑餓凍餒,你帶著自己的人去打他們,肯定對方民眾特響應,你也就極其輕鬆地戰勝和兼並了對方的國家了。

我覺得,輕徭薄稅固然比橫征暴斂強,但要想“無敵於天下”,還要更為積極的手段和改革措施。關於這個,可以參考法家。

說“封建”

周武王、周公、周成王把許多親戚、功臣封到各地做了諸侯。隨著時日推移,各諸侯國國君們也不斷生出兒子,於是國君也分土地給他們,命之為卿大夫。因為都是國君的兒子,於是卿大夫多是同姓的。但是有些家族,在某一個諸侯國內越混越慘,比如犯了錯誤,經人介紹,跑去別的諸侯國做卿大夫,這種情況也常有,於是他在新國家內成為異姓卿大夫。

卿和大夫沒有什麼實質區別,上大夫就是卿,他們都有自己世襲的城邑和土地,是諸侯國君封給他們的。卿大夫封邑土地上的民人也可以征發出軍隊,就是屬於他本家族的私家軍隊,作戰時配合國君的直屬部隊一起出征。卿大夫派家臣治理自己的封邑(其封邑數量往往不止一個),所以當時並沒有“縣”的概念。縣,是流水的官,而封邑,是世代屬於一家。

當然,更多城邑則是國君直轄的,屬於國君私有,上麵征發的軍隊,則是國君的直屬軍隊,也相當於是國家的軍地。

就這樣,周天子把弟兄、功臣、友邦部族君長們,分封到周的直轄地區以外,建成諸侯,諸侯又分城邑土地給卿大夫,當時就沒有郡縣的概念了。郡縣的概念,則是郡縣全屬於國家,或者可以理解成,全屬於皇帝直接派人(並且是流官)來管理。而周朝這種模式,各個諸侯和城邑,是屬於私人世代擁有的,這些私人並非流官,該城邑也不被叫作郡縣。周的這種政體模式,就叫作封建。

“封建”一詞來源於《左傳》,原話是:“昔周公吊二叔(管叔、蔡叔)之不成,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周之有懿德也,猶日莫如兄弟,故封建之。”這就是“封建”一詞的來曆,原意就是指把親戚們封為諸侯。

“封建”一詞隨後也就指分封建出諸侯的意思。在清朝以前(含清朝)的中國所有史書和史論裏,“封建”一詞都是指夏商周三代時的社會結構。譬如《元史·地理誌》中載:“自封建變為郡縣,有天下者,漢、隋、唐、宋為盛,然幅員之廣,鹹不逮元。”

所以,真正的封建時代,卻是商周時代。

但是為了免於與當代書上的“封建”二字相混淆,我們還是叫它分封製吧,雖然它最接近西方中世紀英法德意等地區的封建社會——領主把土地封給附庸,各級附庸要向各級領主效命。但是無論如何,後來秦漢唐清這些書本上所謂的“封建社會”,其實是中央直接控製地方,並沒有通過分封,所以叫它“封建社會”不合適,可以叫皇權專製社會。

有人說,不對啊,在皇權專製社會,也就是你說的秦漢明清時代,也是有一層層的官僚,譬如州長、郡守、縣令什麼的,這和分封製的諸侯、卿、大夫有什麼實質的不同呢?不同在於,在分封製下,被分封的諸侯、卿、大夫們對於封給他們的土地城邑民人,是全權擁有的,擁有高度的政治、經濟、軍事自治權,其家族可以世代將其相傳,因此他們都是貴族,而不等於後代意義上的官僚——縣長、知府什麼的。這些諸侯、卿、大夫,對上一層領主,是比較遊離的。總之,天子對一層層封下去的諸侯、卿、大夫什麼的,管控力度是相對弱的。而皇權專製下,州長、郡守、縣令什麼的,是沒有這樣大的獨立權限,他們被皇帝管控得很緊。州長、郡守、縣令,對於州、郡、縣,是絕對不能視作私家所有物的,他們的官是被皇帝隨時任免和遷換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管它叫皇權專製社會的原因了。而普通的地主雖然對自己的田地是世代擁有,但也並不擁有田地上的政治權力和軍事權力。

這種社會架構的區別,也給人性帶來了不同。在分封製下,被分封的因為有自由度,所以養成了後來春秋卿大夫和戰國士人那種自由、張揚的個性精神。而皇權專製社會之下,層層官僚們因為自由度小,所以奴才秉性就大一些。人們的價值觀也不一樣,分封製時代(周代含春秋戰國)的人們重名,皇權時代(秦漢明清)人們重利。所以,在分封製時代,特別是春秋戰國,也就演出了那許多重名的慷慨激揚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角,實際都是這些卿大夫們。

在分封製下,“周”所直控的地盤,其實非常有限,“周”說白了不過是眾多諸侯中的一個大諸侯。但是由於周這個“大諸侯”相對於其他各家諸侯,麵積畢竟更大一點,德行也最高,所以天下諸侯們都願意奉它作“共主”。但是,“共主”能責諸侯們去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共主”不能從各家諸侯處收稅,也不能派遣大量幹部給諸侯。總之,不是中央與地方的關係,更像是霸主與小弟的關係。

所以,“周朝”並不是一種嚴格意義的王朝,叫它“周時代”也許更適合。“大周天子”還不能和後代王朝的皇帝、天子相提並論。“大周天子”的威風,也就比後代的漢唐皇帝,大打了折扣。

直到秦以後,中國才有了真正的王朝,即秦漢唐宋明清。秦漢唐宋明清的皇帝,通過派遣的官吏,直接控製帝國每一個角落。這可以叫皇權專製社會。皇權專製社會的皇帝的權力,比分封製的大周朝的“天子”,要真實和結實多了。他們以郡縣製取代了層層分封,這是生產力技術水平提高的結果,也是帝國或王朝形成的標誌。

我們最後做個比喻,用以了解一些分封製社會和皇權專製社會——中國前後的兩種社會形態的區別。

譬如草原上有一千群獅子,象征著中國的一千個諸侯。其中有一群獅子實力最強,獅數最多,這群獅子被標誌為“周”,這群獅子中的獅子王,叫作“周天子”。而其他九百九十九群獅子,也各自有王。但是由於主動和被動的原因,這九百九十九群獅子的王,都不同程度地聽從最大獅群之王“周天子”的號召。這就是當時的分封製社會。

如果“周天子”的這群獅子,蠶食鯨吞,把其他九百九十九群獅子全都一群群擊敗了,收編在自己這一大群之內,使得草原上就剩這唯一的一個龐大獅群了,那麼,這就是後來秦漢唐明清這樣的統一帝國了。“周天子”也就該改稱“皇帝”了。這就是皇權專製社會了。

§§青銅時代的恐龍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