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兄濟安雜憶(3 / 3)

從一九四七年十一月我抵舊金山後寄北平的第一封信,到今年二月十九日晚上所寫而濟安沒有讀到的最後一封信,我都已帶歸。同時期濟安給我的信更多,可能有四五百封,我一直珍存著,一封也沒有遺失。將來當按發信日期好好整理,把我們的信從頭讀一遍,重溫這十七八年來兩人的生活。我來美國後,生活一直很沉寂,每隔兩三星期,總得空出一個晚上給濟安寫信,把心中要說的話說完了,才覺得全身舒泰。我的信大多數四五頁,有時也寫七八頁,但很少有十頁以上的,一方麵因為我中文拙劣,寫得慢,一方麵因為生活上沒有什麼特別可興奮的events可以報告。濟安則不同,他落筆快,要報告的事情多,所以一寫就是七八頁,十頁以上的信也很普遍,尤其晚近兩三年,可說是他生平第一次認真地和異性交朋友,有時不免很沮喪,但興奮的時候居多數,一寫信即是十五頁,有的信長至二十頁。濟安年輕時沒有結婚,中年了,對結婚之事不免抱著些疑懼的心理。但晚近他愛同女孩子交際談話,一改以往避免和女性來往缺少自信心的態度。我每讀到他報告同女友來往的信,即回信打氣鼓勵他。

濟安和我年輕時多讀了西洋文學,都可以說是浪漫主義者。濟安對待男性朋友,永遠這樣率直忠誠,同女性朋友交往,該有更偉大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potential,可惜這種potential一直沒有充分發展的機會,這是我認為他終生唯一的遺憾。一九四六年他寫了封二十頁的長信,報告他鍾情於那位女學生的經過後,我回信上曾提到我們少年時代生活的空虛:

到台灣前偶讀唐詩“郎騎竹馬來”,心中有說不出的辛酸,我們的childhood是多麼的空白,從沒有一個姐妹或年齡仿佛的遊伴,或者我們對待異性不自然的態度就在那時無形中養成了。在adolescence時,我們都有,或者現實生活上或者銀幕上,不少美麗的images都在日常忙碌工作中,在壓製下,在夢幻間,漸漸地消失;真正同一個有血有肉的女子接觸時,反而有說不出的恐怖,而這種恐怖必然妨礙情感的傳達。我在上海雖然愛過幾個女人,始終脫離不了這種緊張的初戀狀態;也同你一樣,在愛人的一顰一笑間,獲求精神上的快樂,分析對方的心理反應。然而這種敏感式的精神享受,是否一個lover最大的快樂?我現在懷疑。

信的下半節有幾句話,鼓勵濟安,也是鼓勵自己:

隻有尼采“快樂的科學”中可以得到wisdom,隻有在愛情的consummation中發現生活的快樂,上帝造物的恩惠,自己大才無窮無盡的泉源;叔本華式的智慧是不完全的智慧。

濟安對女性美的感受力比我強得多,他在那本日記上竟說過:“我對自然不大有興趣,我認為除女人以外,沒有美(Kierkegaard也有此感)。我要離脫了人世後,才會欣賞自然。我歡喜一個人住在荒山古廟裏,這不是為了自然之美,而是對人生的反抗。在此世界上,隻有女人是美的。”我結婚已十年,自己信上所提及的“恐怖”、“緊張”、“敏感式的精神享受”,依稀想到,心頭仍不免帶些悵惘。濟安一直到最後,見了自己所愛的女子,多少還抱著些“恐怖”的心理。因為“恐怖”的作祟,濟安終身沒有一個以身相托矢誌不移的異性知己。

聯大那位女學生,我在北平時也見過一兩麵。她是長沙人,生得眉清目秀。濟安遺物中有一張電影明星林翠十年前的相片,我想濟安不愛看中國電影,也沒有收藏明星照片的習慣[遺物中有一張愛娃·嘉德納(Ava Gardner)遊香港時親筆簽名的照片,那是好友程靖宇送的],他珍藏了這張照片,可能因為林翠同那位小姐長得很像。有一次那位小姐帶了一位女同學,到紅樓來找濟安。她好像有什麼緊急事求助於他,濟安立即把剛領到的月薪鈔票一大遝全數交給了她。在台北時朋友有困難,濟安總愛仗義相助。但在北平時我們生活很窘迫,每月薪金隻夠吃豆漿油條、炸醬麵和最簡便的飯菜,他那次傾囊救急,對方反應如何,我不大清楚。這一次後,我好像一直沒有見到她。

近日常讀濟安的日記信劄,寫這篇雜憶,不免多涉及他的私生活,而這種私生活,對他整個成就來講,可能是沒有多大關係的。其實我悼濟安,也等於自悼,以後不可能再同他通信,自己的生命也將是一片空白。去年喪父,今年喪兄,不久前寫信給留在上海的母親和六妹,隻好把噩耗瞞了,免得她們傷心。母親風燭之年,雖然知道兩個兒子在國外爭氣成人,得到不少安慰,但她還不斷祈望著濟安早日成親,我再生一個男孩。現在濟安已不在人世,這個消息她遲早揣度到了,對她將是一個如何慘重的打擊!

所可告慰者,人雖死了,濟安的人品風度,好學不倦的精神,多方麵的成就,已在他朋友學生間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我在柏城奔喪期間,見到世驤夫婦,樹方茲(Franz Schurmann)夫婦,濟安光華老友蕭俊、顧孟餘先生和不便一一舉名的加大同事學生們悲痛莫名的情形,使我萬分感慨,濟安有這樣許多痛悼他的朋友,也可算是不虛此生了。台灣、香港和美國別處的朋友,他們悲痛的情形,我沒有親眼看到,但讀他們吊慰的信劄和電報,隻覺得他們心頭的沉重。返紐約後,不少濟安的高足到我家裏來親致唁意,不在紐約的,有的打長途電話來,有的寫信來,轉達他們對最敬愛的老師一番不可名狀的悼意。這些台大外文係高材生——我日常見到或保持通信關係的有劉紹銘、白先勇、謝文孫、莊信正、叢甦、陳若曦、葉維廉、李歐梵、熊玠、張婉莘——都在課堂課餘曾經濟安啟導,而現在仍遵守著他指導的方向,在創作上在學術研究上作不斷努力的有為青年。白先勇在濟安未逝世前已告訴我,他要用英文寫一本大規模記錄中國抗戰前後的小說。三月中旬劉紹銘寫信告訴我,他已下決心寫一部英文長篇,以謝濟安十年來循循善誘沒世不忘之恩。信是用英文寫的,最扼要的一段抄譯如下:

他的去世標記我生命上的一個轉折點;我這樣敬愛他,我至少得試寫一部小說奉獻在他的靈前。他知道我寫成了一部像樣的小說,一定比知道我被聘哈佛大學當教授更為高興。

濟安抗戰時就在試寫英文長篇,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此誌未酬。他若知道兩位入室弟子有誌繼續他未完成的工作,他一定可以含笑黃泉。這種創作企圖才是最對得起濟安的紀念性工作,也最能證實他在台大教書多年,為國家培植人才不朽的功績。

選自一九七〇年九月台北純文學出版社初版《愛情·社會·小說》

“注釋1”一九六五年。濟安同年二月二十三日故世。

“注釋2”該書一九六八年出版,題名《黑暗的閘門》(The Gate of Darkness:Studies on the Leftist Literary Movement in Chind。University of Washtngton Press),正文前有Franz Michael教授的《前言》和我寫的長《序》。