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期生活(2 / 3)

夏天下課上課,多少要有點笑料,才能提起學生的精神,不然,真應了一句成語,如坐針氈,或者渾身有刺了。一有笑料,引起哄堂大笑,自然精神來了,但也不會聽講了,完全沉溺在笑料的歡樂中了。但是笑料不是每天都可以得到的,老是往教師背上貼改正定價的標簽,那風險該有多麼大呢?逗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但沒有人感謝他,挨老師臭罵,卻隻是他一人承擔,這又多麼不公平。

通常的自是各人找各人消遣的辦法。我是最懶的,不是胡思亂想,便是瞪著眼睡覺,與人無爭,自得其樂。有時在一兩分鍾之間,便會做一個甜蜜的夢,長出翅膀,飛入到伊甸園中。

有的同學精神很足,不會睡覺,卻能細心地做其他事。同座位一位,愛好削鉛筆,他一邊聽,一邊細心地削著鉛筆,老師對於削鉛筆不大管,他用當時每個同學鉛筆盒中都有的那種北京“王麻子”或“雙十字”打造的鋒利長柄斜刃小刀(這原是修腳刀,但四五十年前北京的中小學生都用它修鉛筆),把鉛筆先按長短刻一圈印子,再順印子一縷縷地把木絲削下去,把鉛芯露出一段長的,然後再把鉛芯一點點地削尖,那尖頭像針一樣,那樣尖,那樣圓,從削去的部分到鉛芯尖端,都一樣長、一樣圓、一樣尖,整整齊齊地十幾支,像子彈一樣,橫臥在鉛筆盒中。那時用的都是德國貨“施德樓”牌的,美國的“維納斯”價錢貴,用不起。當時國貨鉛筆用力一削,有時全裂了,很少買。深土黃杆的“施德樓”最實惠,商標是對小公雞,他鉛筆盒中一排小公雞,一樣長短,十分好看。可惜當時沒有削鉛筆比賽,如果有,我相信他一定能奪得冠軍。他削鉛筆以下課鍾為號,下課鍾當當一響,他馬上迅速停止工作,收拾書包回家去了。

坐在我前麵一位同學,他則另有消遣辦法。他一般是把小紙片團成一個圓球,放在手心裏搖,手心平托著紙球放在課桌下麵,老師看不見,他略一低頭,便可自得其樂地欣賞,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小紙球在手心中滾來滾去,像吉普賽女郎看水晶球一樣,注視著這個小紙球幻現的未來和希望……突然,下課鍾敲響了,他猛地一摔手,丟掉他的“希望”和“未來”,扶著課桌準備站起來,給老師行禮,下課了……

最普通的是弄本小說書,如《三俠劍》之類,墊在課本下偷著看,但這太平凡,不值得細說了……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童年、少年……都去了,遠了,渺茫了,剩下的是甜蜜的回憶了。

炎夏來臨,在教室中困倦地聽著知了叫的時候,大考到來了,即使像我這樣下午照例要晝寢幾分鍾的朽木之材,也不得不緊張起來。溫課、背書、開夜車等等,是人之常情,不必細表。老師、家長都在督促,不是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嗎?

但是不管功課多麼好的同學,準備多麼充分,真到考試時準難免心裏打鼓。“秀才好作歲考難”,這是從古就流傳下來的一句老話。

考場上的光景是十分光怪陸離的,於今回憶起來無限甜蜜,而當時卻極為緊張,直到今天,半世紀了,我還經常夢見身在考場中,為自己和為同學發急。

考場的規矩,曆來都是不得攜帶片紙隻字,不能交頭接耳,不能左顧右盼,嚴防挾帶,嚴禁作弊等等。自然了,掄才大典,理應如此;但是另一方麵想到那些苦惱的學生,這些甚於防川的試場戒條,就值得考慮了。

從小學到大學畢業,大概在大大小小的考試中,一點弊也沒有作過的老實學生是極為稀少的。不管他後來成為什麼人物,哪怕是第二個愛因斯坦。因為縱然他自己功課百分之一百地好,那他還要幫助別人呢。幫助自然要打個引號。有一學年,我身旁是個籃球運動員,比我大好幾歲,我又瘦又小,常常被調皮鬼欺侮,他總是善意地保護我。考試時是我報恩的時候,我想盡辦法幫他,折著的試卷,我把它攤開,他在我右手,我做題目,故意從後麵做起,把字寫得很大,我字跡習慣端正,又大,他眼珠微微一斜,就看清楚了。

考試時,一般發卷之前,十分焦急,好像老師手裏拿著自己一卷生命,眼巴巴地望著他。卷子拿到手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微笑者有之,皺眉者有之,歎氣者有之,各有所會,無反應的是沒有的。

考試兩課時,頭四十分鍾,基本上最安靜,隻聽沙沙地寫字聲。功課好的固然不要說,功課差的多少總也能答出一些,一點也不會、準備吃鴨蛋的,那是極少極少的。我的小學、中學都還是較好的學校、程度高的班級,迄今成為世界大學者的有之;而高衙內、薛蟠之流是沒有的。考試到第二節時,就漸漸小騷動了。先完者故意細看卷子,卻俟機幫好友解脫;扶頭沉思者,卻伸著三個手指頭,暗號是第三題有待救急;後腰有人用鉛筆亂捅,不得不把卷子扶起來,而眼睛還要望著老師,以防隨時被發現;交卷前,把難題抄在紙上,團成團,手拿卷子,順座位走過去交卷,在好友桌前,身子一隱,紙團一丟,便幫了好友的忙……這些瑣瑣碎碎,不曆曆還在目前嗎?

四五十年前,小學、中學的考試是頻繁的,每周有小測驗,每月有月考,還有期中考等等,大考是算總賬,緊張自是實情,但真正過不去關的人,還是極少的。尤其是在按學生成績分班的學校,成績好的那班學生,是為學校創牌子的名牌產品,成績都過得去。總平均差的,隻是降到另一個班級中,要等著再差一等的,才留級呢。每年大考,最後一門課考過後,便安排著過暑假了,而暑假生活的第一件事,便是期待著綠衣使者寄分數單來。

中學時我所在的那個學校的分數單是很複雜的,先不要說一式三份,寄學生家長一份,教務科、校長室各一份。就說那些小格子,就夠你看的了。好多都是雙份的,國文課文一個分數、作文一個分數,英文也如是,淪陷時奴化教育,還要上日文,也是兩個分數。數學更複雜,不但算術、代數、幾何、三角、大代數、解析幾何要分開,考試、演題也要分開,就是分數單上既有平時的成績,也有考試的成績。同學們把平常的成績都一一記在心頭,算著總平均應該得幾分。分數不是黃燦燦的金法郎,但多一分少一分是牽動著學生心弦的。等到覺得分數也無所謂的時候,那也就糊裏糊塗地過完童年、少年了。

學生最怕把分數當成純數字看待,記得初中時一位年歲不大又裝出世故的小同學,月考物理考了七八十分吧,他卻主動要求老師隻給他六十分,老師感到很奇怪。他解釋說,其餘分數存在老師處,下次他如果考不及格,把這蓄存的分數補上,分數單上不要掛“紅燈”。結果被老師狠狠地呲兒了一頓。他父親是開紙店的,算盤很精,他學父親,把“紅燈”與“赤字”等同視之了。

大張分數單,前麵一排小格子,密密麻麻由上到下是課程名稱,後麵三大欄、每欄又五小欄,三大欄是平時、大考、總評,五小欄是九十、八十、七十、六十以上、不及格。最好的同學,三大欄中,都是第一小欄有字,那自然都是九十分以上嘍!妙在唱歌老師、體育老師也偏向他們,我總有點懷疑和嫉妒。我自然望塵莫及了,一般不及格那一小欄紅字不會有,而其他各欄都有,第一二欄八九十分以上的有這麼四五樣;而唱歌和體育總是在第四欄,像釘子釘住一樣,每年不變。我始終不知老師是照顧我還是壓抑我。還有妙的呢,品德評語六年中學十二次,沒有變過樣,四個字:“自由散漫。”雖是寫的,也好像印的一樣,為此,我悲哀到現在。但是又一想,這有什麼不好呢!聊以解嘲吧,潦倒半世,前塵如夢,永遠做一個吃不著葡萄的老鼠吧!但我迄今仍然感到自由是可貴的。

大考過後,分數單沒有寄來的時候,一天要到大門口跑幾趟,我家在人家很大宅子的後院租屋而居,離門口很遠,門口還有號房,房客每月要給門房錢,他代管收發信,我等學校的分數單,跑來常常受到老門房善意的嘲弄,有時故意不給我,讓我叫他一聲“大爺!”但他在人前,有時也客氣地叫我一聲“少爺”,他完全還是尚書門第門公二爺的老譜,一年四季穿長衣服,引客人進來時,走在客人前麵左側,把名片舉過頭,上身要彎成四十五度,所謂“鞠躬如儀”,到大客廳門前,高聲傳報:某某大人到……有機會再介紹,這裏先就打住。

我拿到寄分數單的信,總是先忐忑不安地拆開看了,看看與心中計算的是否符合,有幾個能裝門麵的分數。待到晚上父親下班回來,再小心翼翼地捧給他看,自然不敢希望他誇獎,隻要不挨罵就夠了。自然少不了幾句求全責備的話,而且總愛提某個同學如何,某個同學如何,人家能做到,為什麼你做不到呢?我一般采取三不主義:即不認可、不頂撞、不分辯,總之過得去就算了。但是他老人家也另有一個絕招,就是讓我在暑假裏再去報考轉學生。

當時各個學校,一般都招各年級的轉學生,部分同學,流動性是很大的。轉學的原因,一是功課不好,要留級;轉到另一個更次的學校,就可以升級了。甚至寒假也可以轉學,有一個同學小妹妹,六年中學,上了八九個學校,幾乎像名歌手巡回演唱或外交家的穿梭外交一樣,最後也混了張文憑。二是好學生,為跳級而轉學,高一時同班一個大年齡同學,轉學後門河北十七中高三,不但提早畢業,而且上了有名的好學校。第三是因貪路近,或有人照顧,或為小夥伴所拉等等原因轉學的。而像我這種參加轉學考試的,則是比較特殊的。因為考上了也不去上,目的就是考。其偉大處,正像為藝術而藝術的長頭發藝術家。

在一些著名的中學中,我曾經兩次考上附中,一次考上四中,兩次考上育英,一次考上崇德,一次考上四存。我上初一的那個中學,在西城,是私立的。而教師都是師大附中的,他們都兩麵兼課。第一次報考附中,是想上的,但考上後,北京已淪陷,和平門有敵軍站崗,出入要檢查、行禮等等,所以沒有去,仍舊上原來學校。後來父親覺得轉學考試很能起到督促我暑假複習、不致荒廢學業的作用,又能檢查我的真實成績,所花報名費有限,而所得益處卻很大,便年年暑假采用這一秘方了。

三折肱可以為良醫,轉學考試參加多了,增長了不少經驗,創造了一套辦法,而且自己也由勉強產生了樂趣,養成了嗜痂之癖了。世界上還有比參加考試騙教師分數更歡樂的事嗎?我創造了一整套應付轉學考試的方法:

一是狗尾續貂法。一道題目,四點內容,隻知兩點,便以此兩點為橋頭堡,寫得整整齊齊、圓圓滿滿,後麵再等量地續兩段廢話,不著邊際,模棱兩可,故作高深,文字漂亮,書寫工整,閱卷者一看前兩點,答得這樣好,後麵又有整整齊齊一大段,十有九他不會再看,一個紅折勾就畫上,你全對了。二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法”。多用於抽象性的題目,遠兜遠轉,作它一大片妙文,閱卷人看文字清楚,抄寫整潔,答案很長,不用問,開頭雖未說到中心,相信後麵定有詳盡的闡述,看上三五行,分數就打下去了,不用問,肯定是好分。第三是撥草驚蛇法,第四是以一充十法,第五是揚沙迷眼法……總之各有妙用,變化無窮,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鴛鴦繡罷憑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今天我把技術奧秘公開,就是把金針度與人了,一笑。

這些奧秘的基礎建築在什麼上呢?一是主觀的,二是客觀的。主觀方麵,功課要有七八成把握,字要端正清楚,甚至漂亮,文字上要學會說廢話而能引起人興趣的本事,有此數點,就可充分運用這些奧秘了。客觀是閱卷教師方麵:大熱的天,又在暑假休息期間,雖然說閱卷那天,因為有報名費的收入,監場的、閱卷的,都能吃到一桌八元、十元的鴨翅席,開幾個西瓜,但他們誰高興由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呢?卷子寫的亂七八糟,看也懶得看,紅筆一杠,隨手仍進字紙簍去了;一看卷麵整潔可喜,不由地就想給個好分,出入十分八分,無所謂,你這點苦心就有收獲了。

三十年代中葉北京的中學名教員,收入一般在一百五十到二百元之譜,大都有輛包車,夏天晚飯或飯局後,最普通的是公園、北海茶座上坐到半夜十一二點鍾回家睡覺。要有築城之好的呢?小四合院樹下支開桌子,吊上電燈,八圈、十二圈八元十元底,輪流做東,更是家常便飯。牌桌上一夜下來,擦把臉、吃點東西來校上課、改卷子,是常事,學問好,教得好,人又好,不以分數克人,照樣教出名流學生,又何傷大雅呢?他們看卷子,自然憑印象給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