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伴(1 / 1)

這次出差正趕上年關將近,一票難求,硬臥硬座票都買不上,我一肚子怨氣轉變為勇氣,索性買了張軟臥票,心裏這樣想,領導不給簽字報銷就自己認了,能怎麼地?反正委屈事兒不止這一件。年終評先進,和選妃子等同;職稱晉級,拚的是個人財富。我這樣姿色平平又囊中羞澀的女人,自然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領導都是那德行。

領導不是那德行才叫怪。

人要是不順,喝涼水都塞牙縫。瞧我的旅伴,包廂四人,一個年長的男人,一聲不吭地躺在下鋪閉目養神。從上車就沒見他說過一句話,看起來是一個很古怪的人。上鋪是一對姐妹,人到中年的姐姐麵色蒼白,是個病號,可能還是個重病號,是妹妹攙扶著,她捂著胸進來的。

這種情況我也隻好閉目養神,拒絕交流為上策。可是也做不到,中年女人一遍遍地去洗手間,從我頭上上上下下數次,鐵石心腸的人也看不下去,我就隻好主動和她調了位置,把自己的下鋪讓給了她。

中年女人向我表示了歉意和謝意。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個中年女人麵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在中年女人和我調換位置複又躺下後,我忍不住問她妹妹,去省城給大姐看病?

她妹妹說,是的,那我不催她還不來呢!這不,到現在連單位的人都不知道她來省城看病的事。

妹妹說到這,被姐姐的一個手勢打住了。

妹妹顯然不說不快,又繼續說,連這次的兩張上鋪軟臥票,都是我花高價從票販子那兒買來的。不買不行啊,我急著帶姐看病去呀!

我又忍不住問,那你家姐夫呢?

妹妹聽後低下頭,不一會兒抬起頭說,我姐姐這人呀,就是知道工作,工作,每天饑一頓飽一頓的,她吃得最多的是方便麵,落下個胃疼病不說,連家也……

這次,我發現她姐姐不是用手勢了,而是用眼神——一種冷冷的眼神把妹妹的話給打住了。

我心裏疑惑,看生病的姐姐剛才那種冷冷的眼神,她和丈夫想必是離了。這是最好的解釋理由,除此之外,想象不出她丈夫是做什麼工作的,以至於忙得連陪妻子到省城看病都沒有時間。

我所在的鄲城是本省最東部的城市,到省城幾乎要橫越全省,火車需跑十二個小時。到了晚餐時間,中年女人堅持不吃不喝,我和那個妹妹泡了大碗麵,而列車員送來一份豐盛的晚餐給那個默默無語的老頭。吃完後,女列車員來收餐具,那是個愛說話的胖姑娘,大大咧咧地說:這個老頭不簡單啊,兒子是鄲城招商局局長,他的兩頓飯都是列車長親自安排的。我用鼻子哼了兩聲,算是回應,那對姐妹就像是沒聽見。

早餐的時候,胖姑娘又給老頭送來一盤子水餃。我看著怪,就說,你們車長溜須也拍不到正地方,大清早的給這麼尊貴的老爺子吃油膩的水餃?胖姑娘咯咯笑著說:還真是這麼安排的,說老爺子早上就愛吃這一口兒,餐車現讓人包的呢。我說,兒子也是不孝,怎麼能讓老爺子自己旅行?胖姑娘又咯咯笑了,說,我也覺得怪呢。本來他兒子的秘書陪著,是隔壁包廂的票,車長要給老爺子調過去,趕上那三位是一家三口,又非常不買賬,不同意,車長就想把秘書調到你們這邊來。車長帶著秘書過來,誰知那秘書走到你們這個包廂門口,看了看突然掉頭回去了。不僅回去了,還在下站下了車,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給車長了。胖姑娘說完問了個問題:你說,他怕你們其中誰呢?

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當官的和當官的秘書,哪有一個是好東西呢?我不僅這麼想了,也說了出來,不僅說出來了,還似乎一下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這種話題一旦開始很難刹閘的。不斷批判揭露過程中,我還征求姐妹倆的意見。妹妹麵露詭異的神色,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位姐姐聽了後,淡淡地說了一句話:妹子,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論。她那聲音雖然微弱,但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優雅鎮定,與一般女人決然不同。不由得我又看她一眼,結果我發現,這女人即使在病中,也有一種不言自威的端莊氣度,讓人生出敬畏來。

於是,我閉上了嘴。

終點站下車的時候,車下早有一幫人接老爺子,全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的老板式的人物,嚷嚷著把老爺子攙走了。姐倆下車很慢,我估計一定是車廂裏的人走光了她們才動身。我出站之後好久才攔下一輛出租車,回頭看見姐倆剛出來,我想了想,沒有上車,一直等到姐倆走過來,我把出租車讓給了她們。

在我今天敘述這個故事時,已經是事隔數月了。至於文中那位旅伴大姐的丈夫究竟是幹什麼的,這與我並不重要了。我想告訴大家的是,那位旅伴大姐竟是我居住的這個城市主管工業的副市長。

消息是從我們這兒的《鄲城晚報》上知道的,她患胃癌醫治無效病逝,是年五十歲。

晚報上刊登了大姐的遺像。麵對遺像,我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