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青少年時,在江西,受到萍鄉文廷式的賞識;在京師大學堂,受到長沙張百熙的賞識,張當時是學部大臣兼大學堂總辦。光緒末年,他進入郵傳部,受到閩侯陳玉蒼的賞識,陳是尚書,後來又受到三水梁士詒的器重。對以上四人,他一生感恩知遇,久而彌篤。一九四九年春天,他尚蟄居香港,未歸北都,玉蒼公長孫由津沽經港轉滬,順道來看他,他一見麵便以世伯身份,先贈以百元見麵禮,還是做交通總長的老規矩,隻不過出手已很少了。
他長於經濟管理,以文人而四長交通部,管理井井有條,遊歐美時,外人認為是鐵路專家。他講詩、講詞、講書、講畫、講建築、講佛經、講文物,無一不精,無一不深,他真可以說是通材大家了。
民國十年,他在北洋政府交通總長任上,把北京、上海、唐山三地有關鐵路工程的學校合並成立交通大學,他自任校長。一九三六年,葉在交通大學四十周年時寫感想道:
本校二十五周年紀念時,適交通大學方改組成立,而餘實主其事……今滬、唐、平三校仍合為一校……以往僅工程、管理等三數科,今已擴為五院……
他始終是以交通大學的締造者自居的。
遐庵先生歸道山已二十餘年矣。前年平伯夫子惠寄書譜出版社影印的《古槐書屋詞》,前麵有遐庵先生寫的序,文很長,對倚聲之道,說的也很細。平伯夫子特別重視這篇序,特識於後雲:
昔歲甲午,承遐庵仁丈寵錫序文,屬望意至惓惓,惜手稿於其後佚去。頃後馬君雲假得《矩園餘墨序跋》第二輯,從之移錄,亦幸事也。
遐庵先生清代光緒年間,畢業於京師大學堂,當時的校長叫總辦,總辦是張百熙,所以他總自稱是“出長沙張冶秋先生門下”。在清末入郵傳部為部曹,與夏仁虎同事,其時郵傳部尚書是閩人陳璧,後來遐庵先生常常追懷陳氏。
遐庵先生原籍廣東,卻生在北京,一生宦遊所至,北京、廣州、香港、南京、上海等地,可說的事情太多了。他曾在網師園居住過,這裏再說說他與蘇州的一點點因緣。
遐庵先生本是廣東番禺人,而他卻自認是蘇州人,為什麼呢?因為按譜係他是宋代詞人葉石林的後裔。葉石林是吳下鳳池鄉人,現在蘇州乘魚橋還有地名葉家埭者。這就是他的祖籍,因之他對蘇州特別有感情。他給何亞農題明人山水圖長句,最後道:“結鄰待賃皋橋廡,藝海相後即幸民。”其時何亞農住蘇州,他在詩後注雲:“餘頗有卜居吳門之誌。”他在三十年代中期,在蘇州住了四五年。本想住在他楓江漁父故宅,未如願,就卜居於網師園。後來又遷居到汪甘卿的房子中,經營小圃,曰“鳳池精舍”。一九三六年端陽節,他在網師園和何亞農、張善孖、張大千、彭恭甫等位歡聚,正逢傅增湘遊黃山歸來,也到蘇州參加盛會,由善孖、大千二老繪圖記盛,遐翁自己題詩雲:
百年一日意何任,寥落茲辰感獨深。
思水魚煩愁呴沫,巢林燕瘁幾嘵音。
椒焚孰識行吟痛,帆卸空餘競渡心。
辛苦醯雞能共舞,甕天閑處一相尋。
其時正值抗戰前夕,遐翁政治上又不得意,所以詩中大有相濡以沫之感。遐翁住蘇州時,正是與善孖、大千居士過從最密的時期,而參與昔時盛會者,前幾年隻剩大千居士一人,現在則一個也沒有了。
其一生算來,住在北京的時間最長,也曾兩度客居香港,一是抗日戰爭時期,一是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四九年初。抗戰期間他來香港時,曾有《滬破南歸至港晤次周叔有詩見及因和》七律雲:
南還依舊作勞人,投老羞存後死身。
國運倘期貞下會,鄉愁頻擾定中塵。
霜筠節苦終無忝,雪栝心枯久不春。
回斡旋轉應有屬,幾時同作太平民。
這詩後來有九疊原韻,都是在香港作的,六疊結句雲:“淒絕歸來遼鶴語,隻餘城郭少人民。”九疊絕句雲:“匡時報國吾何有,愧托廛間作一民。”感時憂國之心,溢於言表,可以想見其人了。一九三八年遐庵先生在香港渡中秋,遊汲水門賞月,憶舊詞《望江南》雲:
中秋月,香港景翻新,簫鼓中流淩萬頃,簪裾豪氣壓千人,碧海正無塵。
極一時之勝遊,在詞注中說:“華燈畫舫,容與碧波間,勝概豪情,一時稱盛。”但先生雖足跡遍海內外,但最情深的地方,還是北京。另一首《望江南》雲:
中秋月,孤賞翠微旁,小築幽棲原幻住,安心是處更無鄉,惆悵不能狂。
詞後注雲:“北平西山秘魔崖下幻住園,淨持葬地也。花木縈翳,景殊幽寂,餘中秋數宿此。”幻住園是他在西山營的墳地,小有園林之勝,他元配夫人早死,就葬在這裏。三十年代初,僑寓蘇州,他女兒新婿,北歸去西山掃墓,他拍了照片,讓女兒帶到墓前焚化,並賦四絕句,告慰夫人於地下。其中一首道:
土木形骸一寫真,臨風非複舊豐神。
故吾今我憑君認,告我今宵夢裏聞。
一往情深,淒惋欲絕。他離北京四年後,曾有《離燕地四年矣,春來念幻住園中群花將發,感賦一律》之作,亦極為感人,限於篇幅,本文不暇引述,隻好割愛了。
段祺瑞執政府時,章士釗任教育、司法總長,葉遐庵任交通總長。不過這時他早已同廣東政府有密切關係了。一九二三年他在日本神戶,即應中山先生之召,轉道香港,到了廣州,擔任了大本營的財政部長。當時他家住惠福路。後來廣州方麵,欲與北方段祺瑞、張作霖合作,命他北來斡旋。所以他又北上,擔任了段執政府的交通總長。
他詞學造詣極深,少時曾學詞於文廷式。他編的《全清詞鈔》,去年又重版了。他書法宗何子貞一派,繪事意境亦深,《遐庵彙稿》初輯、二輯,都是值得一看的書。
剛主夫子
一
謝國楨剛主先生因研究晚明史料,三十年代中,曾受魯迅先生稱許,但並未見過魯迅。在給我的《魯迅與北京風土》一書寫的序中還說:“遺憾的是,我雖然承蒙魯迅先生的謬獎,而地隔南北,始終沒有與魯迅先生見過麵……”這是因為文化古城時期,謝老先在天津梁任公家教館,而住在北京,又在北京教書,後又到南京中央研究院,其間始終沒有在上海呆過,沒有機會見到魯迅。
先生一生著述極多,留給後人,嘉惠來者,自是毫無問題的,但人們往往要問一句:先生這些學問,如何獲得的呢?刻苦用功,治學謹嚴,老而不衰,是一個方麵,這是主觀的。另外還有客觀的一麵,那就是上學與工作,既得力於良師益友,又得力於好的學術環境。這方麵可說的很多,這裏我隻說一個機構、一個人,那就是國立北京圖書館和大興袁同禮氏。
謝老從清華國學研究院畢業之後,即到國立北京圖書館工作。當時北海西岸的圖書館大樓還未造,北京圖書館暫時在中南海居仁堂辦公,袁同禮氏還沒有從美國回來。五十年後,謝老在《春明讀書記》中,記當時的情況說:
我還記得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曾在北京圖書館服務過一個較長的時期。那時這個古代建築館閣式的圖書館尚沒有建成。我就在中南海居仁堂內辦公。及至新館建成以後,我就到這個新建的館中作科研工作。我還記得工作休息時間,就依靠著石欄杆旁邊,觀看蒼翠的瓊島和北海太掖的秋波。回來之後,就為北京圖書館館刊寫文章。我寫的有《張南垣父子事輯》、《彭茗齋著述考》等篇,偶然翻閱舊的館刊尚可以見到。
剛主先生當年的工作很有意思,他的工作是什麼呢?不是編目,不是買書,更不是當館長、當主任簽字、畫圈圈,而隻是看書、寫文章,這是一個很特殊的職務。當時的館長,在先生初到館時,還是梁任公,其時任公還未生病,清華國學研究所去了好幾個人:一是王國維先生的助教海寧趙萬裏先生,他在清華時不是學生,是職員;二是孫楷第先生;三是謝老;四是許世瑛先生。這些人每月一百塊錢工資(當時北大、清華等校畢業生八十元起薪,因為他們是研究所去的,所以一百元),工作就是看書,寫文章。不久袁同禮回國任館長,仍然這樣培養他們,沒有幾年,幾個人都學問大進,著述驚人,很快成為海內外知名學者,這樣也為國家培養出真正的人才了。
先生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他那洋洋八十多萬字的《晚明史籍考》,這部曆史性的著作,最早成書於一九三一年,經過兩次修訂,最新版本刊於一九八一年,前後經過了半個世紀,可以說是老夫子一生心血的結晶了。這部書最早是先生在梁任公的啟示下編寫的。柳亞子先生當年曾評價這部書道:
這部書,我叫它是研究南明史料的一個鑰匙。它雖然以晚明為號,上起萬曆,不盡屬於晚明的範圍。不過要知道南明史料的大概情形,看了這部書,也可以按籍而稽,事半功倍了。
先生治學,一生的精力至於明清史籍,所以其第二部最重要的著作,就是《明清筆記談叢》,其他著述論文,亦均以此為基軸,觸類旁通,精深淵博,其最著者如《東北流人考》、《張南垣父子事輯》等,都是極有曆史價值的專著。
剛主先生祖籍江蘇陽湖,其祖輩宦遊於河南安陽,常自署“安陽謝國楨”,或署“羅墅灣鄉人”,蓋其祖宅在安陽羅墅灣,其童年時代即在羅墅灣鄉村中度過,先生祖父名謝暄,七十餘年前為項城袁世凱幕僚,袁在那拉氏死後,回項城洹上做寓公時,先生祖父與袁亦時有往還,袁抱存寫印之《圭塘集》中,收有謝暄與袁的唱和詩,我舊有一本,若幹年前,先生見了,這一小本書就給了老夫子了。
先生原是吳北江的學生,是保定蓮池書院的再傳弟子,所以先生對吳汝綸學識一直十分景仰,而且評價很高,前兩年來信說,應河北大學之約,還想到保定去講一次學,講題就是“蓮池書院對北方學術的影響”,可是後來因為身體的關係,一直沒有去成。
先生青年時從吳北江門下考上了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這是二十年代中期全國、甚至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高的中國舊學研究學府,主其講席者為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趙元任等大師。先生同崇明陸侃如氏住在一個寢室中。如今,不要說主講席者均已先後成為古人,即學生中,在世者亦寥寥可數,均屬海內之魯殿靈光矣。
先生生平之趣事頗多,不善飲而喜言“微曛”、“被酒”等等,愛吟小詩而不管平仄,笑著常說:“我是瞎來來的。”音容宛在,古道感人,而今均屬“廣陵散”矣。
謝國楨先生於一九八二年九月初去世,享壽八十二歲,按人生的旅程說,也已到了耄耋之年,並非夭壽,老成凋謝,縱使哀傷,但亦是事理之常了。但是對先生說來,這樣的突然而去,則使人更加不勝惋惜,因為先生確非因老去世,而是因病去世,如果平日注意調養治療,是可以多活一些年的,而今不幸匆匆大去,安得不使人倍感惋惜痛傷?先生當年五月間在來信中說:
昨日為楨八十有二賤辰,獨酌無偶,乃拖了耿鑒庭大夫之助手,蕭龍友之弟子張君與楨同飲,且請其診脈。他說楨近來賤軀漸安,六脈浮弦者,已稍沉靜,心髒無恙,惟仍有肝陽之患,照協和所給三藥,即可漸愈,雖有老年血管硬化現象,然身軀內髒機構尚未損壞,如善調養,仍可延年,此雖麵譽,而心境實覺稍舒暢,仍可工作也。
接到此信後,十分喜歡,因為我知道夫子身體一向很好,近年來,雖然年事已高,但仍很健康,而且還在積極工作著。年內奔走南北,耽書之癖,老而不衰,到處訪書、看書、買書,今年正月間去上海,在元宵節左右,老夫子還特地到蘇州去,專程到吳江圖書館看書。還為吳江圖書館題了字,寫了對聯。夫子近年來訪書時,每買到一本特別中意的便宜貨,必然來信相告,前年在杭州,買到一本光緒初年刻本《胡慶餘堂藥目》,隻花了五毛錢,先生大喜過望,在來信中大大誇耀了一番,說別人不懂得買這樣的書,不懂其社會價值,也不懂其曆史價值。我看了信也的確為先生高興,因為胡慶餘是晚清東南一大財閥,後來破產,即著名之“胡雪岩事件”,江浙及上海受其牽連而倒閉的錢莊、銀號有百餘家之多,此《藥目》尚係胡慶餘未破產前所印者。迨破產後,藥鋪已屬他姓,隻給他幹股每年三千兩,即改稱“胡慶餘堂雪記”矣。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似此珍書,五毛錢買到,怎不可喜呢?因此先生喜,我也為先生喜了。
六月間王湜華兄寫信告我,謂先生外出時不慎跌了一交,已住醫院,自己不能寫信,托他寫信告訴我。八月間我和王運天兄回北京閑逛,第一次到首都醫院看望,先生躺在病床上,精神已漸恢複,後來又去了兩次。八月二十七日我即將回滬時,又去看望,先生已坐在小沙發上和我談話了。那天運天逛頤和園去了,先生還問:“京簠兒子呢?怎麼沒來?”同時問我上海華東醫院條件如何?和我很高興地約好,九月初回上海見麵。不想我回到上海後,九月四日去蘇州,一到蘇州,大家就說謝老去世了。我聽了還不相信,後來果然噩耗傳來了。怎麼會突然發生意外呢?據傳有天半夜裏,老先生小便把床單、病人穿的睡褲等都弄濕了。打鈴叫護士小姐,小姐進來一看,嫌他褲子、床單髒,生氣了,把濕褲子、床單拿走了。一去不複返,也不說再送幹褲子、幹床單來,老先生傻等著,靠著枕頭又迷迷糊糊睡著了。也未蓋被子,高級病房,又開著空調,凍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高燒四十度,就此兩三天時間,老先生就去了……怎不令人倍加傷感呢?
二
我手中有一方青田石章,上刻陽文“瓜蒂庵主”四字,這方章不是我的,但在我手中保存已十個月了。一九八二年初秋,我由北京回到上海,九月四日又去蘇州,友人們見麵之後,便問訊謝國楨先生病況,我說已經大好了,一周前在首都醫院還有說有笑,同我約好九月間在上海見麵呢。好友們聽了非常高興。正月間謝老在蘇州寫了大批的字,來不及蓋章就走了。友人便請人刻了兩方章給補上,一方名章,一方別號章,聽說謝老九月間要到上海來,便托我帶給他……孰料在我拿到這方石章的時候,就是先生歸道山的那天,這讓我如何交付呢?
“瓜蒂庵”是謝老的書齋名,為什麼叫“瓜蒂庵”呢?先生在《瓜蒂庵藏明清掌故叢刊》序中說:
我家本寒素,為了奔走衣食,養老哺幼,不得不省吃儉用。偶爾獲得一點稿費,得以陸續購到一些零星的書籍,至於善本書籍,佳槧名抄,我自然是買不起的。隻能拾些人棄我取、零篇斷羽的東西,好比買瓜,人們得到的都是些好瓜珍品,我不過是拾些瓜蒂。所以我起的書齋之名,以前由工資和稿費所入買書,叫“傭書堂”,後來幹脆就叫“瓜蒂庵”,名副其實而已。
先生解釋“瓜蒂”,十分風趣,很可看出瓜蒂的意義和以瓜蒂名庵的襟懷。但拾瓜蒂也是不容易的,是要處處留心的,是十分辛苦的。一九八二年農曆正月間,江南天氣極冷。謝老卻乘興到蘇州住了幾天,去吳江圖書館看書,逛玄妙觀吃油豆腐線粉湯,在友人家吃老酒,應紛來遝至的求書者,即興揮毫……臨上火車時,又繞道去了一趟舊書店,花一元五角買到一本初刻嚴譯《天演論》,他一邊翻閱吳汝綸氏的序言,一邊笑著說這趟來蘇州,收獲已經夠豐富了,不想臨走又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獲。朋友們都為他這種愛書的豪氣所鼓舞了。這就是拾“瓜蒂”。
我常常想古人一句名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謝老愛“瓜蒂”、想“瓜蒂”、尋“瓜蒂”、拾“瓜蒂”、收藏“瓜蒂”、鑒賞“瓜蒂”,其思想感情全部寄托在“瓜蒂”上,以此為樂,樂此不疲,數十年如一日,積滿室“瓜蒂”,成一生學養,其情其勤、其趣其樂、其鑽其恒,都是值得我們思考的。謝老五毛錢買到一本光緒十年刊的《胡慶餘堂藥目》,從杭州說到上海,從上海又說到北京,見了熟人就誇耀一番,八十多歲的人了,其天真歡樂處,卻像一個孩子,我想這也是一點可貴的赤子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