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一般小學沒有寄宿生,彙文是著名教會學校,學校的校舍又好,居然有寄宿生,這段回憶文字,不但留下了彙文小學的校史情況,也留下一點小學寄宿生的資料,也是很有意思的。
在王府井北麵八麵槽,那裏有一個天主堂,高高的尖頂十字架,很遠就能望見,那時這裏有一所天主教辦的小學,名“惠我小學”,學校不大,也很不錯,但現在知道它的人很少了。
小學中還有幾所比較特殊的,有中國人辦的,也有外國人辦的。其中名氣最大的要數湖南鳳凰人熊希齡氏辦的香山慈幼院了。
一九一七年,河北省鬧水災,難民遍野,孤兒不少,北京辦起了慈幼局,收容孤兒三四百名。慈幼局局長是天主教徒英斂之,他的上司是曾經做過國務總理的順直(順天即北京,直隸即河北)水利督辦熊希齡。他因不滿意對這些孤兒宣傳天主教,便以他的影響,和早已退位的清室商量,借用香山風景秀麗的靜宜園,將慈幼局孤兒遷來,辦起香山慈幼院,除水災孤兒外,還收容香山附近滿清八旗後裔的貧困兒童,收容六百人。熊氏募捐基金,蓋了不少房屋,又與他做國務總理時的下屬,當時的財政總長張弧商談,請得每月八千銀元的補助,後來逐年增加,每月補助一萬二千元。
香山慈幼院收容兒童,由出生到十五六歲。其組織為:
嬰兒教保園,收容出生至四歲兒童。
幼稚園,五歲到六歲兒童。
小學,和完全小學一樣,初小、高小齊備。所不同者,學生全部住校。半天上課,半天學習各種手工藝,晚上有晚自習。
中學及幼稚師範,原來有初中、男師、女師,後停辦,後全部改為幼稚師範,但也有初中班。幼師班培養幼兒園教師,初中班畢業可升學、可就業。學校教育好,學習環境好,學生成績好,畢業生升學的很多,不少都獲得各種獎學金。而升學費用都歸慈幼院擔負,後來升入清華、北大、燕大、協和的大有人在。這些人不少還在世,可以回憶起美麗的靜宜園中的童年生活。
工藝學習作坊,有鐵工、木工、織染、刺繡、挑花、養蠶、製陶、製革等工種,小學時一麵讀書,一麵學手藝,畢業時,除文化知識之外,還學會一種技能。
職工學校,小學畢業生不讀初中和幼稚師範的,可以直接升入這一學校,學習高級木工、土工。
慈幼院除管兒童的全部衣、食、住外,還按月發給兒童一定數量零用錢,便於他們隨意買點小文具。院內還有銀行和商店,也是兒童學習商業和銀行業務的場所,孩子們也可把節餘的錢存入銀行。
慈幼院管理很嚴,保教人員十分盡責,把兒童按十人一組,不同年齡、性別編在一起,互稱兄弟姊妹,一位女管理員,兒童稱她作“媽媽”,使這些孤兒,都能感到家庭溫暖,學會家庭生活,這一生活管理辦法,稱為“家庭部”。
它的校歌道:
好好讀書,好好勞動,好好圖自立。
大哉本院,香山之下,規模本無比。
重職業,自食其力,進取莫荒戲。
好兄弟、好姊妹,大家須愛惜。
從校歌中,可以看出它比較實際的、有益於社會的宗旨。
香山慈幼院開始時,都是孤兒,但一進入這所家庭式的學院,生活待遇便不但有了保證,而且水平很高,嬰兒可以吃到奶粉、果汁、魚肝油,還有醫生給檢查身體,這個水平是遠遠超過於當時一般勞動人民的嬰兒的。由於它是高標準的教育慈善機構,社會上的人很羨慕,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到這裏來,後來院裏就收了不少自費生。在文化古城時期,自費生已經占相當比例了。但也要通過關係,提出申請,經認可後,才能進去。截至一九三五年為止,香山慈幼院累計收容畢業了四千五百五十八人。熊氏自我欣賞自己的事業,曾有詩道:
萬樹桃花手自栽,病中猶為看花來。
兒童日與花俱長,各自拈花笑一回。
從詩中可以想見其風度。當時名人參觀香山慈幼院的很多。《胡適的日記》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九日記道:
到香山,今天中美協進社開會歡迎美公使,熊秉三先生為主人,請他一家吃飯。恰好有舊金山商會遊曆團男女四十餘人昨日過北京,美使館參讚安立德君邀他們加入。飯後,他們參觀慈幼院。我與經農在香山住了一晚。今日遊碧雲寺,甚樂。香山秋色此時最好,山上有紅葉,但不甚多。最好是白果樹,樹葉嫩黃,其美無比……
詠詩的人,參觀的人,這些人都成了古人了。回顧文化古城時期及其以前,中國不知有多少軍閥、官僚,說起來,似乎比蟑螂、蒼蠅還多,而這些人在殺完人、刮完地皮,下野之後,忙的是搞陰謀詭計,圖謀東山再起;忙的是拉一派,打一派,混水摸魚;忙的是娶姨太太、睡大煙床;忙的是把刮來的民脂民膏,弄到外國去,好去做寓公……各人有各人所忙的。而熊氏做國務總理之後,卻忙著辦了一個香山慈幼院,前後把五六千苦孩子培養成一個個自食其力的人。卻有人罵他以“慈善起家”,說他“為了圖慈善家的名”……似乎使人感到,世界上是沒有真是非了。讀者何不仔細想想呢?
香山慈幼院是一所特殊的小學,我有個大學女同學是在這裏長大的,我多說了幾句,就此打住吧。
在文化古城時期,北平還有幾所外國人辦的,規模很小,但十分高貴的小學,如東單三條的法國聖心學校,東四頭條的美國學校,這都是外國僑民小孩的學校,中國小孩也可以進去讀,但都是特殊家庭的小孩,全部學生,也不過幾十人,在此也不必多說了。
其他學校
一九三六年我家住在皇城根時期,同院一起玩耍的孩子們,不是小學生就是初中一二年級的。如在一起彈球、放風箏、踢毽子等,高中以上以及大學裏讀書的,就玩不在一起了,但常常圍著他們,聽他們講話,似乎把他們已經當作“聖人”了。在圍著的小孩中,有一位習慣穿中式褲褂,頭頂心留著碗口大一片頭發,梳著八九寸長一條小辮的孩子,一起玩,一起聽大學生們講話,大家並不歧視他,天真無邪,十分友好,他是這個大院中木匠的小孩,他讀書而不上學。此話怎講呢?就是他不在學校中上學,而是在一家私塾中讀老書。當時有不少古板的人,認為新學校、新書一來讀不起,二來學不好,反而學不少壞習慣,自己是個木匠,孩子大了也不希望他出洋做大官,能認識幾個字,學會點處世的本事,找個事由就不錯了。當時在大宅門中混事由的人不少,如門房、廚子、聽差、車夫、花匠、木匠、司機、總管等人,有的在官僚家中都混了幾十年,他們都有一套賺錢的本事,另外官僚家中的壞事、隱私,好的子弟固然也見到一些,但不肖子弟的種種壞事,他們都洞若觀火,引以為戒,所以他們常常對自己的孩子采用老式教育方式,不上學校而讀私塾,讀《三》、《百》、《千》以及《名賢集》、《尺牘大全》之類的書。以後或者學手藝、或者到大宅門作聽差,到機關作茶房,混得好,照樣能做大官。例子有的是,這裏就不多舉了。隻是說明在文化古城時期,北平城中,除眾多的學校而外,也還存在著不少傳統的“秋爽來學”的私塾。當然,有錢的老式官僚家庭,請了先生在家裏專門教自己的小孩讀老書,那是另一種類型的“私塾”,或者叫作家塾吧。後者則往往是讀到一定時期,再出去讀中學、或更高的學校。
當時除去正式大、中、小學而外,也還有不少各式各樣的補習學校、成人職業學校,比如專學新式簿記、會計的訓練班,專學中、英打字的,專門學英文、法文的。其中著名的如:
北平華英打字學校,專學華文、英文打字,分初級、中級、高級,華文打字每期十二元,英文打字每期六元。
新聲英文日夜學校,這是專門補習英文的學校,也分初、中、高各級,每期學費十二元。
北平中法文藝學社,這是專門學法文和繪畫的,校址在東交民巷台基廠,學費論月收,學法文每月十元,學繪畫每月三十元。
當時大小財務會計,除機關、大銀行外,一般商店及銀錢業用的都是老式賬簿,由流水賬到分類賬都是用毛筆直行記錄,其計算、決算都用中國傳統辦法,所謂“四柱分明”等等,沒有新式簿記的“借方”、“貸方”等清楚,年終隻開清單,也不作資產負債表等新式預決算書。這種老式賬簿的記法算法,都是師徒相承學出來的。隨著時代的發展,不少大商業適應形勢及官廳方麵查稅要求,企業管理條例,都要改用新式簿記(俗名“洋賬”),因而不少人要學,又不能進入正式大學經濟係、商學係學,這樣就出現了不少專教新式會計、簿記的補習班,著名的有:
北平中央銀行簿記學校,分麵授班、函授班,專教新式簿記,學生按月交費,每月五元。校址在朝內老君堂。
北平範吾銀行簿記補習學校,也是專教新式會計,每三個月一期,學費十五元,講義費三元、雜費二元。校址在宣內安福胡同。
以上都是專業性的補習學校。
另外還有專為聾啞人辦的聾啞學校,市立、私立各一所,市立校址在西城甘石橋宏廟,私立的在後海攝政王府。還有二所專門教武術(當時叫“國術”)的強建體育社和尚武國術傳習所。
以上這些學校,是特殊需要的,影響並不大。下麵要介紹一下特殊的、影響十分大、名氣也十分大的學校,那就是有關戲劇,具體說是有關京戲(當時有些人叫“平劇”)的學校。首先是中國戲曲學校。一九三五年資料記載:
中國戲曲音樂院戲曲學校,校長金鍾蓀,成立於民國十九年六月,原名北平戲曲專科學校,二十年七月改名中華戲曲專科學校,二十三年十月改成今名。學生一百七十人,報名費一元,注冊費十元。其餘均無。學校供給膳食等。校址崇文門外木廠胡同,電話南分局八八三。
北京是京劇的發源地,自清代中葉而後到清末民初,到達了一個鼎盛時期,但所有人才的培養,主要是以老式的科班方式繼承延續的,其次便是個別師徒傳授,再有是有錢人花錢學藝作票友,進而下海唱戲。從來沒有人辦一所戲劇學校,把“戲子”和“學生”等同起來看待。這也反映了習慣勢力和社會心理,一種潛在的觀點,總是看不起唱戲,認為是低賤的。縱然“梅大王”那麼大的名氣影響,那麼多的財富,認識那麼多闊人……也無法根除或改變這種看法。北平中國戲曲學校的成立,在改變這種觀點上造成一些影響。新式學校從教學方式到教學內容都不同於舊式私塾,因此新式戲曲學校也應不同於老式教戲的科班。但這卻有困難,因教戲還仗老伶工,留學生是教不來戲的;學戲也還要練工、喊嗓子,隻練體操和唱歌、上音樂課,也是學不會戲的。因而戲曲學校在當時也還不同於一般學校,有很大的特殊性,其特殊性就是把科班的教戲方法和普通學校的部分辦法結合起來,而且是科班的成分多些。
戲曲學校男、女生都招,這是不同於科班處。因為科班曆來是隻招男的。有的地方也有專門女班子,但北京沒有聽說過。戲曲學校收男生,也收女生,同於一般大學,這是其特殊處。
學生進校後,都按排行改藝名,如同科班,哪一科和哪一科分的十分清楚,這又是其明顯不同於學校處。
科班隻是老伶工當教習,沒有新式教員。而戲曲學校除去教戲的師傅外,還請了好多位新式教員,這又是其不同於科班處。著名導演焦菊隱當時就在該校任首任校長。焦後來到英國去留學由金仲蓀任校長,抗戰勝利後,在師範大學當教授。
戲曲學校開始是程硯秋氏主持興辦的,後來發展組成中國戲曲音樂院,程氏曾兼院長。金仲蓀任校長,院長似乎更高一級了。戲曲學校對學生供給膳、宿,不收費用。這是因為學生學兩三年後,就可演出,或是全由學校學生演,或是協助著名演員演(俗語說作“底包”),學生們做些跑龍套的事,總之都有收入,賣座好(現在叫“票房價值高”)不但足夠開支學生食、宿等項費用,而且還可以賺錢,有利可圖。它是收益的,不同於一般學校的單純開支。
戲曲學校的藝名排行是“德”、“和”、“金”、“玉”、“永”五字,每個字中,都出了一些名演員:“德”字輩如傅德威、宋德珠、關德鹹,“和”字輩如王和霖、李和曾,“金”字輩如王金璐,“玉”字輩如李玉茹、張玉英、侯玉蘭、白玉薇,“永”字輩如陳永玲等,都是比較著名的演員。名演員吳素秋最早也是戲曲學校學生,不過沒有畢業就離開學校,後來卻也成名了。
文化古城時期,與戲曲學校同時存在,培養京劇演員的藝術搖籃是富連成科班,這完全是老式的訓練演員的機構。進入科班學戲,要有保人,要立契約,契約叫“關書”,上麵寫道:
立關書人某某,今將某某,年幾歲,誌願投於某某名下為徒,習學梨園生計,言明七年為滿,凡於限期內所得銀錢,俱歸社中收入,在科期間,一切食宿衣履均由科班負擔,無故禁止回家,不準中途退學,否則由中保人承管,倘有天災疾病,各由天命。如遇私逃等情,須兩家尋找。年滿謝師,但憑天良。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在契約後麵,還要寫上“立關書人某某畫押、中保人某某畫押”,“畫押”就是在名字下畫個“十”字,這個不認識字的人也可以畫。當然有時也要打手印,但一般畫個“十”字算了。最後寫上“某年、某月、某日吉立”。這樣這個拜師坐科契約便算寫成了。
老式教戲不叫教戲,叫“打戲”,就是體罰十分嚴重。這和新式學校是完全不同的。也和舊式私塾不一樣,就是體罰更利害些。富連成科班,雖然到了三十年代,也還改變不了這種傳統的老辦法。這是它落後於戲曲學校的地方。不過它的京戲教育的曆史更長,培養出來的名演員更多,在文化古城時期,正是“盛”字輩已很出名,“世”字輩學習成長,逐漸出名的時候。現在“世”字輩的一些名演員,也都是七十多歲的白發老伶工了。算來已是近六十年前的舊事了。“盛”字前是“連”字輩,如馬連良,“盛”是按“盛世元音”四字排的。“元”字輩有名武生黃元慶。“音”字後為“韻”字輩,稍知名者有冀韻蘭。
再有十分重要的,即不是學校的學校培養出的大批人才,也就是師傅帶徒弟培養的能工巧匠:中藥行、廚行、古書行、骨董行、玉行、金銀行、銀錢行、綢布行、皮貨行、瓦木行、紅木行、裝裱行、舊貨行、南紙行……那數不清的行業,各有要求很高的專門特技,都有豐富的經驗和學問,都是師傅徒弟代代相傳,名家遞出,即使一般的手藝,也很出色。代表了文化古城另一方麵的高超文化,是社會的重要支柱,觀察社會時,必須注意到這點,給以足夠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