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期生活(3 / 3)

我的奧秘,自然也有失敗的時候,遇上那種四方腦袋的阿木林,雞蛋裏挑骨頭,專做於己無益、於人有損的事,不通人情,死扣字眼,我便要一敗塗地了。

瀟灑的暑假

暑假生活回憶,最好是遊泳,大熱的天,水裏一泡,那個樂勁就不用提了。但是在五六十年前,北京學生到遊泳池遊泳,那是十分奢侈的享受,那時北京遊泳池太少了。公開賣票的,隻有中南海中海西岸的一所,絨線胡同崇德中學,是教會學校,所屬是聖公會或是公理會記不清了,總之教規很嚴,但是新建的西式校舍,一進校門對著是一個小小的禮拜堂,是傳福音的地方。禮拜堂東側,有一個小遊泳池,似乎並不公開賣票。再有高級的,城外清華園體育館有全部美國進口設備的室內溫水遊泳池,一年四季開放,但一般人是去不了的。淪陷時期,這裏改為敵軍傷兵醫院,一般人就更不能進去了。東交民巷台基廠國際俱樂部也有遊泳池,那是外國領事去的地方,自然更難隨便進去,而且也很少人知道。清華體育館室內遊泳池最好,但在城外,雖說是學校遊泳池,但不是一般學生去的地方。那時唯一學生隨便可去遊泳的地方,就是中海遊泳池,去的人並不多。天然遊泳的地方,隻有頤和園昆明湖,在城外也不方便。至於後海、什刹海、北海等,水很淺,大多是稻地、芋頭菱角坑、蓮花塘,風景是好的,但卻不能遊泳。

同學們去的少,我更去的少。好同學中,隻有一個每年暑假去遊泳,遊的還不差。有一次硬拉了我去,我也見獵心喜,想嚐嚐這味道,但是他愛開玩笑,進了池子,就往深水裏拖我,我腳一滑,水便沒脖子,咕嘟嘟,喝了好幾口水,他又把我拖出來,還幸災樂禍地笑,還說風涼話,什麼不喝兩口水永遠學不會遊泳……從此,我再也不想做浪裏白條張順了。

說老實話,當年在北京念書,是有其得天獨厚的地方。我住家離開全國最大、最華麗考究的北海圖書館,隻一兩華裏的距離,由惜薪司斜穿過去,即使慢慢散步,二十來分鍾也到了。夏天到那裏消暑,那可真是一個好地方呀!樓下飲水池邊,大塊的按自然形體磨光油漆過的天然石,一排當作休息座位,又古雅,又穩妥,誰也不會亂搬,暑天坐在上麵可真陰涼。樓上大閱覽室,華麗的雲鶴天花板,吊著一排排大電扇,風颼颼地吹著,一排排的大桌子、大椅子,靜悄悄地,四百多個座位,頂多稀稀拉拉,坐上十個二十個人。咖啡色的橡皮地板,即使奔跑跳“地斯卡”也不會出聲音,真可以說是鴉雀無聲,吃過中飯,到這裏來,借上本小說,找東北旮旯沒人的桌子一坐,先靠大椅子兩腳一蹺,睡一覺,午夢初回,揉揉睡眼,看看大廳西窗,已有一抹斜陽照過來了。拿起書來,隨意看上幾頁,有會心處,放下來,或站起伸個懶腰,或閉目沉思片刻……這是我暑假夢痕中最好的回憶了。

瀟灑的暑假,也像流水般地分分秒秒地流著,一年的過去了,又一年的過去了……

好同學假期中都有頻繁的來往,你到我家,我到你家,隨著年齡的增長,玩的方式也不一樣,但不管怎麼玩,都可以說是隻解歡樂不解愁的。雖然淪陷時期,日子極為艱難,但童年、少年的友誼,還是不沾一點勢利,無限天真的,當然,成人長大之後,也許相隔雲泥,有的再也高攀不上了,但在那個時候、那個年齡,那種友誼還是未被利欲熏黑,可貴也就可貴在這種地方。

一過八月中旬之後,同學們互訪的話題,已經不再是安排暑假如何玩,而是詢問你的暑假作業完成了多少,我的完成了多少,離開學還有幾天,預先約好,一齊去繳費,一齊去領新書,消息靈通人士,還傳遞著消息,某某同學轉學到哪裏去了;某某同學下學期不來了,他父親讓他學買賣去了;開學後誰教英文,誰教國文,哪個老師做級任……

在我記憶中,這些消息,有一凶一喜,直到今天,還曆曆如在眼前。一是有一年暑假,開學前不久,一位同學忽然慌慌忙忙地來說:學校某某老師、某某老師等都被敵人憲兵隊抓去了,記得有六七位之多,這一像霹雷般的恐怖而罪惡的消息,給我少年的腦海中敲下深深的烙印。另一喜的則是高中一年級時,暑假中一位同學結婚了,其新人就是女校的同年級的同學,名叫淑賢,兩個人都隻有十六七歲吧。這在農村中,不算早;而在五十多年前的北京,也是很特殊的了。還送了同學們每人一張印成“甜心”形的照片。他是冀東人,說話有怯音,全班同學都學著他的鄉音打趣他,用怯音叫著他新人的名字開玩笑,而他總是笑嘻嘻的,從不發脾氣。人很聰明,有模擬天才,用粉筆在黑板上仿吳佩孚的草書簽名,惟妙惟肖。後來做了很有名的港口的工程師,現在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寄以遙遠的問訊吧。

開學繳費的日子到了,歲月艱難,多少家長們都費盡心機,為兒女們籌措了學費;當然,也有一些漢奸富商們,是不在乎此區區之數的。我那個中學,是私立的,費用不算太高,也不算低。初中學雜費二十七元,高中三十四元。在“七七事變”前,平均等於每人繳三錢多黃金,或七八袋洋白麵,老師自然收入不錯,可以穿紡綢大褂,坐包車,吃飯局了。可是後來東西飛漲,學費未漲,學校維持也困難萬分了,老師也得吃飯呀,學校收了學費,立即買糧食,但也十分艱辛了。

當和同學一起把父親的血汗錢繳到那個小窗口後,新的學年又開始了,迷迷糊糊地歲月過去了……

買藥

三十年代中葉,我已經在北京當時的北平讀中學了。母親身體不好,常常請大夫吃湯藥,這樣拿藥方子買藥的事,便經常成為我放學後和暑期中的常事了。

我從小在山鄉中已經熟習了北京不少藥鋪的名稱,我又在北京上了一年多學,街麵上的事更熟了,所以到藥鋪抓藥的事我是能幹得好的。那時家住在甘石橋,到二龍路去上學,出入要走口袋胡同,胡同口外,就是西單商場,附近有三家藥鋪,商場稍微往南,對著電話局的是西鶴年堂西城分號,總號在菜市口,西單商場北麵,在槐裏胡同口上,三間門臉是達仁堂樂家老鋪。同仁堂樂家的各房分出來開的達仁堂、樂仁堂、宏仁堂等等,也都掛一塊樂家老鋪的招牌。再往北一點,路西有一家老藥鋪,店名玉和堂,當時北京賣藥,一多半都是樂家老鋪和鶴年堂各處分號的勢力,其他藥鋪的生意是做不過他們去的。但各有特殊的地方,如有的以老字號老主顧號召,有的以祖傳秘方某些種藥號召,有的和某些名醫有約定,專門買它家的藥。如東珠市口往南路東南慶仁堂,是五大間畫棟雕梁的大藥鋪,名醫孔伯華先生就和他家有約定,可能他家有孔先生幹股子,或三節兩壽送大紅包,總之孔先生的方子一律關照到南慶仁堂去抓,不管天多晚、路多遠,氣候多麼惡劣,都一樣。孔先生是傷寒專門,真有手到病除、起死回生之妙。但處方中多牛黃、犀角、羚角之類,價錢都是很貴的。藥鋪自然能賺不少錢,不過他的藥方用不了多少帖就好了,所以人家為了治病,想盡一切辦法也要把藥抓上。

我前說的玉和堂,它既不以秘方號召,也似乎和名醫無特殊協定,它是因老字號、老主顧而存在的。它完全是老式紅油立柱門麵,油漆自然已剝落了。大門上冬天掛木夾板藍大布、黑絨邊、黑絨雲頭、納壽字回文的棉簾子,夏天掛木夾板銅什件細竹簾。正中白地黑字匾“玉和堂”三個大字,兩邊分別兩塊匾:杏林春暖,岐黃妙技。馬頭牆垛上分別磚刻好多字,什麼精選雲貴川廣地道藥材,發賣丸散膏丹祖傳秘方。店堂裏老式高大的櫃台,櫃台外兩麵山牆上,畫著山西式的桐油牆畫,一邊是“佳人登桂府,君子愛蓮花”,一邊是“名士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畫上的人物、樓台,現在還似乎在我麵前浮現著,親切極了。這都是庚子前的老店,隔壁就是有衝天大招牌的異馥軒香鋪,這是《雨天的書》中名文《北京的茶食》內特別寫到的,是會引起人世間豐腴生活幻想的古老鋪子。

父親經常告訴我:買成藥各種丸散膏丹,是樂家老鋪的好,家中經常備有同仁堂藥目;而抓藥一定要到西鶴年堂去,就是去西單商場南麵那家分號。鶴年堂另一家分號在東安市場丹桂商場進門路南,都是極為重要的地方。而母親自己買藥或帶我出去,總愛到玉和堂買點小藥,如紫金錠、薄荷錠之類,我心中不大看得起玉和堂,而母親對它特別有感情,常常說起庚子前小時候來它家買藥的事,並講說甘石橋一帶的街麵變化,這裏原來是什麼,那裏是什麼等等。我像聽太古的故事般地聽著。而現在想來,那時聽說這些,也不過相差三十六七年的事,而似乎就非常遙遠,曆史是多麼長而悠久,人生又是多麼短而迅速呢?

母親生病期間,我放學回家,順便給母親到西鶴年堂抓藥。一般是下午三點半鍾由口袋胡同走出,過馬路往南不遠就是。西鶴年堂分號,三大間門麵,雖無樓房,卻是西式門麵,玻璃撞門。店堂內紅木櫃台,櫃台外兩頭山牆上掛的是硬木邊框大鏡子、硬木框對聯,紅木大理石桌椅,一年四季擺著鮮花,夏天茉莉、梔子,冬天碧桃、梅樁。比玉和堂闊氣多了。經常買藥,夥計都認識我了,我從書包中把方子拿出來,遞上去,夥計朝我笑笑,接過去,把方子展開,放在櫃台上,拿一根四楞紅木鎮紙一壓,順手拿出一副骨頭枰杆小戥子,向方子看一眼,馬上到藥櫃上拉開抽屜,抓一撮,戥子兩頭平,稱好,走到櫃台前,一手掐著戥子杆,一手從櫃台下掏出一印著字號的小白紙,再襯一張防潮小黃紙,再放一張二寸見方,印著紅色折技花和說明的小白棉紙簽,才把戥中的藥倒進去。十味八味這樣,二十味三十味也是這樣。全部配齊,再照方子對一遍,拿過算盤,嗶嗶啪啪一打,方子上一批價錢,接過你的錢去,交給坐在錢櫃邊賬房先生入帳找零。然後把小包一一包好,再用大紙包成一金字塔般見楞見角的大包,買一副二副都是這樣包。

我拿回家中,再把包一一打開,一邊看藥,一邊看印刷精美的小紙簽。又有圖畫,又有文字,我把它攢起來,什麼甘草、厚樸、肉桂,隨時看著玩,增加了我不少中藥知識。這種小紙簽我攢了一大盒子,可惜今天一張也沒有了。貴重藥品,還給裝一個小匣子,記得有次方子中有“環石斛”,就是放在一隻半寸大小的黃綾扁盒中的。每一副藥,還給一個紗布小笊籬。這些細小之處,現在想來,無一不感親切,那種京朝派的細膩,那氣氛、那感情,該向何處去尋覓呢?

我常常思念小時候在山鄉生點小病、吃成藥的樂事,感到無限地溫暖安寧。昔人詩雲“因病得閑殊不惡”,我常想,如果改為“因病嬌嗔殊不惡”,也該是一句好詩。小孩子家,正是八九十來歲上學的年齡,偶然有個頭痛腦熱,便賴在家裏不想上學,有不少著名的大學者,小時候也曾賴過學、逃過學的,這像每個人都穿過開襠褲一樣,並沒有什麼難為情而需要掩蓋的。頭痛腦熱,賴著不上學,母親便著急了,摸摸頭,摸摸手,翻箱倒櫃,找出成藥來,哄著吃點小藥。問問想吃什麼?這時便可撒嬌,我要吃這個,我要吃那個,山鄉中,沒有什麼大藥鋪,也沒有什麼大的吃食店。因而吃的藥,是母親從箱子裏小小的藥箱中找出的。要吃的東西也是母親親手做的,什麼冰糖蒸一個梨呀,什麼一碗貓耳朵呀……吃藥要哄,吃東西也要哄,一邊哄一邊又撒嬌,兩方麵織成溫暖的網,網住了母愛,網住了童年。

母親從小是生在北京的,她經曆過庚子的大動蕩。庚子前北京的街麵、商號,她記得一清二楚,住在山鄉時,什麼吃的用的,她每拿起一樣東西時,總要說上半天北京的故事。她一隻小藥箱,打開來,放著各種稀奇的陳藥,她像說故事般地講給我聽:這是八卦丹,這是避瘟散,這是同仁堂的萬應錠,這是鶴年堂的七珍丹,這是達仁堂的保赤一粒金,這是王府禦製舒肝丸,這是莊家秘方獨家蓮膏……鄉下孩子沒有見過什麼世麵,這藥箱中的小盒、小包不知引起過我多少回神秘的興趣。我看著那白潤微黃,上麵有金色小印的羚翹解毒丸,把蠟殼輕輕捏開,兩半蠟殼像兩隻白玉小碗,又像小船可以放在水碗中漂著,那烏黑的藥丸,有點甜味,又有點香味,母親告訴我,這是蜜做的,永遠不會幹。那小包萬應錠,打開來,都像小棗核一樣,沾滿了金光,十分堅硬,整吞下去,一點也不難吃,如果弄碎了,那是很苦的。我隻覺著好玩,並不懂良藥苦口利於病的道理。母親哄我多吃兩粒,我卻盡量爭著少吃兩粒,為了這個,常常爭半天,現在回想,這樣的爭執,也是無限甜蜜的。

我當時隻感到這藥箱好玩,有著神秘的吸引力,其他就不知道了。後看清人寫的《由京至雲南路程單》道:“在京收拾行裝……萬應錠、痧藥、梅花丹、午時茶、神曲、京半夏等,均可在京略買,到外送人,外省極為貴禮。”啊,我才明白,原來母親的藥箱聯係著京華的悠久曆史,隻可惜母親也看不到了,那個藥箱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