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說法,是以道理來揣測事實。孟子說:仁人無敵於天下,以周文王周武王這樣的至仁,討伐紂王這樣的至不仁,何至於會出現血流漂杵?意思是,不仁的人把自己的民眾搞得饑寒交迫,民眾早就不想跟著他了,而都盼著仁的人來,所以仁的人帶兵來打,應該很輕鬆,根本不需要打得那麼慘烈,就能戰勝敵人。

不過,即便是仁者打不仁者,也未必就會兵不血刃。希特勒算是很不仁的人了吧,美國政府算是仁的了吧,但是美國兵自諾曼底登陸之後打德國人,一樣是雙方打得流血漂起機關槍。

並且,周文王、周武王到底是不是至仁呢?我們看些佐例。

第一,《孟子》中還有這麼一段對話,齊宣王問孟子:“我聽說,周文王的囿,方七十裏,有這種情況嗎?”

當時齊宣王的苑囿四十裏方圓,老百姓都覺得太大,因為這種苑囿,都是國君私有的,屬於與民爭利。而齊宣王問,周文王的苑囿方圓七十裏,比我的還大,真不是真的?孟子一下子特尷尬,說:“於傳有之。”從傳記上看,有這麼回事。孟子沒法撒謊,但是孟子立刻找轍,說文王雖有七十裏的大苑囿,但是也不算專利,因為那些砍柴的打野雞野兔的都可以進去,與民同用。孟子說的不知是真是假,是不是“傳”上所沒有的,就不知道了。但是,它既然叫作“文王之囿”,總得是文王在裏麵有點特權啊。也就是說,就算民可以進去砍柴打兔子,大頭的資源還可能是由文王壟斷著啊。總之,這句話暴露了孟子在自己書裏描述周文王是“至仁”的一些例證如“(周文王)澤梁不禁(不禁止民眾去湖裏山上捕魚打獵),耕者九一(隻收百分之十的農業稅),仕者世祿(給公務員世代發工資),關市譏而不征(不收過路費),照顧鰥寡孤獨”這一串描述周文王的仁者的“仁政”話的可信性有折扣。既然“澤梁不禁”,怎麼還會有“文王之囿”呢?

另外,也不一定收稅少就是好事,收稅應該有合理的標準。收得少的話,政府沒有財力,無法搞好公共事業和大項目,更無法對外進行軍事擴張,所以孟子說的周文王“澤梁不禁,耕者九一,關市譏而不征”,這些薄稅的話既不可信也未必有理。

所謂“仁者”,按照孟子的定義,就是實行仁政,對民眾好的國君。這種仁政,孟子想出來的辦法,主要就是少征稅,多給老百姓福利,也就是孟子以周文王舉例來說的“澤梁不禁,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照顧鰥寡孤獨”什麼的。《荀子》中也有類似的話,但不是冠以周文王的主人公,而是作為施政綱領要求講的,從描述的內容對象來看,它倒確實隻是針對戰國時代的社會現實。梁澤圈禁、關口和市場征稅,這該隻是戰國的情況。

第二,《左傳》上說:周文王有“對於逃亡者進行大搜捕”的法令,因此而得到天下。

這就說明,有人會從岐山地區逃亡,離開周方國。那是不是因為周文王稅斂太重,戰事頻仍,兵役勞役太多,給人民負擔太重,導致人們逃亡?如果是這樣的話,周文王在自己的地盤周方國裏,就不是用仁政了。如果用仁政,人們怎麼會逃亡呢?既然他照顧鰥寡孤獨,人們為什麼會逃亡呢?所謂逃亡,就是脫離自己的戶籍,遷徙去別的地方。我們知道,戶籍的設置,是為了依照之征收糧食、賦稅、勞役、兵役的,人們脫離戶籍逃亡了,離開老家了,就沒有人上稅和服兵役了,所以周文王禁止人們遷移和逃亡。這一方麵說明周文王治理下的周國百姓可能過得並不好,並沒有得到仁政,一方麵又搜捕逃跑的人,這就是非常凶巴巴的,不是仁義了。後來的商鞅也下過令捕捉逃亡者,後代帝王們也禁止人們逃亡,譬如曹操就曾經被當作“亡者”(三無人員)被中牟縣亭長抓住過,其目的都是一樣的,是強迫這幫人待在老家戶籍上完稅、交糧、服役、當兵。其實周文王可能正是靠著類似這樣的法令,而取得了國力的發展,有能力去進攻商王朝。而未必是靠著少收稅,讓民眾去湖山打獵和不收過路費,來獲得國力發展,或者說,不單單是靠著這個。周文王當靠的是綜合的多種有效治國之術乃至改革之策,而仁政和至仁未必是周文王唯一的標簽或最大的標簽。

第三,伯夷、叔齊兩大廉正的人也反對周人所以取代商朝的方式,寧可與周決裂,跑到首陽山上菜薇而食,餓死不食周粟。如果周統治者是“至仁”,兩位賢士為什麼要與他決裂呢?伯夷、叔齊死前作歌的歌詞中還有一句“以暴易暴”,這當是他們作為當事人的觀感吧。

《孟子》說:“伯夷,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既然伯夷如此耿介,他不食周粟,和“不立於惡人之朝”是不是一致的呢?周就是“惡人”。

第四,據《尚書大傳》《韓詩外傳》《六韜逸文》《說苑》等書記載,滅商以後,“天下惶惶未定”,於是薑子牙提出,把所有商人都殺死,“使靡有餘”——一個種都不留下。這簡直是要搞種族滅絕。這固然也是不仁的了。而且這也說明很多商人對周是不合作態度,才逼得薑子牙提出這一建議。既然商人對周人如此不肯合作,令周人都想殺光他們,那麼說前麵商人在牧野之戰中全都倒戈,就前後不一,因此也不可信了。

第五,周公後來花了三年時間東征東夷,有“踐奄”——在奄國搞大屠殺的舉動。奄國是東夷國家中的強國,抵抗周人最凶,抵抗了三年,所以給奄國來了個揚州十日。這樣的殘暴之舉,應當也不是孤立和偶然的吧。

第六,《管子》談到遠古刑罰的時候說:“周公斷指滿稽,斷首滿稽,斷足滿稽,而死民不服。”周公執政的時候,砍斷的人手、人腳和人頭堆滿台階,可人民還是不馴服。周公也是夠狠的了。

以上這些例子都說明,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可能不是惡人,但用“至仁”來簡單地定義和解釋他們成功的原因,是有片麵性和勉強的。

那麼,孟子為什麼非要說周文王是“至仁”呢?

孟子喜歡推崇仁政。推崇仁政沒有錯,總比推崇暴政要強。但是孟子向君主們兜售“仁政”這一治國藥方的時候,就打廣告說:“行仁政吧,你就會無敵於天下的,仁者無敵!”並且就舉例說:“周文王一行仁政,就滅了商王朝。”於是,就去趕緊包裝周文王怎麼行仁政,寫在了《孟子》的書上,就是“澤梁不禁,耕者九一,關市譏而不征,照顧鰥寡孤獨”什麼的。又看了《尚書》“武成”一篇說周武王把商軍殺得血流漂杵,也不符合自己的仁者(對老百姓施行仁政的國君)攻不仁者(對老百姓不行仁政的國君)會易如反掌,敵人不會反抗的理論。既然行仁政者無敵於天下,何至於遭遇這麼激勵的反抗和戰鬥呢?這跟孟子在其他地方說的“商湯一行仁政,各個諸侯國都盼著商湯來打自己”,也是不一致的啊。所以孟子不喜歡“武成”這篇文章,說不信它。

攻破商王朝後,薑子牙的殺光商人的意見沒有得到采納,商朝的大批遺民,最終都交由紂王的兒子武庚統領,繼續待在原朝歌地區,作為封國存在。這也說明,商人還是願意跟著紂王的兒子,紂王家族還不算是眾叛親離。

最要命的是,紂王的兒子武庚,隨後又領導商朝遺民,再次進行了軍事起義,規模相當大,引得周公發兵來剿滅之。這也再次說明,人們還是願意跟著紂王的兒子的,乃至是跟著他去冒險起義。這就更把前麵牧野之戰的“全部倒戈”一說逼得沒有退路了。

起義失敗後,大批商人被貶稱為“迷民”“仇民”,遷往洛邑安紮,由周人和洛邑八師緊密地看起來。如果商人曾是積極歡迎周武王的,周人何至於要用這種提防和集中管製的辦法對付他們?並且從尚書《多士》來看,周人還不肯把商朝貴族舊臣錄用到自己的朝廷,並引發了商朝舊貴人們的質問。接下來,周人又采取遷徙的方式,把另外大批商人遺民分遣到各個姬姓封國裏去,比如周公的兒子被封到魯國時就帶去了“殷民六族”,衛國又有“殷民七族”,這些人的地位當處於近乎戰爭俘虜也就是奴隸的地步。這也是為了削弱原商朝王畿地區的商人力量。種種跡象表明,周人與商人之間頗是對立的,商人大規模倒戈迎接周武王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孟子為什麼不反著考慮一下:武王伐紂之所以打得血流漂杵,那是因為武王不是什麼“至仁”,紂王也不是“至不仁”,商人民眾雖然對紂王有不滿但是也沒有喪失對紂王父子的追隨之心,周人國內也並不是全部民意都願意去進攻商人,所以二者相打,血流漂杵,也就勢不可免了。

一個人的血液大約是五升,紂王的十數萬大軍也得有一百萬升,能把三個邊長三十米的遊泳池灌出一尺深的血,漂起杵來沒問題——杵是木棒子,軍人武器。並且當時戰場還下過雨,更能幫著漂起來了。這個“血流漂杵”從技術上講也是可行的。

總之,牧野之戰,商人“血流漂杵”,在我看來,是可信的。商人“臨陣倒戈”,領著周武王輕易就占了朝歌,是不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