輟筆了好多天,《純文學》八月號已航郵寄來,把葉珊《柏克萊——懷念陳世驤先生》那篇至情之文,一口氣讀了,非常感動。這篇文章提供了些寶貴的傳記資料,雖然世驤留學英國之說是誤傳“注釋4”。世驤絕少談到早年的生活,所以連他最得意的門生葉珊亦知道得不多。世驤和美真愛情彌篤,他從來在我麵前不提他的前妻,我也不便開口問他。但世驤初來美國時住在紐約,並在哥大教過一陣書(代王際真),所以他紐約當年的老朋友見到我時,會談到他的前妻。她叫姚錦新,是很有才氣的音樂家,彈得一手好鋼琴。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後,她急急返國省親,可能那時夫婦間感情已破裂,竟一去不返“注釋5”。世驤是詩人,心頭所受的打擊一定很重,在柏克萊有好多年一直過著單身的生活。在一篇文章裏,世驤表示對李義山《錦瑟》詩特別愛好,尤其把最後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作了最精辟的分析,我懷疑會不會因姚女士出走後,他讀這首詩,感受更深?
我一九六〇年底飛西岸訪兄後,柏克萊隻去過兩次,都在一九六五年:二月間濟安中風不治的那一次,另一次在七月間,偕同世驤夫婦到加州太合湖Lake Tahoe開會前,先在他們家裏住了三天,並往濟安墓前獻花。奔喪的那一次,有九十天工夫我住在六鬆山莊上,世驤夫婦自己這樣傷心,還要照顧我,怕我哀傷過度,實使我終生感激。出喪的那一天,世驤在殯儀館朗讀哀誄之後,我們兩人忍不住抱頭痛哭,此情此景,猶在目前。
葉珊同他的恩師有四年多差不多天天見麵。我則除自己西征的三次外,隻有世驤到紐約來,或者在別處開會的時候才能同他相見(一九六六年在東京相敘一下午,那是巧遇):差不多每年亞洲學會的年會,一九六七年初在百慕大(Bermuda)開的那一次會,加上上文所提到在英國、在太合湖、在處女島開的三次會。處女島那一次會議去年十二月舉行,今年三月底亞洲學會又在華府開年會:回想起來,我能在世驤故世前半年之間有兩個較長的機會同他相聚,真正難得,因為在處女島開會之前,我們有一度信劄來往不勤,原由雖沒有說穿,但我想世驤背後在埋怨我。事情是這樣的:在太合湖開會的時候,我和濟安幾位生前好友討論出版他遺著的事情;決定梅穀(Franz Michael)寫《導言》(Foreword),我寫《序》(Introduction),世驤寫《跋》(Epilogue)。事實上一本好書序跋不必太多,但當時眾人認為我同世驤有各人寫一篇東西的必要。《黑暗的閘門》到一九六八年才出版,濟安的去世已是三年前的事,對美國讀者而言,不再有新聞價值。不料世驤太重感情,在《跋》裏所寫的一切都是他和濟安交誼之事,華盛頓大學出版所所長讀了之後,大不以為然,覺得這篇《跋》太personal,不便刊出。我和華大幾位教授也有同樣感覺,但總覺得不好意思向世驤開口。那位所長說,此事他負全責,寫了封信說明跋文不用的原委,措辭是很客氣的,但世驤竟一字不複,表示他的極端失望和生氣。後來書出來了,我也不得不把此事解釋一番,世驤好像回信也沒有提到這件事,顯然他心頭受了損傷,同時也不免怪我(我雖沒有出麵,但事實上書是我編的)。今年年初葉珊托世驤為《夏濟安選集》寫序,他這幾年的心病才霍然而愈,重新寫了篇序,他寫序時興奮的情形,可在下麵引錄的那封信上見到一二,這是他給我的最後第二封信:
誌清老弟洞妹儷鑒:紐約一別竟覺時間甚長,蓋因思念之甚也。二位新家庭快樂融融,與美真詳道,大喜。啖惠寄梨果極美,深謝。新潮叢書將出濟安遺著,前二三日內趕出一篇序文,不覺將近七千字。本擬將英文未用之原跋譯改省時,下筆追念,思潮如湧,乃成此新長論。文不及太加修飾,但覺意見頗有重要處,為台地新舊讀者,為濟安之久遠遺澤,當頗有意義。稿急未清抄,已付靖獻細校上版。映出一份寄上,老弟以為何如?寫時連氣嗬成,段落太長,又勾畫分段,映本或不太清楚,慧眼當可辨也。今春三月底美京亞洲學會之會將往,年近將邁,反更江湖多事。吾弟、妹可否同往看擂台,可在美京同賞櫻花醉一杯也。
順頌 儷祉
愚兄 世驤
美真附筆候 一月十九日
在“紐約一別”以前,我們在聖十字島上開了四五天會,開會免不了受氣,但世驤見到我,見到他一位已轉學哈佛的高足,華裔女郎Angelina Yee(她在會場任記錄員),著實高興。每晚打長途電話給美真,也一定叫我和Angelina說幾句話。世驤夫婦自己沒有子女,見到聰明可教的女孩子,心裏著實喜歡。
為了聖十字島這個會,世驤寫了篇長達七十多頁的論文,討論屈原作品裏的時間觀念,非常精彩,可說是他的生平傑作。但他中西學問引證太廣,不是每個漢學家都能欣賞的,偏偏那篇文章的指定討論者是日本漢學權威吉川幸次郎。他同世驤私交也相當深,但世驤的西洋學問他無法欣賞;同時世驤撰文,字彙太富,句子太長,吉川先生英文程度有限,可能看不大懂。所以他用英語討論該文時有些陰陽怪氣,作模棱兩可之語,世驤非常生氣,隻是不便發作。一兩天後討論港大中文係黃兆傑博士的論文,大家都覺得很不錯,隻是吉川倚老賣老,找到一個小題目,要考問他到底,那時世驤才挺身而出為黃兆傑辯護,也可說把吉川教訓了一頓。陳穎士在他的挽聯上用“曰俠曰儒曰名士”這七個字稱呼他的故友,很有見地,世驤那副俠骨熱腸,真叫人佩服。
每次開會,世驤受不少氣,也有自己很得意的時刻,會後同好友檢討是非,評判人物,有好幾天話講不完,這可能也是他愛開會的原因之一。從處女島飛回美國大陸,世驤在我寓所住了一個晚上,在另外一位有汽車的老朋友家住了兩晚,因為那時計程車罷工,交通不便,非得有人接送飛機場不可。王洞以前曾在柏克萊念過書,世驤當然見過她,但印象不深。他看見我們“快樂融融”的確非常高興,而且的確會詳告美真。
三月底,如信上所言,他又要到華府去打擂台,我實在沒有意思去參觀,因為那次會議上我毫無任務,紐約華府雖然距離很近,來回飛機票也要六十元,我師出無名,這筆錢實在不想花。但世驤約我一同在紐約起飛;因為他要住在吳魯芹兄家,魯芹兄也一定要我去同住,盛情難卻,隻好去了。想不到這是天意,讓我多一次和世驤相敘的機會。那次吳家管住宿,三頓晚飯都是盛筵招待。但總不免想起一九六四年三月底的情形。那時亞洲學會也正在華府開年會,世驤主持一個文學小組,我們兄弟都有論文宣讀,聽眾的反應很好,做主席的臉上也有光彩。這次有一個晚上魯芹夫婦陪世驤打牌,因為我實在不會打,臨時找一個小朋友湊數,我看了幾副牌,想起了七年前世驤、我們兄弟同在吳家喝酒談笑的情形,總覺得不對勁。翌日晚飯後魯芹兄嫂和世驤一起送我到機場,因為趕九點鍾那班飛機,他們也沒有下車,大家招手告別,想不到我從此同世驤永訣。
世驤少年得誌,二三十年來一直坐鎮柏克萊學府教導了好多青年學子(現在不少是名教授、名詩人),一生事業上沒有受過任何挫折。加上他同美真恩愛萬分,家中高朋滿座,在生活享受方麵,從沒有虧待過自己:抽最好的板煙,喝最好的酒。雖然平時工作緊張,一有空不免開車到名勝區玩玩,或者到Las Vegas去欣賞一下夜總會的節目;每隔一兩年總有機會到遠東或歐洲去跑一趟,重會各處的好友,在我的朋友間,沒有人比他們夫婦更懂得生活的藝術了。惟一的遺憾,世驤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文藝批評、唐詩多少年,雖然在這三方麵寫了不少有卓績的論文,終究沒有時間把自己的心得係統化起來寫一本自成一家言的專著。
世驤在北大想是讀外文係的,因為中文係的學生往往不容易把英文學好,而外文係的學生從小對國學有很深的根底的,人數不少,最顯著的例子當然是錢鍾書。錢鍾書雖然博聞強記,治西洋文學造詣特高,但最後還是致力於中國舊詩的研究。這好像是治西洋文學的中國學者的命運:不論人在中國、外國,到頭來很少沒有不改治中國文學的。比世驤長一輩的朱光潛,雖然多少年來在武大、北大教英詩,發表的文章大多數也是討論中國詩的。世驤同朱光潛在治學上有基本相似的地方,即是他們對美學、對帶哲學意味的文藝批評、文藝理論特感興趣。朱光潛公開承認是克魯齊(Croce)的信徒,世驤在國外年數多,對現代西洋文藝批評各派別都了如指掌,但他好引證史賓諾莎、康德,注重直覺(intuition),他對美學的認識,也可算是唯心派的,顯然受克魯齊影響也很深。但朱光潛返國後,寫文章初以中學生為對象,立刻成大名;目前雖然一般愛好文藝的台港青年,都知道陳世驤的名字,但讀過他文章的究竟極少極少。除了在台北《文學雜誌》上發表的兩三篇外,他的論文都發表在《清華學報》、《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等等學術性的刊物上,專供同行參閱之用,普通讀者不易見到。我知道葉珊要把世驤的中文著作和一部分中譯的英文論文編成一本集子出版,非常高興,因為這樣世驤的著作可流傳更廣,在青年讀者群中產生有益的影響。
除了是有美學、哲學訓練的文學批評家外,世驤也是翻譯能手,對字義語源特別有興趣的漢學家。因為他論文中包羅的學問廣,往往兩麵不討好:搞文藝批評的覺得他太留意古字的涵義,引證甲骨文、爾雅、說文,讀起來好不耐煩;老派漢學家覺得他在考據訓詁的文章裏加了些西洋理論、西洋術語,也怪討厭。事實上,世驤不是不會寫使一般漢學家讀後心裏感到舒服的文章。他那篇《〈想爾〉老子道經敦煌殘卷論證》(《清華學報》新一卷第二期,一九五七),無懈可擊,考證精密,從敦煌石室內發現的那件手抄文件,推想到後漢末年道教盛行四川的情形,有很多新的發明,雖然饒宗頤先生研究《想爾》老子道經時間更長,想來發明更多。世驤如多寫這一類的文章,在當代漢學界一定公認有更高的地位。但他不情願這樣做,因為他覺得研究中國文學,不借鑒西洋文藝批評和西洋文藝多方麵的成就,是不可能的。他情願另辟新徑,文章不討人喜歡沒有關係,不情願在大家踏平的路上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