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身體好的時候,愛玲每年給我三四封信。平常每年至少給我一封信,夾在賀卡內。張愛玲遷居洛杉磯後,有兩三年我給她的信,得不到回音,隻好同莊信正在電話上或見麵時對她互表關懷。一九八八年四月六日終於收到她一封滿滿兩頁的信,告知生活近況:
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按:主要去看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後一段公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隻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直到昨天才看了你一九八五年以來的信,相信你不會見怪。
去年劉紹銘同葛浩文正在合編一本中國現代文學讀本,由哥大出版。紹銘托我去問愛玲,哥大有位學生已翻譯了她的《封鎖》,可否錄用在書內。愛玲回信謂她自己早已譯了這篇小說,放在倉庫懶得去拿。她是比較歡喜自己的譯文的。紹銘等了半年,尚未收到愛玲的譯稿,再囑我去問她一聲。愛玲明知我信裏會提到此事,雖未加拆閱,也就在今年五月二日的兩頁來信裏告知我,此事以後“再詳談”。信裏提到的炎櫻,大家都知道是愛玲當年最親的朋友,《對照記》裏載有她多幀照片。來信夾在一張正反麵黑色的卡片裏,正麵圖案乃一個華麗的金色鏡框,有淡紫色的絲帶,五顆垂珠等物作裝飾。卡片裏麵有兩行字:“給誌清王洞自珍愛玲”。她給我的每封信卡都不忘向我的妻女問好。下麵是張愛玲給我最後一封信的全文:
誌清:
一直這些時想給你寫信沒寫,實在內疚得厲害。還是去年年前看到這張卡片,覺得它能代表我最喜歡的一切。想至少寄張賀年片給你,順便解釋一下我為什麼這樣莫名其妙,不乘目前此間出版界的中國女作家熱,振作一下,倒反而關起門來連信都不看。倘是病廢,倒又發表一些不相幹的短文。事實是我enslaved by my various ailments,都是不致命而要費時間精力在上麵的,又精神不濟,做點事歇半天。過去有一年多接連感冒臥病,荒廢了這些日常功課,就都大壞。好了就隻顧忙著補救,光是看牙齒就要不斷地去兩年多。迄今都還在緊急狀態中,收到信隻看賬單與時限緊迫的業務信。你的信與久未通音訊的炎櫻的信都沒拆開收了起來。我犯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作品讓別人譯實在painful。我個人的經驗是太違心的事結果從來得不到任何好處。等看了你的信再詳談。信寫到這裏又擱下了,因為看醫生剛暫告一段落,正乘機做點不能再耽擱的事,倒又感冒——又要重新來過!吃了補劑好久沒發,但是任何藥物一習慣了就漸漸失靈。無論如何這封信要寄出,不能再等了。你和王洞自珍都好?有沒旅行?我以前信上也許說過在超級市場看見洋芋沙拉就想起是自珍唯一愛吃的。你隻愛吃西瓜,都是你文內提起過的。
愛玲 五月二日
我在哪封信上提到女兒愛吃洋芋沙拉,當然記不起來了。我童年愛吃西瓜,典出《雞窗集》《讀、寫、研究三部曲》此文。到了今天,怕拉肚子,西瓜也少吃了。愛玲在信裏把我的名字同炎櫻並列,要我感到高興。可能到了今年春天,她就有意脫離塵世,所以連最好朋友寄給她的信劄,都怕事不想知道它們的內容。愛玲同我一樣是不相信什麼上帝天堂的。屍體焚化之後,流傳下去隻有她的“全集”和尚未整理出版的遺稿、信件、照片。她晚年的生活給我絕世淒涼的感覺,但她超人的才華文章,也一定是會流芳百世的。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三、十四日)
“注釋1”後該譯本由在美國南加州大學圖書館任職的浦麗琳女士考證發掘出英文打字稿,已於二〇〇五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