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夏悼西劉——兼懷許芥昱(2 / 3)

最說不通的,《中國古典文學之命運》上篇根本未提劉教授之名,他卻認為:

他雖然沒提名道姓,可是所謂“今日美國(大學)東亞語文係也講究文學理論、比較文學這套東西,道地的漢學並不吃香”這句話隱然包括我在內,我不能不“表態”。

意思是說,我既在《中國古典文學之命運》上篇裏,講到“文學理論、比較文學這套東西”,不提他也就等於提他了。若愚兄實在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你要講“這套東西”,就先得過他這個關。但“文學理論、比較文學”的道路非常寬闊,不比李白《蜀道難》裏的劍閣,不是人人先得向某某權威打個招呼,或者留下買路錢才能過關的。即在中國古典文學這一門學問裏,理論家、比較文學家路數很多,不必都被劉若愚“認同”的。“尚同”是墨子提出的觀念:上下意見一致,也就天下太平,但人民思想不自由,過著太平日子也沒有多大意思了。“文學理論”、“比較文學”是少數讀書人搞的東西,更不必“尚同”,雖然任何理論家都希望會有很多、很多人聽從他的理論。

我在《中國古典文學之命運》中篇裏,寫了一長節,答複了若愚兄的質問。此篇寫於寒假,去年二月初刊出於第二卷第二期《知識分子》冬季號(二月四日梁恒在彭亭餐廳請吃午餐,把該期分發給兩桌客人)。三月十八日星期二晚上,餘國藩教授從芝加哥打來電話,謂若愚兄一星期前進醫院,病情危急,人已進入昏迷狀態(in a a)。消息驟來,我大為震驚。若愚雖投書挑戰,無論如何他是我最敬佩的同道和朋友,他比我年輕,怎麼會得此絕症?電話上我一無主張,問國藩弟如何表達我們對病人最大的關懷。國藩說若愚已說不出話,隻好打電報去,還有希望他能看到。我就套用國藩電報的字句,也打了一個電報到醫院裏去。

隔一兩個星期,才從餘寶琳教授(Pauline Yu,我的同事,也是劉教授的高足)那裏聽到消息,若愚割除喉管後,經過良好,人已清醒過來。過幾天又聽說他已離院,回到自己家裏或者小型療養所去療養了。但多年前我曾目擊另一好友盧飛白患食道癌絕症後虛弱的樣子,就知道若愚兄不久於人世了。我到醫院去探病,飛白兄雖已切除一部分食道,喉部未受損害,照舊可以說話。若愚是連話也講不出了。

柏克萊、史丹福一帶四季如春,氣候比紐約好,但不知如何,親友同行間早死、橫死的特別多。濟安、世驤、吳魯芹兄我都寫過專文追悼過。此外,柏克萊東方學圖書館主任歐文(Richard G。Irwin)飲彈自殺,同校中國史專家李文森(Joseph R。Levenson)翻舟喪命,都是當年同行常談到的不幸事件。許芥昱橫死,更讓人相信灣區的風景雖佳,風水卻特別壞。

芥昱兄雖抽煙鬥,他身上無半磅肥肉,做事特別勤快,若未遭禍,應該是長壽的。濟安、世驤、若愚三兄早亡,我想都和煙酒有關。我不知道若愚兄是否人在北平時,已嗜煙酒。但一旦去了英國,即使大學期間一無嗜好,遲早也會給老師、同學同化而去享受煙酒的文明的。三十年代初期,大家對抽煙並無戒心,林語堂先生還在《論語》半月刊上提倡吸煙,真認為牛津、劍橋學子,同導師單獨談話時會給煙味熏陶而增添智慧的。

印象中,英國學界人士更愛杯中物,因之英國留學生比美國留學生更易養成飲酒的習慣。我同若愚初交,即看出他嗜酒,但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的酒量愈來愈大,人也變得不像初交時容易親近。有些朋友醉後人更風趣、更瀟灑。若愚兄則反是,醉後人變得難以相處,脾氣更大。聽說史丹福華人同事間,請客真怕劉教授酒醉,把別的客人也得罪了。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和若愚兄都接受了夏威夷大學韓籍名教授李鶴洙(Peter H。Lee)的邀請,去漢城開會。同會者還有李歐梵、杜國清,以及另五位美國大學教授。會議結束之後,鶴洙兄帶領眾人同遊韓國南部之寺廟。講道理,我同若愚有六七天朝夕相處,應該交情轉深,但事實上並沒有。到了那一年,若愚早已酒精中毒,因之午晚兩餐皆需烈酒佐膳。偏偏招待我們的文化機構,隻供膳宿不供酒,若愚又不甘獨飲,我們陪他、也請他喝酒,多了一筆支出,但也沒有增加多少酒酣耳熱的樂趣。若愚兄並非開心的人:早同太太離異,一人獨居一幢房子,顯得更冷清寂寞。最傷心的是,愛女美文(Sarah)十多歲已患白血病(Ieukemia),給他打擊極大。有一個晚上,我同國清在他旅館房間裏,陪他獨酌,聽他酒言酒語,講些牛津、倫敦往事。人生寂寞,酒後記住的絕不會是因著作等身而帶來的榮譽,反隻是初交洋妞時一些“優勝紀略”。若愚逼尖喉嚨學女孩子講話,我和國清都聽不太懂,隻覺得他處境如此,是很值得同情的。

比韓國之行早了大半年,若愚、國清曾於一九八二年八月同來紐約參加一個在紐約大學舉辦的國際比較文學大會。劉、杜師生兩人我皆已多年未見,這次有機會同他們接風,特別高興。若愚人比以前瘦一些,但精神很好,談鋒也健。劉兄身材不高,臉圓圓的,早年有些胖,頭發很烏很厚,嘴裏老含一根雪茄,看來有些像照片上的大導演劉別謙(Erns’t Lubitsch),雖然導演的猶太鼻子和他嘴裏咬著的雪茄,都比若愚的更為肥大。那次紐約見麵,嘴裏並無雪茄,若愚很得意地對我說,煙酒不應兼嗜,早已聽從醫生的話,把煙戒掉了。我自己也深知抽煙之苦,卻照舊香煙、煙鬥並抽,見到劉兄比我更有毅力,好不羨慕。想不到戒煙多年,若愚還是因煙喪生,雖然長年飲酒,身體各器官都被損害,癌症也就更容易乘虛而入了。

用功讀書的人,進入中年後,不免時有病痛。我運氣好,十年前隻因十二指腸出血進院住了兩周,潰瘍之症,比起癌症、心髒病來,無論如何死亡的威脅要小一些。大病之後,我反而注意身體起來,煙雖未戒(兩年半前終於戒了),卻改進飲食,每日吞服大量維生素、礦物質,每晚照舊散步,因之受害不大。若愚兄可能不相信維生素,或者同大多數人一樣,晨服一丸,就覺得很對得起自己了。我有兩個朋友,四五十歲即得不治之癌症。我去醫院訪病時問她們,平日服用維生素否,她們都搖頭,因之我更深信維生素、礦物質之重要。

若愚兄每飯必酒,需比常人加倍服用維生素B、C,才能抵消煙精之毒。一九八四年秋,若愚曾來新澤西州羅脫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訪問一學期,因之我同他見麵次數較多。到那一年,他較前更瘦,朋友都勸他少喝酒,他也自知節製,但顯然已太晚了。一九八五年夏天,他檢查身體,即知已患癌症。但他把消息瞞了,很可能連他的愛女也未通知,怕她得訊後自己病況轉劣。

若愚兄比我小六歲,五十九歲去世。張心滄也比我年輕兩三歲,前幾年得了一場大病,也就提前退休,隱居劍橋。他們皆極聰明,中學跳級,因之大學畢業還不滿二十歲。他們外語底子都比我好,若愚中學即讀法文,因之造詣甚高。心滄大學期間讀了兩年德文,畢業後自修意、法二語,有歐洲女老師指點,進步很快,不像我總共在大學裏讀了一年德文,以後德法文全憑自修,一無會話的訓練,自然忘得快“注釋2”。現在若愚已亡,心滄不必退休而先退休,我比他們年長而還在教書,不免感到有些寂寞。

說真的,當年在大陸讀外文係而後來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的友好,柳無忌、李田意這兩位耶魯博士都已先後退休。除我之外,曾有英文專著出版而尚未退休的,可能就隻有羅鬱正、時鍾雯這兩位上海聖約翰大學的高材生了。屈指算來,朋友間其他華裔中國文學教授都於一九四九年之後,始在台、港、美國各地讀大學的,其中好幾位台大學士也還是先兄的高足,說起來我真可算是前輩了。尚未退休的同行之間,隻有威斯康星大學終身職教授周策縱比我年長,但他從小打好了深厚的國學基礎,同外文係出身的學者,教育背景不太一樣。

一兩個月前,我準備寫悼文,重翻了劉兄的著作,也重讀了二十多年來他寄我的書信。一共留了二十封,新年賀卡隻留了一張,有些囑寫推薦信的短簡都未留。若愚兄申請休假研究金,我必為推薦人之一,我要申請研究資助,他也必寫推薦信無疑,而且兩人都不拆爛汙,寫此類信很用心。因之東夏西劉都輪流開過兩次中國文學的暑期研究班,四年製大學本部教授、教員都可以申請,被選上的十二名每人由政府津貼兩千元。有些教授上了我的課,再去史丹福暑期班,也有的,先上若愚兄的課,隔幾年再來哥大,情形很有趣。一九八五年暑期,若愚兄又開了一次暑期班,其中有兩位早幾年在我班上的,更有一位是剛拿博士學位的哥大學生。據那位老學生的報告,若愚兄到了暑假才查出身患癌症,因之教書情緒很低落,學生上課也就無精打采。若愚兄生性好強,但力不從心,也就無可奈何了。

重讀舊信,發覺我們兩人不僅事業上互相支持,劉兄字句之間真有友情流露,頗為之感動。若愚的第一封信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六日從匹茲堡發出,是聽到濟安二十三日去世消息後寫的。全信抄錄如下:

誌清兄:頃接友人鄭喆希兄函,驚聞令兄濟安先生逝世,不勝震悼。上月見世驤兄時,尚戲言令兄可能結婚,不意言未竟而濟安兄已作古,人生果如是耶?謹致吊唁,並望節哀料理後事。感慨百端,不盡宣。

弟 若愚頓首 二月二十六

但此後大半信件都是英文寫的。同年四月十二日,若愚來信謂在舊金山亞洲學會年會未見到我。本月二十日,他同洋太太克來阿(Claire)將來紐約一周,住皇後區老友張暄家。若愚既來紐約一周,我就向係主任狄百瑞(W。Theodore de Bary)提議請他作一次演講。狄教授當然慨然同意,因為我早告訴他,劉若愚著實是個人才,匹大絕非其久棲之所,如能請他來哥大,豈不善哉!華茲生(Burton Watson)那時在係裏教授古典文學,但他不時要去日本。多年之後,他終於辭掉教職,長居島國。那天下午我介紹若愚兄在懇德堂休息室演講古詩歌裏的遊俠,陶淵明那首《詠荊軻》當然也在討論之列。聽眾甚多。

不知是否同一天(可能是早一天),若愚偕克來阿光臨舍下。記憶中,我們兩對夫妻圍坐廚房長桌談話,已在晚飯之後,但卡洛和我有沒帶他們上館子吃飯,則已記不清了。他們帶了一瓶Herring名牌的櫻桃甜酒來,則記得很清楚。那時我連白蘭地都不太欣賞,飯後酒隻愛喝橘子味道的Drambuie。從未品過櫻桃酒,因之這瓶酒異味新嚐(太甜),印象較深。若愚兄英國太太克來阿我就隻見過一次,反而記不起她的樣子了。若愚兄最寶貝獨生女是到了芝加哥或史丹福後才出生的。我從未見過美文,否則克來阿的長相一定可以聯想起來。

一九六二年七月,我在匹大教滿了一年,即來哥大。同樣情形,若愚在匹大隻留了一年,就決定去芝大了。一九六五年八九月間,他從匹、芝二城來信,謂亞洲學會年會明春在紐約市舉行,問我有無興趣參加一個由他組織的小組會議。回信我一定說,當眾念論文已不感興趣,總評之職則樂意充任。翌年四月五日,我們果然在Americana Hotel重聚。小組會議總題為《中國文學與西方批評》,先由羅鬱正(那時還在愛渥華大學)借用尼采學說講詩,史各特(A。C。Scott)第二個上台講明清戲劇,柳無忌最後比較蘇曼殊、馬君武、胡適所譯拜倫《哀希臘》名歌三種不同的譯本。史各特原是英國駐香港的官員,若愚想在香港教書期間即同他認識的(《中國之俠》好幾幅小型插圖出自他的手筆)。若愚明知各氏提供的論文寫得太差,事先向我求情。但人在台上發言,要聽眾聽得過癮,有時真會身不由己,把惡劣的論文嘲評一番。

我保存的下一封信,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從史丹福鄰近小城Menlo Park發出,想來若愚同年暑期西遷的,在芝大隻留了兩年。信上說,史丹福同事、小說專家韓南Patrick Hanan決定要去哈佛了,劉自己有意請我去接他的職位,但中國史這個教職也空著,校方可能先聘一位史學家。但即使明後年來不成(信上接著說),陳受榮老教授——陳受頤之弟——退休後,係裏總會有空額,可請我來。翌年十月二十日他寄我一封五頁親筆信——二十封中最長的一封——主要寫下了《中國古典小說》的讀後感。我評《水滸傳》道德意味太重,他雖不敢苟同,但他對全書的確拜佩不已。因之這封英文信首段就說:

我至今懷著美夢,陳受榮退休,你會給勸誘來史丹福。隻要你我二人同心協力,敝校應可成為一個真正中國文學研究的中心。(Between us we could make it a real center of Chinese literary studies。)

若愚兄生性孤傲,好多中國文學同行他認為是沒有資格當他的朋友的。六十年代後期,他屢次在信上對我表示友善、欽佩,也真可說是難得的交情了。

重讀舊信,陳世驤去世後若愚兄寫於一九七一年四月二日那一封信也給我很多感觸。下麵引的那一段文字不難懂,我想不如直錄存真,用不到把它譯成中文:

世驤’s death was a great shock to me。After attending the memorial service,I came back re-examining my own life and wondered what it’s all for。I resolved to drive myself less hard in my work and pay more attention to personal relationships。But being me l don’t seem to be able to relax。I suppose I’m simply born with操勞命and can’t take things easy。

世驤、若愚二兄生前都嗜煙酒,過世時都隻五十九歲,未活滿一花甲。但七十年代初期,一般教授們還不講究養生之道,若愚那時年紀還輕,根本不會想到,世驤短壽,不因操勞過度,隻因抽煙喝酒,多吃油膩,再加上常服安眠藥,心髒機能也就跟著衰退了。若愚自己工作一向勤奮,開完追悼會回家,想想人生一場空,日夜用功又怎麼樣,還不如在親友身上多花些時間,待人接物和氣一些,自己收獲更大。但若愚自知生就“操勞命”,輕鬆不來,到頭來還是覺得一人關在書房裏讀書寫書更開心。除了對美文特別關愛外,他是不太注重“人際關係”的。

但世驤過世後,劉兄倒有一年半載不時想起他。去年六月二十八日鬱正兄來信,特別提到一九七一年十二月間(那學期想他也在史丹福任教),若愚建議兩人同去世驤家吊慰其夫人。若愚一進會客室,見到世驤遺像,竟哭了幾分鍾,留給鬱正很深的印象。一九七二年六七月間我飛舊金山參與一個中美學人合辦的中共問題討論大會。這是我於世驤逝世一年多後第一次到灣區,同美真見了好幾次麵。有一次晚上是若愚開車帶我去六鬆山莊的。他見到遺像,也就鞠躬致敬,口裏“世驤,世驤”叫個不絕。早半年前見到遺像,我完全相信鬱正兄信上的記載,他真會哭泣成聲的。

但據我所知,陳劉兩兄交情不深。世驤去世後,若愚感慨甚多,且自勉好好做人,我想不止是愛惜其才。他一定感到二人都先後在北平受教育,也都酷愛中西詩學,晚年有緣在西岸兩大學府各任中國文學教授之職,講道理應該是極親密的摯友,而事實上並非如此,不免心頭難過,而悼意更濃。二十年前我曾目擊陳劉針鋒相對的一個場麵,因之充分了解為什麼他們未締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